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乌茜卡


在这黑暗的时刻,

你说,诗人有什么用处?

然而他们是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黑夜中走遍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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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之公主

在斯里克埃国王阿尔基诺奥斯的宫殿中,宴会正在举行,白发苍苍的歌者坐在王座前的石阶上,为众人吟唱助兴。

宴会异常丰盛,加了香料的肉汤在铜鼎中沸腾,金色的烤肉在巨大的铜叉上旋转,肉汁滴落在火焰上,嗤嗤作响,蒸腾起半焦半熏的浓香;白袍的侍女端上精心烹制的佳肴:裹着罗勒叶和小茴香烧熟的羊腿、拌着麦粉炙烤的肥美的腰子和肝脏、蜜酒和粗盐腌制的鱼类、浇着丰腴酱汁的海贝,还有雪白的面饼、掺着蜂蜜的焦糖色的点心、糖渍的果脯和杏仁,以及当地特有的柔滑细腻的甜乳酪。银酒瓶里盛着色泽如宝石的佳酿,金丝编成的篮子里堆满新鲜甜美的水果……人们尽情地享用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放浪的哄笑,仿佛传说中奥林匹斯山上的盛宴。

歌声就在这片小小的喧哗之海上回荡,仿佛一缕披着阳光的海风,来回飘荡,但是没有人留意。

除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小姑娘。

她大约十岁的样子,坐在国王脚下,抱着膝盖,从演奏开始就一直注视着他。“她是什么人呢?”老歌手暗自揣测,“黄金的腰带,缀着珍珠的凉鞋……也许她是阿尔基诺奥斯的女儿,或者是王后阿瑞达的女儿,也有可能是他们两个人的女儿,所有的宫殿中都有这样一些孩子,你如果聪明的话就不要打听他们的身份……可是她既不像国王,也不像王后,他们是典型的菲埃克斯人,而她却有着阿开奥斯人的头发和眼睛,还有那种神情,金色的、蓝色的、雪白的……那些骄傲的阿开奥斯人啊,他们用自己的形象来描绘神明……”

他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结束了演奏,最后一个音符滑着华丽的余韵消失在喧嚣里,仍然没有人注意。欢闹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大厅中出现了骚动的旋涡,王后已经离席,国王在王座上昏昏欲睡。老歌手微微一笑,放下弦琴,拿起身边的酒杯,打算偷闲片刻,却发现酒杯已经空了。

王座下的小姑娘赶紧起身,拿过一瓶酒,倒进他的杯子里,同时对他笑了一笑。

她的笑容非常可爱,老歌手也笑了,说:“谢谢你,我好心的小公主。”

小姑娘说:“应该谢谢你,老人家,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歌手。”她的说话的神情庄严亲切,无愧于公主的身份,只是未免与她的年纪不符,以至于老歌手有一点忍俊不禁。

“我想,那是因为你并没有见过很多歌手的缘故。”他微笑着说。这时小姑娘坐到他身边,他便轻轻抚摸了她金色的小发鬈。

“不,我见过很多歌手。我的父亲对你们非常亲切。因为他曾有一个兄弟离开了斯里克埃,跑去做一个行吟诗人——当然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而且没有人告诉我。可是我知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我父亲的宫殿里,行吟诗人总是能够得到最好的款待。”

“是的,在斯里克埃我们能够得到最仁慈的款待。”老歌手笑了,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

不料小姑娘替他说了出来:“可是这里并没有人真正欣赏你的歌声。”

她爽朗地笑起来。老歌手有点惊异地看着她,“聪明,”他在心里说,“事实上是非常聪明,聪明而又温和。”他想起国王阿尔基诺奥斯仁慈而软弱的脸,又想起王后阿瑞达迷人却冷漠的神情,喃喃地说:“你的确不像他们,我的小公主,你是谁呢?”

“我是阿尔基诺奥斯和阿瑞达的女儿,我的名字是娜乌茜卡。”小姑娘抱着酒瓶站起来,拉拉老歌手的衣袖,“来,让我们到阳台上去,让我再听一遍你刚才讲述的传奇。”

王宫的阳台可以看见大海,缀满星辰的夜幕下,涛声阵阵,海浪的边缘有细细的银线,时隐时现,仿佛看不见的手在无形的琴上拨动长长的琴弦。

老歌手拨动琴弦,开始讲述一个传奇。

十几年来,在希腊和小亚细亚广为流传的,关于特洛伊的传奇。

娜乌茜卡曾经听许多歌手歌唱那场战争和那座城市,但她从未听到任何一个人,如这年迈的歌手般吟唱那一切:盖世的英雄、绝代的美女、陆上和海上的一次次进攻、神的愤怒与怜悯、人的欲望和骄傲、如云的战车、如蝗的箭雨,以及直扑天庭的愤怒的大火……他的声音苍老而感人,时而温柔,时而洪亮,从阿喀硫斯与阿伽门农的争执开始,用决战开始前短短十天的时间,将几十年的故事巧妙地编织在一起,并映照出未来惨烈的结局。

