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杏花飘


在这个被遗忘的北部山脉,母亲悄无声息地离开,窗外的雪迷离了一切,我朦胧地预感到,这个冬季没有尽头。

母亲明明有浑圆的胳膊,健壮的腿,却还是抵不住风寒。母亲死后,白手臂显现出一抹茶褐色,我突然感觉到雪中潜藏着怪物啃食母亲的尸体。

“该安葬哩。”

“哥,这么大雪,我陪你去吧。”

“你留在家里,我很快就回来。”

“哥,你说我们能活过冬天吗?”

“说什么傻话呢。”

我背着母亲往南走来到杉林,在边缘的杉树旁刨开雪,铲出冻土,一个狭隘的空间凑合埋下,然后怔怔地立在杉树旁,凝视刚埋的土渐渐铺起雪,心如刀绞。母亲真的已经死了吗?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就一直干着父亲的活,再也没有温柔过了,或许只是母亲的温柔死了,我埋下的是母亲的暴燥、冷漠。想到这,我下意识用铲子划开树皮,留下一个深口,杉树枝上冰柱落地,清脆、响亮,神经也变得脆弱易碎,不禁哆嗦起来,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刚回到家,妹妹就停下织围巾,抬头看我,嘴边打颤,等我到火塘边,她用左手拽住我的衣角,指向石板,上面只剩些冻鱼渣。她不安,像从黑夜中看不见黎明,双眼溢出焦灼,哗啦啦地倾泻进火塘里。

火萎了,外面雪又大了,积雪厚而密,荒凉与死亡聚在雪花的纹理上,连续的冰裂声在漫天冰雪中如死亡之歌。但我必须出去了,我要活着,我不仅要活着,还要比母亲的胳膊更大,腿更粗,做一个像样的成年人,养活自己和柳莎。

“我去钓,你捡点柴。”

我检查了钓具,尽量少带。在去湖面的路上,我谨慎前行,回忆父亲传授的冷钓技巧,选水下有沟岔的阳面,凿眼,取短鱼竿,用竹蔑捞碎冰。

我看着明晃晃的湖水,一种晕眩感在体内时浓时淡,偶尔会听到吱吱声响,水面却一直无动静。许久,我才发现手已冻得青紫,嘴唇干燥如败絮,只能暂时缩在绒毛衣里,反而冷得难以咽气。我用脚踩在竹竿上,将手往肚皮上伸,大脑感到疲倦,想睡,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我扇了自己两耳光,无垠的死寂响彻着裂痕破开的声响,碎落在湖面上的冰层。

四小时,一无所获,我带着饥饿与疲惫回到屋内,柳莎捡好柴,烧好了水。我喝了几口,把渔具放下,趴倒在褥子上,蜷缩着身体。双手放在火塘边的砖上,已没有知觉,背部依稀感受到毯子的温暖。就这样,我慢慢失去意识,睡着了。

柳莎坐在褥子上,守着火塘,给我熬药,直到火塘只剩下渐萎的火。柳莎说我睡了很久,看见我回来稍微放心了,又看见我的手,哭个不停,十几年的往事都倾泻到她的心头,她说她不能再失去我了。

我在极端纷乱的心情中坐起来,我看见一片雪,它肮脏,丑陋,夹杂着踩碎的冰,肮脏的念头从残雪中生,伸长到人心无法企及的高度,凌厉地刺向苍穹。

我饿得头昏目眩,抓一把冰渣子,上面混着点冻鱼渣,贪馋地咽下,立刻轻松了些,感到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冻鱼的气息。明天一定能钓起,要烤,对,钓起来烤。我捧起一把冻渣子,把剩下的冻鱼渣都挑出来,够两口,并示意柳莎接住。

柳莎先是把围巾递给我,然后一口包住,我注意到她的手全是裂痕,几个指甲黑黢黢的,冰渣子从她嘴边滑落,停在腰间打褶的长外衣上,她穿着条破烂不堪的裤子,上面尽是污渍。柳莎突然咳嗽起来,开始吐血了,她小小的肩膀与身体不停地哆嗦。

