乡村匠人——弹匠

九月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明净,忧郁。

地里的棉花熟了,一朵朵地,白花花地,盛开着,簇拥着。母亲围着蓝色的围裙,站在棉田里,把一朵朵的棉桃掰开,将柔软的棉花一瓣瓣地抠出来,满了一大把,然后手一扬,把它扔到背后的竹篓之中。不多久,母亲的身后,是一大片已经不见白色的棉田,只剩下齐腰的棉梗兀自站立着,半黄半绿的棉叶,在秋风中摇晃着。

乡村的晒谷场也开始热闹起来。平整整的地面,顿时堆满了乡亲们采摘回的棉花,像小山一样,也堆积了不少带着竹耙老女老少,他们一个个站在那里,嘴里说着,手比划着,说着这家的棉花个大,棉绒长,道着那家的人勤快,人勤地不懒!没等太阳爬上东边的歪脖子榆树,村里的人就把小山似的棉花耙开了,均匀地把一朵朵盛开的花洒在晒谷场的每一个角落!等到棉花乖乖地躺在乡亲们吩咐好的地方。躺好的时候,九月的阳光就分毫不差地照了过来!此时的晒谷场,被阳光庇护着,涂染着,温暖着,棉花的淡淡的香味,也慢慢地顺着地气,悄悄地爬了起来!村子里,沐浴着一股特别的香味,这香味,区别于花的香,汗水的香,结结实实中,带着丰收的味道!村子里的人也被这香味感染了,他们不敢高声说话,只是或站着,或坐着,眯缝着眼,在阳光密密实实的包围中,享受着!

风静悄悄地,远处,传来了声声的鸡鸣!

传来的,还有弹匠们瓷实的声音:弹棉花喔!“弹”字被弹匠兀自的拉长,声音在空中袅袅地延伸开去,突然又转了个弯,又从口中绵绵地送出“棉花”二字,急促地以尾音“喔”字结尾。极富音乐无意味的吆喝,在乡村里蔓延开来,在晒谷场蔓延开来。好像是听到了号令,晒谷场的乡亲们次第睁开了眯缝的眼睛,一个个左顾右盼,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接着,又一个个站起来,聚拢,扯皮似的商议着!

“老周家,今年打不打两床新棉絮?”老陈家的老太太问起了周家的老奶奶。“能不打么?家里的那床棉絮都垫了九年了,漏风不说,硬邦邦的像纸盒了,垫在身子底下烙人屁股,你呢!”周家老奶奶回答道。“你呀,就这样节省,就不两个钱么?我去年打了两床,今年,还打两床,冬天里,睡着舒服!”陈家老太太眉毛一扬,差点翘到天上去了。整个晒谷场,什么声音都有,暗哑的,浑厚的,尖声细气的,公鸡嗓子的,炫富的,哭穷的,装孙子的,塞满了人们的耳朵。

弹匠的吆喝声由远及近,慢慢地靠近了晒谷场,人们这时才停下自己的声响,把目光投向了从你把小路逶迤而至的弹匠。弹匠年年来,好像今年的弹匠比较老一些,背有一些驼,走起路来,好像站不稳似的,左脚抬起,右肩就倾斜,右脚迈开,左肩就大跨度地垂落,加之肩膀上扛着一张大大的弹弓,走起路来更是一摇一晃,宛若赶路的鸭子!今年的弹匠还不止一个,老弹匠的身后,跟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壮实,大秋天的穿着一件露胳膊的对襟短褂,黑黝黝地直招人眼!这一老一少,一瘦一壮,一个昂头雄纠纠气昂昂,一个低首病恹恹气短短的鲜明对比,让乡亲们看得忍俊不禁,一个个豁开大嘴,笑了起来!

弹匠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弄不懂乡亲的笑声,还以为是这一方乡邻好客,见他们到来,个个笑脸相迎,老弹匠忙不迭地卸下了肩上的弹弓,小的也将身后的板车停下来,取下车头把手处的圆圆的木头磨盘,放在地上,自个儿站在晒谷场边,也笑脸盈盈地,看着乡亲们,等待着乡亲们施舍着今年的活计!“我说,你们祖孙俩绝配啊!”一位老大妈捂着嘴,笑道。老弹匠没有听出大妈的言外之意,只是憨憨地接过大妈的话:“那当然是绝配!我弹棉花,他磨棉絮,咱门打出的棉絮质量是没得说!”旁边的人开始起哄,“哎哟哟,这壶没开就提这壶了,这是说你们这祖孙俩——”后面的终究没说出来,被活生生地咬了下去!这回,弹匠是听明白了,黑黝黝地脸上顿时泛起了一层红晕,他摆了摆手,说道:“别乱说,这个后生不是俺孙子,是儿子!”边上的人睁大眼睛,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两人瞅着年龄相差没有五十也有四十的,怎么能是父子呢?

闹腾了好一阵,乡亲们才切入正题,谈好价钱,称好这一季的新皮棉,乡亲们唠嗑的开始唠嗑,眯眼地继续眯眼,享受着这农闲送给他们的美好时光,而弹匠,却在一边开始工作了!老的从蛇皮袋中摸索出一张油布毡子,小的赶紧上前,把卷成一团的油布展开,铺在地上;老的拿起放在地上的弹弓,小的急忙送上一根若纺锤一般的圆不溜秋滑不留手的木锤子。一切准备停当,弹棉花的交响乐,就开始在这阳光下的晒谷场,在这乡村的九月,正式拉开了演奏的序幕!