那就仿佛是,他目睹了这场战争的整个过程,并熟悉其中的每一个人。

不知不觉中,娜乌茜卡挺直了脊背,屏住呼吸。火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蓝色的眸子几乎变成了黑色,定定地盯着那饱经风霜的手指和面容。她的神情充满了敬畏,敬畏又渐渐融化成感动,这样发自内心的感动,老歌手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而他也从来没有如此完整地唱出他心中的诗句,那酝酿了十几年的传奇。他们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年迈的歌手和他小小的崇拜者。直到含着露水的风从天庭再度降临,海水一点点显露出蔚蓝的基调,与海相接的天空也被海浪冲洗出淡淡的颜色……当那年迈的国王普里阿摩斯,为了赎回儿子赫克托尔的尸体,悄悄潜进希腊人的帐篷,抱住阿喀硫斯的膝盖,无声地哭泣的时候,第一线阳光穿越大海而来,照亮了娜乌茜卡的眼泪。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在这个宁静的清晨,小小的公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借助音乐与诗句的魔力,她第一次超越了自己所属的微不足道的生命,体会到那些遥远而壮丽的情感:深哀、极怒、狂喜、死亡的恐惧、杀戮的快意,以及最终的寂静与悲凉;她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凡人,却可以通过歌声和旋律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可以成为任何人、甚至神,得到一切或失去一切,并赋予它几近不朽的意义。

那一夜,在她眼里,那苍老憔悴的歌手宛若神明。

很久以后,回想起那些在她生命中驻足的诗人,娜乌茜卡总是最先想起那不知名的老歌手。他和蔼的笑容、清明的眼神、残破的弦琴、缀满补丁的斗篷,还有藏在他心里的那部完整的传奇。

她曾请求他留在斯里克埃安度晚年,并把胸中的诗句传授给她。他拒绝了,他说自己是一只老鸟,王国在天上。

可他还是在斯里克埃逗留了一段时间,尽可能地教会了这女孩子一些技巧。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出色的老师,在表达技巧上他没有教给她多少东西,那些是她从别的行吟诗人那里学会的。但她始终把最深沉的感激之情献给他,是他的诗句和传奇点亮了她心里的一盏灯,其他那些教过她的歌者,只不过做了些添加灯油的工作。

事实上,从很小的时候起,娜乌茜卡就是阿波罗忠诚的小信徒,她曾经坐在王宫大厅的三足鼎上,裹着母亲的黑色披巾,扮成德尔斐的女祭司,用清脆的童音尖着嗓子编造一些可笑的预言;还有一次,她按照传说,做了一只“最古老的弦琴”。

传说音乐之神阿波罗,在龟壳上穿了几根动物的经络,诞生了世上第一只弦琴。娜乌茜卡如法炮制,却做成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父亲看到后哈哈大笑,命令工匠为女儿做了一只真正的弦琴。

是一只非常美丽的弦琴,雪白的琴身,装饰着欧珀和海蓝石,点缀着小小的银色玫瑰,琴弦是金色的,拨动时会荡漾起淡淡的光芒。于是在人们的记忆中,小公主便一直把它拿在手上了。

几乎没有人记得娜乌茜卡是何时学会了弹奏和歌唱。人们只记得有一天,一个消息传到斯里克埃,王后阿瑞达用黑色的面纱遮住了脸,默默离开,而国王阿尔基诺奥斯神情凝重,下令取消了当晚的宴会。

这时,娜乌西卡走到父亲身边,坐在他脚下,开始弹奏弦琴,并为他唱了一支歌。

一支非常简单的歌,常常用于宴会的开场,唱的是奥林匹斯山上青春永驻的女神海珀——宙斯最钟爱的女儿。所有的神明都曾离开他们父亲的神宫,到人群之中经历磨难与考验,只有海珀,她雪白的脚从来没有沾染过尘埃,她美丽的眼睛从来没有目睹过衰老和不幸。她是宙斯最钟爱的小女儿,她唯一的职责就是在众神的宴会上欢快走来走去,为大家斟上美酒,带来欢乐。

谁也不知道娜乌西卡几时学会了这首歌,她稚嫩的歌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带点羞涩和颤抖,仿佛无意中飞进房间的小小的白蝴蝶,栖息在父亲的肩头,一种天真单纯的慰藉。阿尔基诺奥斯热泪盈眶,把小女儿抱上膝头,抚摩着她的头发,亲吻着她玫瑰色的脸颊,喃喃地说:“娜乌西卡,我的小海珀,不要离开父亲的宫殿,不要知道这世上的任何不幸,任何悲伤。”

那一天传回宫殿的消息,终于证实了国王的兄长瑞克塞诺尔已经死去。他很早之前离开了斯里克埃,王后阿瑞达曾是他的妻子——在他离开之后,嫁给了阿尔基诺奥斯。

娜乌茜卡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歌唱母亲的故事,为何她的神情里总是有淡淡的忧伤,为何她的眼睛总是看着遥远的地方,为何她看到自己的时候,总是叹息一声,转过脸去,为何她从不肯给自己拥抱和亲吻。阿瑞达把所有的爱都给了长子拉奥达玛斯——那是她和瑞克塞诺尔的儿子。娜乌茜卡和她的两位兄长,则是由王宫里其他的女人抚养长大。