我搂住她,我在这片山脉感受到的最后温暖是柳莎给的,这一丝温暖在淳朴的绝望之中,成为最纯粹的力量,我们在褥子上搂在一起,就这样睡着了。

雪花飘,雪花舞,雪如杏花落,全世界的杏花都飘进这片山脉……

这声音,是柳莎,我行走在柴林的路上,寻着声音的来源,好久没有听见柳莎说话了,歌声如百雀羚鸟般清脆,使我忘记了脚下的沉重。雪花轻轻地飘在我的眉宇,代替泪水划过脸颊。

我来到一片冰层坼裂的冰面,冰窟窿下的人就是柳莎,我跳了下去,并没有感到冷,很热,比坐在火塘旁更热,我看见了太阳,看见了极美的雪花,它们尽数飘进这个冰窟窿。我举起她,扔上去,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杏花飘,杏花舞,杏花如雪落,全世界的雪花都安眠这片山脉。

我醒来时全身无力,就我这个状态根本钓不到鱼,就连到湖边都成问题。旁边的柳莎双手按在胸脯上,嘴唇干燥,呼吸很不均匀,她一边流泪一边浑身发抖。我对自己感到恶心,和门缝下那堆脏雪无异,我看着肮脏、卑鄙的雪,看着残忍、死亡的雪,我突然觉得之后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因为是这该死的雪养着我们这群畜牲,畜牲做畜牲才做的出来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翌日,我又去钓鱼了,对,钓鱼。那里是凿过的冰眼,冰渐渐又缝合在一起,定晴细看,能注意到一个裂缝,和之前划开杉树皮时留下的口子差不多大。我要在离冰眼两米处向下凿,用铲子使劲凿。我看着冰眼里的暗流,仿佛整片山脉的脏雪都化在这个冰眼,我朦胧地预感到我也将化在这个冰眼里,流动在病态的暗流中。我用目光温柔地抚摸着暗流,看见暗流浅处有一只嘴被冰凝固的鱼,它还在摆动,还没有放弃,我用斧头砍掉冰,一瞬间给捞了上来。它的性情暴燥,摆动的更疯狂了,眼睛里充斥着冷漠,白色的鱼肚,背面是大片茶褐色,连尾部都泛出好看的颜色。

红赭色的太阳从冰湖的尽头升起来,雪成了血,暗流成了肉浆,鱼冻住后成了聚满尸斑的腿,成了我的第三条腿,杵着冻鱼才勉强站稳,拖着满身的疲惫行走在血淋淋的太阳下,看着远方的山歪歪曲曲升上去,红了远方的天穹。不知是血还是雪灌到了脖子里,我更冷了,我觉得棉袄里的身体一下子瘫软了。所幸我右脚还点气力,冻鱼比拐杖还好使,这才回到家。

柳莎又去检柴了,她的脸被寒风吹的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她说她的眼泪流完了,只剩下嘶哑的哭声,她听到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风的声音没有了,木柴抖动的声音没有了,雪飘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她自己的哭声还在响,飘在滚烫的耳朵旁。

我在灶台机械地完成每一个步骤,仿佛由一个经验老道的渔夫数次指导后,以分毫不差的距离切开骨与肉,其实这些动作早已在脑海中执行了无数次,使我的思路十分清晰,哪怕手抖得正厉害,我也能根据抖动的幅度,巧妙地削成表面光滑的鱼片。

柳莎摆歪了架子,我没有责怪她,把架子稳固在火塘正中央,把鱼片放在上面。火噼里啪啦地响,鱼片噼里啪啦地响,鱼片下肚,我的灵魂也噼里啪啦地响。我感觉脚迈出去时又坚强有力了,胳膊甩动时也毫不迟疑了。我要活着,继续在漫无边际的苦痛中生活下去,我总是朦胧地预感自己会自杀,就算我想死也不能死,我一死柳莎也会死,我只是为了柳莎而活,我必须活着。

我越想活着,上天就越不想让我活着,风雪让我犯了眼疾,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我钓不了鱼了,也看不清柳莎的脸,原来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好好地看过柳莎。视野模糊到极致后竟然出现了日光般的光芒,柳莎走进光芒,摆弄着小辫子说道:父亲逮了熊,快跟我去篝火旁跳舞。这声音像遥远地方的一声脆响,陌生又亲切,冰凉又温暖。神圣的熊肉在火上香味愈发迷人,从清淡到浓厚,粘粘稠稠,模糊了日光,这时就可以吃了,再不吃就要焦了。我想提醒健忘的父亲,走出门,天空一片漆黑,原来这里没有星星,这样我会瞎的。