老弹匠扬起手,将紧握在手中的木槌像斜背在肩上的牛津弦敲去,“咚咚——东”,好似母亲夜间唱响的摇篮曲,“嘣嘣——东”,好像什么东西沉闷坠入河中,“锵东——锵”,又若遥远的地方敲响的锣鼓,“嗡嗡——嗡",若夏日的蚊虫轻轻鸣响——老弹匠木槌下的弦,虽然时时变化着调子,但是打出的节奏确和谐统一,声响却悦耳动听,对于没有听过什么音乐的乡亲们,无疑是一场听觉的盛宴。但这样的音乐不能听久,久了,你就会犯困,双眼架不住地扯皮打架,最终,这音乐,会拉着你朝温柔乡中沉沉坠去!

小孩子却是什么都不怕的,晚上睡足了,白天就围着弹匠打转。有听弹匠奏响的音乐的,边听边议论:”我个妈勒,我城里的舅舅还让我学小提琴,他还说,小提琴就是扛在肩上的,也是这样敲的,这么大的一个琴,我整日价扛着,怎么受得了!“有看着老弹匠弹棉花的,眼睛儿随着弹匠的弹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看着一摊原本结结实实窝在一起的皮棉蓬松起来,挺立起来, 好奇得不得了!也有不看老木匠,专门盯着那壮实的少年,他在一边也不闲着,瞅着老弹匠这边的皮棉弹蓬松了,就立刻将它移开到一边,将没有弹好的棉花递过去。但看了一会儿还是受不了,这弹棉花之地,虽然好玩,但是空气却是污浊,透亮的阳光中,可以看见弹弓扬起的棉絮和粉尘,呆一会儿,抠一下鼻孔,手指上便是黑白相间的一坨,满是细细的棉絮和灰尘。

小孩们都跑去玩了,但弹匠必须忙碌着。弹好棉花铺棉线,铺好棉线整棉絮,一个个程序,慌不得,少不得,也快不得!铺棉线应该是制作棉絮中最耐看的一幕了:老木匠从工具中拿出一个如竹弓一样的器具,把棉线穿过竹弓前端的一个圆洞,一老一少分头站定,老的将长长的竹弓一伸,身后的线轴滴溜溜地一转,竹弓带着棉线,就从这头跑到了那头,待到小的即刻将棉线固定在那一头,老弹匠又将竹弓缩了回来,他身后的线轴又滴溜溜一转,线又顺着竹弓来到弹匠这一头,老弹匠将这边的线头固定在这一头。竹弓在空中辗转反复,线在空中蹁跹舞蹈,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也令人不禁想起《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也是这般穿针引线,织锦无形!

如此反复几百次,棉线就如蛛网一样,密密实实铺在了油布之上。弹匠老少合力,将弹好的皮棉小心翼翼地移到铺满了棉线的油布上,接下去就是压棉花了。这次的工作落在了少年的身上,他拿起像锅盖一样的木头磨子,站在软乎乎蓬松松的棉絮旁,将整个身子凑上去,用力地挤、压、磨、拍,待到高过膝盖的棉絮慢慢地变薄,比拳头厚不了多少的时候,方才罢休。一张棉絮压制好了,少年的额头之上,黝黑地脸庞之上,也就爬满了密密的汗珠!但事情还没就此完结,接着还要铺线,甚至有些打棉絮的人家有特别的要求,要在棉絮面上锈一些字样和花纹的,弹匠们还得依照顾客的需求去铺上不同颜色的棉线,勾出字样和花纹。接下来还要压制棉絮,待到棉絮真正地变薄、变轻,变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之时,一张棉絮的制作才能大功告成!

不知什么时候,晒谷场的白花花的棉花都不见了,乡亲们也没了身影!偌大一个场地,空旷旷地,安静得只剩下了聒噪的鸟鸣声!一老一少两个弹匠,也收起了手中的活,慢腾腾地挪步到晒谷场的几棵大树之间,将油布毡子支起来,将板车拖到了油布毡子之下,垒起了砖头灶,生火,做饭!乡村的炊烟也袅袅地升起来,映衬着九月的 夕阳,升腾着乡村独有的生活味儿、烟火味儿!

弹匠们吃什么?这是我十分关心的问题。我甚至偷偷地,远远地在晒谷场附近窥视过这一老一少,但是我最终没有寻找到答案,只不过我猜想:他们肯定是吃好吃的东西,这附近没有集市,他们又不能讲菜地随时带在身上,他们肯定天天在吃我朝思暮想的罐头。这样一猜想,我不由地妒忌起那弹棉花的少年来!可是问过母亲,我却大失所望,母亲告诉我:还水果罐头、肉罐头,不是家里穷,那个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四处跑,我看到车上,有坛坛罐罐地,但不是罐头,是咸菜!我也关心弹匠们睡觉问题,这回,我没敢晚上去偷窥了,只是四处向小伙伴们打探,最后他们告诉我:他们扯了一些稻草,当作棉絮,就这样在稻草上,呼呼大睡的!

弹棉絮的怎么没棉絮垫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时我正上二年级,刚刚学过一首古诗,是宋代张俞的那首《蚕妇》: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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