很久之后娜乌茜卡回想起自己的母亲,她黑色的长袍,她苍白的脸,由于经常失眠和哭泣而眼圈发黑,却有一种奇异的惹眼的美,如此憔悴,又如此光彩照人。

所有的人都爱慕她,这是一种不可解释的爱慕。国王阿尔基诺奥斯,尽管知道她终生思念着另一个男人,却始终把她奉若神明。王宫里其他人也是如此。当她偶尔向仆人们吩咐什么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很少),从最年迈的老管家到最年轻的小厮,无不争先恐后,如蒙大恩。连不知情的外乡人也无法抗拒她的魔力,每一次宴会上,客人的第一杯酒一定会献给她。

即使在回想起她的时候,娜乌茜卡所感到的也只有爱与怜悯,没有一点怨恨,尽管她知道母亲从不曾爱过自己。有时候她会想,传说中酿成特洛伊战争的绝代佳人海伦,应该就是母亲的模样。

娜乌茜卡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歌唱自己的母亲,正如诗人们歌唱海伦的美与魔力,只有传说和歌声能够赋予她们不朽的生命,否则终有一天,她们都会被遗忘。

还有许多故事她想要歌唱,她想要歌唱菲埃克斯人的历史:菲埃克斯人原本居住在辽阔的许佩里亚,与野蛮剽悍的库克洛普斯人毗邻,两族之间争战不休。在她的祖父那乌西托奥斯统治的时候,库克洛普斯人攻陷了他们的城池。那乌西托奥斯带领残存的族人离开许佩里亚,经过漫长的流浪来到斯里克埃,建立起新的国家。

她常常想起她那从未见过的祖父——她的名字由他而来,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歌唱他的故事,还有菲埃克斯人渐渐被遗忘的历史。

是的,被遗忘了,斯里克埃与世隔绝,美丽而富饶,人们安居乐业,修筑港口、城墙、宫殿和广场,开辟耕地和果园,为神明建筑庙宇。渐渐地,他们被称作“斯里克埃人”,忘记了祖先的居地,忘记了被征服和摧残的历史,忘记了漂泊的苦难和建国的艰辛,甚至忘记了战争——然而在斯里克埃之外的世界上,战争从来不曾停止过。

从那个时候起,年轻的公主懂得了她必须歌唱,否则就只有遗忘。只有诗人的歌声能够赋予一切永恒的意义,天上与人间所有的故事,都要依靠他们的讲述而流传下去。如果他们的琴弦停止颤动,他们的歌声归于沉寂,那么一切将失去存在的意义,所有的故事和故事中所有的人,将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曾经有许多诗人到过娜乌茜卡的宫殿,聆听过她的歌声,并从歌声中看到年轻的公主赋予自己的形象:走遍世界的歌者,自由、美丽、奔放不羁,披着厚厚的斗篷,抱着竖琴,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战争会结束、城池会毁灭、英雄会死去、爱情会消亡,只有她的歌声永远年轻,永远在这世上回响。所有听到歌声的人都会爱上她,即使她已经老去,额头爬满皱纹;所有听过歌声的人都会记住她,“她走过一座又一座宫殿,把英雄的故事在这世上传唱”。

是的,娜乌茜卡知道她必须要歌唱,否则总有一天,她自己也会被这个世界遗忘。

“请记住我的歌,并为更多的人唱起,请让我相信,即使有一天娜乌茜卡失去了歌声,它仍然会流传在这个世界上。”她对每一个来到她身边的诗人这样说。

还有的时候,她会给诗人一个吻,用一个吻作为代价,“换来一首歌的永生”。

她想象着,每一首歌都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被漂泊不定的诗人们带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即使有一天娜乌茜卡不再歌唱,它们仍然会流传在这个世界上”。

这是年轻的公主用温柔的声音和甜蜜的吻诉说的愿望,看似温柔谦卑,然而骄傲之极的愿望,借着歌声的力量,她将获得永生,宛如神明。

曾经有许多诗人聆听她的愿望,也曾经有许多诗人歌唱娜乌茜卡,以及她美丽的歌声。然而那些歌都已经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像世界上许多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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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诗人

在到过斯里克埃的诗人之中,曾有一个年轻人——非常年轻,那时才刚刚开始他的吟唱生涯。谁也没有想到,很多年之后,他的名字将传遍希腊和小亚细亚,就像那场不朽的战争中那些不朽的英雄一样。

当年轻的诗人开始歌唱的时候,特洛伊的战争已经结束多年,关于那场战争的无数诗篇,早已在希腊和小亚细亚广为流传。而参加远征的英雄们,即使从战争中幸存,也已大半不在人世。

伟大的统帅阿伽门农,被他的妻子砍死在浴室门前;阿喀硫斯的儿子涅俄普托勒摩斯在德尔斐被杀;勇武的狄俄墨得斯被族人放逐,四处流浪,郁郁而终;忒修斯的儿子得摩福翁突然发疯,坠马身亡……还有许多将领在希腊海岸沉船丧身,那是纳布勒尔斯国王的报复。因为他的儿子帕拉墨得斯的冤死,国王在埃维尔岛礁石密布的岸边伪造了许多指示入港的火把,引导归航的船只撞上礁石。

但是还有一个英雄的故事始终没有结局——伊塔卡的国王奥德修斯。

自那场被认为是“神明的愤怒”的大风暴之后,就没有了奥德修斯的消息,人们所知道的是他忠诚的王后帕涅罗珀,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归航。