我感受到我正在消失,我挨着柳莎,拽紧她的手说道:“去南边的杉林,那里有我留的划痕,那里能钓到鱼,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稍微看清了些她的脸,看到屋外的一切都不真实,我感受到自己的脸多了几道口子,上面还溢出了些血,腿也像枯枝被雪花折断了,被一种奇妙的、柔软的力量折断了,雪的气息在身体内叮咚流淌,让我全身又热了起来。这个状态死很轻松,比在日光照耀下睡着更轻松。我突然真的很有瞌睡,几天没睡的人贪图睡眠,贪图眼皮下沉的声音,这都很正常吧。身体很沉,将寒冷与疲劳挤出体内,遥远地方的那一声脆响又响了,一股来自意识深处的力量揭开我沉重的眼皮。

“活下去。”柳莎说,“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杏花的。”

对,杏花,杏花……我背着柳莎,我感觉到太阳出来了,阳光晒着我们,很热,很热,柳莎像填了柴的火塘,烧着我的背与手。一股恶臭味扑进鼻孔,像肢端溃烂的味道。味道愈加腥臭,蔓延到地上,我视野中最后一点白也熏成灰色。

火塘里的柴木燃烧殆尽,太阳西落,柳莎也消失了,手上只剩下几片雪花钻进伤口,安静地躺下。我的双手像两条烤熟的鱼,飘逸着的雪的清香和鱼的微腥。我的鼻翅扇动,肺叶翱翔,嘴里溢出烂肉味,我看着手臂上黑紫色的大口、指拇大的疙瘩,看着冰面上的自己就像个怪物,我就是那个藏在雪里的怪物!

一个月前,甚至还在前天,成为怪物的念头还只是空想,可是现在呢……现在这不仅不是空想了,而是以一种可怖的、陌生的形式迅速完成实践,甚至极为成熟,像一个猎杀多年人类的怪物,血淋淋的眼睛里列满罪行,狂怒着、嘶吼着。当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时,我并没有感到惊讶,不紧不慢地铲门前的雪掩住心中肮脏的念头,可门缝这种暗处不好处理,难以掩埋,或者说总是被遗忘,这才使我一看到门缝的雪,肮脏的念想就又被一点点刨起来,我不能没有它。雪,不是洁净的,而是肮脏的不能再肮脏的东西。

我记得柳莎捡柴的前一晚发了一整夜的烧,说了一整夜的呓语。有时她哭泣着,伤心欲绝,然后又发着烧睡去,她说她梦见父母,梦见了我,梦见了杏花……她脸色苍白,两眼熠熠发光……她靠在我的身边,哭着说道:我想去一个没有雪的地方,去一个只有杏花的地方……

我就不应该让柳莎去检柴,如果不是我让柳莎去捡柴,她也不会掉进冰窟窿里,如果不是我钓不到鱼……我想了很多,面颊变得很烫,我知道我的眼睛里正流露出悲痛的神情,这一切都归根于我的无能,无能就无能吧!现在我只想走到杉林中去,此时此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我总有感觉:只要一直往前走,走上很久很久,走到杉林后面,我就能看到新的生活,有永远也烧不完的柴,永远也吃不完的食物。我老是梦想到杏花沟,那里到处是肥美的鲢鱼,到处是新鲜的野果。我没有资格去那,我该死,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我下定决心去看杏花,戴上柳莎织好的围巾去,就相当于带上了她去看,杏花飘在围巾上,我才好去死。我已经对人生感到乏味。我已经够坦率了,我要去杉林向母亲磕头认错,事实上,母亲不会对我有更多的要求,她肯定会原谅我。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使柳莎免于死亡,我其实不是怪物,是人,但是现在为了活着,我只能成为怪物。我为什么成为怪物?还不是因为人很脆弱。为了柳莎,我就算是怪物又何妨呢?生活的全部已经明了:为了柳莎,我可以背负怪物的罪名,我可以把雪染成红色,我甚至能毫不迟疑地吃下最难以下咽的肉,以一个模糊的视角再一次活下去,必要的时候,我会忘掉所谓的道德;痛觉、饥饿,甚至良心,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去死,只要我爱的人能够活下去就足够了。我连想一套诡辩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劲强调自己就该这样,为了柳莎这样做准没错。我是正义的,一切都明如白昼。