没有人知道奥德修斯究竟在哪里,有着怎样的经历,是在继续着他的回乡之旅,还是已经长眠在黑暗寒冷的海底。然而诗人们歌唱他的故事,歌唱着他的勇敢,他的忠诚,他在颠沛流离的命运中所保持的智慧与信心。

后世的诗人们是如此热忱地歌唱他的故事,以至于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是故事的结局:奥德修斯终于回到了故乡,把帕涅罗珀抱上了久违的婚床;而他的儿子特勒玛克斯已经长大成人,能够与他并肩作战。

没有人记得,在那贫瘠的海岛,帕涅罗珀并没有等到奥德修斯的归来,她为他所织的长长的裹尸布,最终是用作自己的敛衣。

也没有人记得,特勒玛克斯——奥德修斯唯一的儿子,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经历了漫长的忍耐和无数阴谋杀戮,他才继承了奥德修斯的王位,最终成为伊塔卡的国王。

在他成为国王之后的一个晚上,特勒玛克斯曾邀请诗人来到他的宫殿,对他说:“请为我歌唱我的父亲。”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歌唱他的经历,战争、漂泊、与巨人和海妖的搏斗,绝顶聪明的木马计,还有他对我母亲忠贞不贰的感情……所有这些都发生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而我从来没有机会听他说起。所以我邀请你来到我的宫殿,为我歌唱,为他歌唱。”

那一夜不再年轻的诗人,为已经老去的国王歌唱。

他歌唱奥德修斯漫长而艰难的归途,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这些国度在航海家的地图上无法找到,只存在于诗人的幻想之中。那里有独眼巨人、怪兽、歌声优美的海妖、法力无边的多情的女神;有忘忧的莲花、神明饲养的牛群、骸骨和珠宝遍布的柔软的草地、魔力之泉……他歌唱他对故乡的思念之情,真挚而忧伤;歌唱他与灾难的搏斗,惨烈而激昂;他还歌唱爱情,流浪的英雄生命中黄金般闪亮的爱情,海蓝色头发的妖精、白臂的女神、怀中抱满莲花的黑眼珠的少女,以及骄阳下皮肤黝黑的姑娘……而他一心向着家的方向,一心要回到他钟爱的妻子身旁,那种一往情深的忠诚,同样只存在于诗人的幻想之中。

是的,他一直在歌唱奥德修斯的故事,因为他的歌唱,奥德修斯的故事传遍了希腊和小亚细亚。

正如特洛伊战争结束之后很久,还有无数关于这场战争的传奇,在世间传唱。

那是所有人的命运都灿若星辰的时代。时代已经过去,留下的是不朽的诗篇。

奥德修斯是那时代最后的星辰,在神话和传奇渐渐消失的岁月里,他的故事是最后的神话,最后的传奇。

特勒玛克斯凝神倾听,不放过一行诗句、一个音符。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其中燃烧,那点燃他父亲的生命,使他名闻希腊和小亚细亚、获得几近不朽的生命的火焰。火焰在音符与弹奏音符的手指间燃烧,在诗句与吟唱诗句的歌喉中燃烧,又照亮了他的眼睛、额角和灵魂。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父亲,那百折不挠的英雄与国王的形象,但正因为那形象是如此清晰,使得他终于落下泪来,他同样清晰地知道,那并不是他的父亲。

“这是何等奇特的命运。”奥德修斯的儿子潸然泪下,“开始于神明的愤怒与诅咒,结束于诗人的琴弦与歌声。究竟是怎样的际遇造就了这样的命运?又是怎样的眷宠为他披上了这虚幻而耀眼的光芒?究竟是为什么,使得你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我所不知道的他的故事。”

很多年之后,诗人也这样问过自己。

很多年之后,当诗人老去,越来越多的人听过他的歌声,他的诗句被越来越多的人传唱;他曾经如此强有力地控制着音乐与语言的精灵,使它们在琴弦和诗句中跳舞,后来却逐渐放弃了控制精灵的技巧,仅仅通过吟唱再现它们发自内心的声音。与此同时,诗人自己也渐渐成为一个传奇:有人说他是某一位缪斯女神与凡人的儿子,他的弦琴是来自母亲的礼物,还有人说阿波罗曾经亲自指点过他的琴技,又允许他痛饮过一回灵感的圣泉珈斯苔里……在这样的时候,回顾自己的一生,照耀他一生的传奇,已经把全希腊所有属于诗人的桂冠都戴上额头的老诗人,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有如神迹。

有的时候,他会把这想象成上天的恩宠,但是要他这凡人付出整整一生的心血和时光;有的时候,他却明白,因为这样的渴望从一开始就根植在他的灵魂深处,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传奇。

还有的时候,他又会觉得,也许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夜晚,一个很久之前,在宁静美丽的海岛斯里克埃度过的夜晚。

那个夜晚,曾有一个少女,为他唱过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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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之海岛

和所有的夜晚一样,那个夜晚开始于一场盛宴。盛宴上,年轻的公主娜乌茜卡走向诗人,对他微笑。她的笑容犹如五月草地上的阳光,她的头发犹如八月田野里的麦穗。年轻的诗人看着她眼睛里清澈的蓝色小花,觉得不胜爱慕。

她拿着一张精巧的弦琴,琴身是白色的,装饰着欧珀和海蓝石,点缀着银色的玫瑰,琴弦是金色的,拨动时会荡漾起淡淡的光芒——他听说过这张美丽的弦琴,还有它美丽的主人,以及她同样美丽的歌声。所有到过斯里克埃的诗人们都记得娜乌茜卡,仿佛这遥远的海岛上属于他们的小小星辰。

所有到过斯里克埃的诗人们,一生中必然有一首歌,是献给这宁静的乐园中属于他们的小小的守护神。

她说:“请记住我的歌,并为更多的人唱起,请让我相信,即使有一天娜乌茜卡失去了歌声,它仍然会流传在这个世界上。”

那一刻,年轻的诗人觉得爱神的翅膀,轻轻扫过他的胸膛。

他不知她曾对多少人说出这句请求,温柔、谦卑而又骄傲的请求,他不知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发誓要把她和她的歌传遍天涯;有多少人像他一样,觉得自己从此再也不能忘记这个晚上。

在宴会尽头王宫的阳台,在众人喧嚣的沉醉的夜晚,斯里克埃的公主娜乌茜卡,为年轻的诗人唱过一首歌。

少女的歌声并不完美,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在轻轻颤抖,似乎是一边歌唱,一边临时寻找合适的词句。但在那个寂静的夜里,有一种直逼人心的力量,异常真挚。那是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诗篇,他不知它在她的灵魂里酝酿了多久,还是因为某个契机从天而至;不知它是她唯一的一首歌,还是她众多离奇美丽的幻想中的一个……是的,他不知道,很久之后他仍然会因此感到无法克制的悲伤,关于她的故事,关于她琴弦上的光芒和她诗句里的传奇,关于现实生活中她的经历和结局,那一夜之后,他一无所知。

他所知道的只有她的歌声,留在他记忆里,越来越鲜明、但也越来越遥远的歌声。

她歌唱着那遥远的海岛,住着孤独的女神,很久以来,她独自一人,不会老去,法力无边,但异常寂寞,直到有一天,一个流浪的英雄来到这里。

女神爱上了英雄,带他看自己的小岛,施展法术把它变成一个无限的世界。她用千百种手段迷惑他,夜夜与他同眠,把所有凡人能够梦想到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尽管它们只是幻象,但如此逼真,使他难以区分……最后她告诉他一个秘密,这秘密她从不曾告诉任何人,这座海岛是她力量的源泉,只要他留在这里,就能获得不老的青春,像她一样。

她告诉他自己的梦想,和他一起把小小的海岛变成一个真实的世界,全新的完整的世界,谁也不能破坏和夺走这个世界,即使是众神之父宙斯。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的位置,他们就是这个世界里的神明,有无限的时间,将它变得美妙绝伦。

然而英雄说:“不,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回到我妻子身旁。”

女神哭了。整整七年的时间,每一个夜晚她都凝视着他的面容,不肯入睡,她已经孤独了太久,即使是他沉睡的模样,对她也异常珍贵。然而他不肯留在她身旁,她许诺给他一个世界,他却只想回到他的故乡。

“难道你不会怀念这一切,我们本来可以拥有的崭新完美的世界。当你老去,日渐衰弱,你的妻子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难道你不会怀念你身边的这个人?她将永远美丽,对你无限忠诚。”

“会的,我会,”他说,一边久久地吻着她脸上的泪痕,那泪痕吻之不尽,“在我余生的每一个时辰,我都会想起你,还有我所失去的一切。但我还是要回去,那是属于我的真实的世界。如果我的妻子注定要衰老,至少我会和她一起老去。即使你用法力把我留下,我的心也永远属于她。”

“我不能这么做,”女神拥抱着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尽管我有这样的法力。但我知道我不能把你留下,我孤独了太久,即使是我创造出来的世界,也已经暮气沉沉。而你不属于这里,你还拥有真实的世界,你依然年轻,你的妻子也是,我才是衰老不堪的那个人。”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那么我们一起走,我带你去看真实的世界。”“可是我不行,”她叹息着说,“我已经活过了生命的边缘,离开了我的魔力之岛,我所剩下的,不会比一具骸骨更多。”

那一夜她在他的胸前哭泣,她的眼泪化作无边的雨水,他的胸膛就做了广袤的大地,但他还是不得不说出最后的话语,他说:“别了,美丽的女神,我会永远记得你。”

“不,是我会永远记得你。你的时间太短暂,世界太广阔,而我正好相反。你的世界的消息,总是很晚才传到我的海岛,而且往往并不可靠。也许要在你死去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成为一个没有你的世界;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一直在这里等待着,那不可能的,你的再一次到来。”

就这样,英雄离开了女神的海岛,那青春永驻的魔力之岛,在岛上,永生的女神仍然等待着,在无边的寂寞之中……歌声在这里忽然停止了,仿佛一个没有回答的问题,余音袅袅。他等待着,却又知道,已经结束了,但还远远没有结束,永生的女神留在她孤独的岛上,等待着,没有希望,但永不绝望。

很久之后,这个故事在奥德修斯的生命中获得了重生,在那遥远的海岛俄古该亚,永生的女神卡吕普索吻别了奥德修斯,他归家的旅程还在继续,而她也继续等待着,没有希望,但永不绝望。