人在病态的情况下,梦境往往十分鲜明,与现实非常相似,即使是我这种半个瞎子,反而对世界的感受比现实更加通透,我甚至能看清雪花的纹理,纵横交错的血管。周围的环境以及梦的全部过程比真实更加真实,梦中的一切情节是那么详细、迷人。给紊乱而又亢奋的机体疏通了经脉,舒畅至极。我记得,刚得眼疾那段时间,现实就开始比梦境要淡薄和模糊得多,梦境不再是个让我逃避的地方,反而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无能,我的双手颤抖,不停地颤抖,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根本就不敢跳下冰窟窿,我就是一个畏畏缩缩的贼,抱着柳莎捡的那捆柴偷偷摸摸地逃走,我没有烧柴,我告诉自己:湿漉漉的柴就是柳莎啊。我所看到的木柴与柳莎重合,凝固在同一时间,不烧木柴,眼中全是柳莎还活着的那段时间。柳莎还没有离开。留住了木柴就是留住了柳莎,柳莎的一切都不会消失,她的微笑还是那么动人。

随着眼疾病痛的加深,我发现时间并不能凝固在柳莎死亡前后,当时为了缓解痛苦的目地却让我现在更加痛苦。但在痛苦之中,我悟出一个道理:既然一个梦境破碎了,那就做下一个梦吧,一个坚硬程度更深的梦,一个让人上瘾为之癫狂的梦。让梦的坚硬程度严格递增,让梦境掩盖痛苦,而痛苦之上全是密度更高的假话。说实话的时候,只要逻辑上有一点瑕疵,就会立刻产生不谐和,瑕疵就会被放大,破口,裂成两截,直到破碎成渣子,我也只能把碎渣子捡起来咽下去。但说假话的时候,即使从头到尾都是假话,也会使我感到自己语言表达能力很完美,对一切又充满希望,无论多么无望的事情都认为能达成,假话说得再脱离现实,至少有一半多听上去是真的,假话说得越多就越真实。我现在告诉自己活下去,那么我就必须活着,我可以不为任何寄托而扰,只为自己而活。

我根据杉树深口的触感来到母亲的葬地,我蹲在那里向母亲磕了个头,然后讲了柳莎的梦想,讲了我成功钓起了鱼。我说我以前挨过太多的打,可就是强硬不起来,但我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还有我喜欢柳莎,我对柳莎并没有欲望,只是想要亲近,想要依赖。我沉醉于拥抱而对其余的一切没有感觉。我仿佛在寻找缺失的某种性质。很明显我要求得太多,感情上太过于依赖,她说什么我都听了。我总是希望柳莎快快长大,而我永远不变,在我不开心时搂着我,哄我,像哄小孩那样。如果柳莎是我姐姐,我应该会更喜欢她,我会喜欢她的温柔,从不生气的温柔,再也不想离开那种温柔……最后希望母亲能够原谅我。

我起身走进杉林,清冷的光被杉林阻挡了,杉林里幽暗却不冷,杉树把最后的温暖铺在我行走的路上,这是一条远离一切的路,走过去,任何黑夜也与我无关了。

我似乎走了很久很久,终于是瞎了,变成十足的瞎子,瞎了反而好,我看清了我以前的全部梦境,梦呓碎在雪地,沉至暗流,死于幻灭。痛苦与幻灭化成一股淡淡的幽香,我沿着香味望过去,香味聚在杏花树枝上,几缕光从杉树枝桠间的狭缝穿过,落在粉红嫩白的花瓣上,光束中的尘埃避开到杏花瓣两侧,斜落进我的眼睛里,但我已经没有感觉了,我在我一生的最后时刻看到这世间最圣洁的杏花,我的心终于不再被伤痕攥紧,不再呐喊,异常平静,平静的心引领着身体轻轻踮起脚尖,走路的样子比雪花更轻,更妙曼轻盈。我已经想到退尽到暮色里的自己,渐渐消失的自己,我终于不用再张望了,不用燃烧了。快要消失的那个瞬间,我心里充满了极致的欢乐。我的声音也融入暮景,声音里充满了美好,这使我更加安心了。

世上最浓郁的杏花香使我忘记了自己正处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使我沉浸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洁白中。我感受到自己的污秽正被抹去,我的罪孽正被包容。我不相信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仿佛又落进卑鄙的梦境。我一想到自己的可耻、卑贱的行为时,就痛苦到极点,简直痛不欲生,我想掐死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没有死?究竟是什么阻止了我打算去死的决心呢?现在我才完全明白,柳莎那句荒诞、只顾自已的、不一定真就说过的活下去,对我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啊。

这绝对是最卑鄙的梦境,比现实更卑鄙,卑鄙一万倍,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幸福,我既使知道它是一个梦境也无法挣脱,也不可能去挣脱。光辉与杏花聚成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女人,她不仅有着母亲年轻时的气质,而且和柳莎的样貌极像,我甚至相信她就是柳莎一一长大成人的柳莎。满地的杏花瓣聚成她的裙子与衣服,她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万霞光,所有的雪花都落进她的灵魂,成为杏花。

即使我看世界已经非常通透,但还是无法触及她的灵魂深处,我大胆地猜测:雪花的轻盈与沉重、洁净与肮脏构成杏花的白,而她构成杏花的红,她是杏花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我不知不觉中眼睛里流淌出热泪,管它是梦境还是现实,我只是想看见柳莎,尤其是这样完美的柳莎,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慢慢地走近柳莎,离她本来只有几步路,但走起来却十分漫长,仿佛这段路被拉得很长,路变窄了,我明明有慢慢地走,柳莎反而离我更远了。我没有苦恼,反而沉浸在这种追随中,十分舒畅。我郁闷的胸中迸发出极大的活力,我使劲喘气,目不转睛地看她,脚步在窄路上踏响,有种坚定不移的意味。道路两边开始扭曲,倏而变成赭红色,倏而又成了许多杏花瓣,随着淡宕的微风向柳莎飘去。我看到柳莎袒露着丰满的胸脯,那是女子召唤着她儿女的姿态。“让我当你的孩子吧,我不想再离开你了。”我大声喊道。

我突然感受到一只柔软的手正抚摸我的脸颊,是柳莎。她头发很长,很有光泽,我能看清她的每一根发丝,这不是梦,一定不是梦。我用一种新的、近于病态的感情注视着那张精致的脸和那对温柔的眼睛,这双眼睛能够闪耀出使人沉醉的光芒。我不敢、又好像羞于看她似的掉过脸去,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我想确认着什么,急促、胆怯地问道:你觉得我是怪物吗?

不是。

我只想内心不那么沉重,只是……

你的心像雪花一样轻。

我明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心情反而沉重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切都太如我所愿了,太完美反而成为致命的缺陷。我的身上剥离了很多雪花,我想它们会落在杏花村的牧场上,南方大海的海风中,东部平原的白桦树下,它们带着这片山脉的所有故事,将故事播种到其它的地方。我看着柳莎在杉林里消失了,像雪花融进大地里,看见前方山风骤起吹岚雾,雪花消融杏花开。

我明白我所碰到的一切,不过是受了刺激的、病态的想象力所夸张了的一个幻影罢了,它们都不是梦境。不会存在如此刻意呈现的梦,也不会有比现实更清晰的梦,我宁愿相信这是梦留给我最后的一个温暖,也不相信这只是我逃避现实的幻想,我寻找这片土地上任何一个温暖的瞬间,但到头来却只徒增了痛苦。

杏花不是一种我们用来寻找的东西,而是一种我们生活在同一空间却不自知的东西,我永远无法明确地看到它,但我可以不停地去摸索它,只有反思自己摸索过程的一切,才能离杏花本身更近一步。瞎子永远不会因为眼前的一切而放弃对杏花的摸索,所以瞎子往往会更大胆地去摸索。我明明就是瞎子,却总是停在原地。我所幻想的杏花出现了裂痕,我已经不想再修补了,这条路即使向前看也都是虚假的。我在死之前第一次试着去理解真正正确的东西,我没有看见杏花、柳莎与父母,视野又变得模糊了,只是感受到一种生命从天空飘下来,轻轻地落在我的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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