于是它就像娜乌茜卡所希望的那样,流传下去,被越来越多的人传唱,永不消亡。

然而诗人无法重现的是那一夜自己的心情,仿佛沉入一个梦想,又像是一种觉醒。在有的段落,他恍然觉得,娜乌茜卡就是那个孤独的女神,在无边的寂静里低吟,幻想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种真正的爱情。这渴望是如此强大,超越了局限着她的狭窄的空间,超越了她苍白寂寞的人生,是必死的生命在永恒面前的绝望与尊严,是无望的爱恋在终结之前发出的痛彻心肺的呼唤。而在有的段落,她不再是女神,她就是自己,呼唤着属于自己的英雄和爱人,呼唤着有限的生命之外的另一重生命,一个崭新的、完美的世界,比他们真实的人生更真实,比他们有限的生命更有生命力,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就是神明,即使死去也会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那一夜年轻的诗人获得了从未有过的体验,仿佛是一簇小小的火苗,一直在灵魂的暗脉里潜行,那一夜他第一次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也许有一天它会成为他从未想象过的壮丽的大火。

尽管他并不知道,这火来自多年前一个相似的夜晚,来自很久之前照亮过少女灵魂的,与他相似的另一重生命。

他同样无法再现的是那一夜王宫广场上喷泉的闪亮,空气中摇曳的湿润的芬芳,阳台旁的苹果树开满了花,花瓣在夜风里飘落。娜乌茜卡的琴声清越流畅,犹如一道阳光中倒映着树荫与花丛的小河,在寂静的星空下流淌。也许是感动中的错觉,他仿佛看到她的琴弦上闪现出各色的光芒,在有限的空间里创造出无限的幻象,和着火光的摇曳和歌声的起伏转折,讲述着她的故事。

故事结束的时候她对他微笑,那种小孩子想要得到肯定的微笑,即使是后来惯于歌唱战争与杀戮的诗人,也觉得自己为之轻轻颤抖。

那一夜,年轻的诗人吻了年轻的公主,吻了她的脸颊,吻了她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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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

在后来漫长的流浪生涯中,他吻过许多女人。

他吻过王后面纱下忠贞的双唇,冒着被扔进狮子笼的危险;他吻过舌头上涂满毒药的女巫,那毒药有一种清凉的麻醉气息,据说无论走得多远,被吻过的男人一定会回到她身边;他还吻过颠倒众生的绝代佳人,那一个吻价值一粒黄金;也吻过献身神殿的处女,就在神像之下,她圣洁的嘴因为陶醉和恐惧而颤抖不已;他还曾经吻过一个垂死的女孩子,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过后落着细雨的空城,开满花的苹果树下残破的宫殿,他用斗篷裹着她,斗篷浸透了鲜血,她的半边脸已经破碎了,整整半夜的时间,他吻着她哀怨而宁静的眼睛,吻着她口齿间的不断冒出的带着泡沫的血浆、吻着她湿漉漉的又沉又冷的头发,直到她终于死去……苹果花的芬芳在细雨中弥漫,甜蜜得近于腐烂,融化在周遭粘稠的血的腥味里,变得更为甜蜜和腐烂。那个时候,抱着女孩的尸体,他的手臂和胸膛僵硬而寒冷,仿佛与她融为一体,那个时候,他把臂弯里死去的女孩子,叫作娜乌茜卡。

他为他的娜乌茜卡歌唱,歌唱苹果花开的夜晚,粉色的花瓣落满了少女的肩头,喷泉的水流清澈闪亮,空气中摇曳着柔润的花香,美丽的少女轻轻拨动弦琴,金色的琴弦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他的歌声中,杀戮永远不会到来,鲜血从来不曾流淌,做着梦的少女幸福地生活着,永远年轻,无忧无虑……在他的歌声中,被摧毁的小小的世界,恢复了最初的美丽的样子。

那是许多年之后,诗人再一次来到斯里克埃,他的梦想和传奇开始的地方。漫长的流浪生涯中他从不曾忘记这里:海浪冲刷着雪白的码头,平坦的大路两旁种着笔直的白杨,空气中弥漫着香橼与柠檬的甜香,葡萄园蔓延千里,美酒遍地,王宫广场上人来人往,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彩色的长袍,大理石的柱廊缠满紫色的藤花……美丽的、宁静遥远的斯里克埃,多少诗人魂萦梦牵的地方,仁慈的国王、美丽的王后,他们如星辰般的小女儿——娜乌茜卡。

然而诗人再也没有见过娜乌茜卡,他的美丽的公主,甚至连他记忆中的斯里克埃也已经不复存在,雪白的码头沉进海底、白杨成行的大道上杂草丛生,香橼和柠檬都已枯萎,葡萄园一片荒芜……战争和杀戮没有放过这宁静的小岛,群山之中野蛮的布律格人的进攻,将美丽的城池付诸一炬,残存的菲埃克斯人离开了这里,就像他们当年来到的时候一样。

这一次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终于找到了新的栖息之地,还是消失在无情的大海之中。

这是许多年之后,诗人所听说的关于菲埃克斯人的故事——故事辗转相传,而且并不可靠,甚至没有提到娜乌茜卡的下落。而当诗人终于来到斯里克埃的时候,看到的只有杀戮和掠夺过后落着细雨的空城。

菲埃克斯人离开之后,似乎曾有另一个流浪的民族忒斯普洛提亚人,一度在斯里克埃定居,利用王宫的废墟和弃置的庭院。园林里有他们耕作和收割的残余,广场上有他们烧烤和献祭的痕迹,但正是这一场收割和献祭,再次引来了布律格人的攻击。

当诗人来到斯里克埃的时候,新一轮的掠夺和杀戮也已经结束,即使有忒斯普洛提亚人在攻击中幸存,他们也都离去。雨落在断壁残垣之间,城中一片死寂,王宫的阳台早已坍塌,然而那棵苹果树仍然开满了花,花瓣仍然静静地飘落,轻柔而芬芳。诗人听到树下轻微的响动,循声而去,看到的是一个垂死的忒斯普洛提亚少女。

他把她抱进怀中,用斗篷裹住她残破的身体,她的眼睛宁静而哀怨,半边头颅已经破碎了,但是过了很久才死去。漫长的死亡过程中,血慢慢浸透了他的斗篷,寒气冻结了他的手臂和胸口,好几次他以为她终于解脱了,然而又看到她的眼睛,仿佛还不肯相信所发生的一切似的,温柔而宁静的眼睛。

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下颤抖,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只有眼睛,宁静的美丽的眼睛,久久不肯死去。

那一夜他把怀抱里死去的女孩子叫作娜乌茜卡,那一夜他为她歌唱。

在漫长的流浪生涯中他曾为无数人歌唱:他曾为遥远的国度里忧郁的王后歌唱,直到隐约的笑容终于在缀满珍珠的面纱后绽放;也曾为绝代的美女歌唱,她随着他的歌声跳舞,舞姿倾倒了半个城池,黄金如雨点般洒落;他还曾经为出征的战士歌唱,一个人的歌声点燃了万千胸膛中骄傲的火焰;也曾经为历经阴谋和杀戮的国王歌唱,国王为之潸然泪下……但他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歌唱,歌声终止的时刻就是死亡降临的地方,那一刻他终于懂得了自己必须要歌唱,否则就只剩下死亡。

只有歌声能够与毁灭和无常抗衡,只有歌声能够抚慰创伤和死亡,只有在歌声中,被摧毁的小小的世界,才能够恢复原来的模样。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奥德修斯宁可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听海边悬崖上塞壬的歌声的心情——

他的身边是黑沉沉的动荡的海水,风暴在水底潜行,夜空低低地压下来,像一个不能呼吸的噩梦,惨淡的星辰摇摇欲坠,汹涌的风浑浊而森冷,风里有摩擦和割锯的声音,非常细,引得人凝神倾听,而又异常锋利,犹如尖利的牙齿在坚硬的骨头上咬啮,犹如锋锐的指爪在风干的皮革上刮擦……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无边的漂泊,永恒的恐惧,渐渐消磨的勇气,渐渐失落的希望,无论怎样绝望地要将之抓紧——因为知道勇气和希望的消失就是生命的尽头——然而它们还是在消失。

仿佛生命不可抗拒地一点一滴的死去,仿佛手指间细细的沙流,怎样用尽力气也无济于事,怎样满怀虔诚也无法挽留,怎样一次次抓满双手也终于徒劳无功……所有的勇气都将消磨殆尽,所有的希望都将沉沦至死,所有的胜利都虚无而悲惨,所有的旅途都以毁灭告终,所有的生命都是神明肆虐的缝隙中苟延的残喘,世界就是无边的黑暗之海,每一个人,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奥德修斯。

经历着漫长的漂泊和挣扎,怀抱着最后的惨淡的希望,梦想着回到他的故乡,把他的王后抱上久违的婚床……然而没有一个奥德修斯回到故乡,奥德修斯默默地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即使如此,冒着万劫不复的危险,也要聆听远远传来的塞壬的歌声。

那一夜,他听到了奥德修斯冒着生命的危险,听到的海边悬崖上塞壬的歌声。

就像是被囚禁在塔尔塔洛斯的泰坦诸神,偶尔听到来自奥林匹斯山上的歌声,那是他们还在统治着天空、大地和海洋的时候,盛宴上伴随着美酒与欢笑的歌声——这歌声对他们来说曾经如此熟悉,而又已经如此遥远、转瞬即逝,失败的泰坦诸神注定要在寒冷黑暗的塔尔塔洛斯度过无尽的余生……就像是俄尔浦斯从地狱中带回死去的妻子,一路上为她拨动琴弦,那是他们新婚的日子里,他献给她的甜美的旋律,那时候他们是如此的年轻而完整,不懂得什么叫做死亡和失去——然而俄尔浦斯仍然没有从地狱中带回妻子,当他回头的时候,她就变成了石像,永远地留在了黑暗与死亡的国度……就像是传说中神奇的鸟儿,把刺扎进胸膛,鲜血里开出玫瑰的片刻,所唱出的最后的歌声;是大海深处珍珠诞生的秘密,涅柔斯的女儿们把沙砾揉进眼睛,日夜哭泣,从泪水中凝聚的光芒;是被诅咒的西绪弗斯,徒劳无功地将巨石一次次推上山顶,又一次次听到巨石滚落深渊发出的隆隆回响……人生就是囚禁中凝视天光的片刻,人生就是地狱里重返世间的幻想,人生就是将刺扎进胸膛,把沙揉进眼睛,就是不得不松开双手、一任终于推上山顶的巨石滚落深渊……尽管如此,仍然要歌唱。

是的,歌唱。在那样的时候,诗人知道了自己必须要歌唱,否则就只剩下死亡。只有歌声能够与死亡抗争,只有歌声能够从名为“失去”的巨手里夺回,只有歌声能够慰藉神明的悲伤,超越冥河的阻挡,从鲜血中开出玫瑰,让沙砾焕发光芒,即使没有希望,也永不绝望。

如果没有歌声,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死亡。

那一夜,他唱出了奥德修斯冒着生命的危险,听到的海边悬崖上塞壬的歌声。

他歌唱着娜乌茜卡,仿佛漆黑的海面上回荡的清澈的歌声,仿佛神殿的废墟里缓缓移动的纯净的天光,仿佛死亡降临的夜晚轻轻飘落的芬芳的花瓣。娜乌茜卡,娜乌茜卡,年轻美丽的娜乌茜卡,她雪白的双脚从来没有沾染过尘埃,开着蓝色花朵的眼睛从来没有目睹过灾难和不幸,她只是歌唱,尽情的歌唱,并请求每一个路过的诗人,将她的歌声带到这广袤而苦难遍布的大地上。

他歌唱着娜乌茜卡,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漂泊,勇气已经熄灭,希望已经破碎,只剩下一具苍老憔悴的躯壳,赤身裸体地躺在尘埃里……在这样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歌声,犹如倒映着树荫与花丛的小河,在明亮的阳光下静静流淌。

世界仍然在她的歌声中完好无损,生命仍然在她的歌声中年轻而闪亮。

在这样的歌声中,饱受摧残的无边的世界,花儿仍然开放,雨仍然飘落,仍然是人们繁衍生息的大地,梦寐以求的故乡。

这样的歌声,指引着历尽苦难的英雄,最终回到他的故乡——

奥德修斯被惊醒,心中这样思忖:

“我如今到了什么样的国度?

我听到少女清脆的歌声,她们或许是女神,

居住在美丽的仙境,还是待我亲身去询问。”

于是神样的奥德修斯走出丛林,

心中充满勇气,不顾裸露的身体。

他浑身被海水污染,少女们惊慌四散,

只有阿尔基诺奥斯的女儿留下,

高贵的心灵中满是勇气和怜悯。

于是奥德修斯用温和的语言向她倾诉:

“美丽的姑娘,你是凡人还是天神?

我从未见过如你一般美丽的世人。

我曾经在得洛斯的阿波罗祭坛旁看到一棵棕榈,

心中惊愕不已,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树木生长于大地。

姑娘啊,正如我看到你的时候,也如此惊愕不已。”

姑娘微笑着回答:“陌生人,不必害怕。

既然来到我们的国土,便不会缺少保护和帮助,

这里是斯里克埃,我是菲埃克斯人的公主娜乌茜卡。”

                ——《奥德修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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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一、 《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一般的看法,认为《伊利亚特》朴素而悲壮,宛如口语,应该是民间创作的集成;而《奥德修纪》结构巧妙、穿插严谨、词句瑰丽,应该是出于诗人——至少是专业人士——之手。所以在本文中,索性认为《奥德修纪》是由一人之力完成,而这个人便是我们的“诗人”,文中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如果一定要说名字的话,自然是“荷马”。

二、 希腊神话记载,忒拜城陷落之后,攻城的将领们将城中精通预言的女祭司曼陀献给特尔斐神庙,曼陀便在那里度过余生,而她晚年将许多优美的诗句,传授给一个失明的行吟诗人,这诗人便是荷马。考察曼陀的生存年代,则荷马大概也就生活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当然大家都是神话里的人物,所谓年代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叹。)

三、 神话记载,娜乌茜卡的母亲阿瑞达,是瑞克塞诺尔的女儿,阿尔基诺奥斯的侄女。虽然希腊神话中这不算乱伦,终究有点不好处理,因为这样一来,她其实也就是娜乌茜卡的表姐。所以我说她是瑞克塞诺尔的妻子,后来改嫁阿尔基诺奥斯。

四、 斯里克埃的结局,《奥德修纪》中写得很是神奇,说是波赛冬因为他们帮助奥德修斯返乡,异常震怒,使群山围绕他们的国度,使他们从富饶的港口国家,成为贫瘠的山区。这个“群山移动”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正如穆罕默德命令群山来到自己身边,群山不为所动,他便自己走到山脚下去一样。既然群山不可能跑来环绕斯里克埃,我们大可以认为是菲埃克斯人自己跑到群山环绕之中。而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他们放弃便利富饶的海港,窜入深山,我想大概就是战争了。

五、 布律格人和忒斯普洛提亚人的战争,希腊神话中确有记载,说是奥德修斯晚年离开自己的国土,来到忒斯普洛提亚人的国家,正逢他们与布律格人作战,他不仅参与,而且和忒斯普洛提亚女王卡利蒂可谱写过一曲战地恋情(这老家伙)。至于忒斯普洛提亚人的国家究竟在哪里,我既不曾知道,更不复记得,索性就把战争安到了斯里克埃的废墟。

六、 还是那句话,希腊神话的时间人物地点,还是不要深究的好,不然会死人的。

是为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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