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那天上了一整天的班,由于感冒了的缘故,下班回家的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待我好不容易挪到家门口,天就已经被人蒙上了灰纱,只有笔直的路灯努力的撑起一小块光亮。习惯性的要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翻遍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那该死的钥匙的踪迹,又翻遍了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我将信将疑的认为自己今早出门的时候可能忘记带了。一把把背包丢到了地上,整个身子贴着木质的门,慢慢的滑坐到门槛上,心中竟一丝愤怒或者懊悔的情绪都没有,只是对着昏暗的路灯重重的叹了口气。
“可能是老祖宗怪罪我了吧,答应回去给他们扫墓的,食言了确实该受点惩罚。”
二
我应该有七、八年没有去扫墓了吧。小时候并不了解为什么要扫墓,只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家族里同龄的孩子都可以聚在一起,可以肆无忌惮的漫山遍野的乱窜,可以去寻访那些在山坳里寂寞的野花野果,饿了还有祭祀用的糖果、五色糯米饭吃,如果大人们心情好,还有可能喝上一口去年埋在祖宗坟前那坛子里的酒,已陈酿如蜜的米酒一入口就把酒香味灌满了整个鼻腔,在加上爆竹烟气里的硫磺味,整个气氛比上春节也不逞多让。
后来年纪稍长了一些,开始懂得了那些鬼神之说,渐渐明白扫墓这个行为的意义,也就没有了小时候的那份欢娱,心中多了一份庄重。于是开始帮着大人们上香烧纸,擦拭墓碑,修剪坟冢上的野草,然后有模有样的学着大人们鞠躬跪拜。心里也和大人们一样,仿佛的确有幽冥存在,而每一年的这些动作能够和那个在坟茔之中的幽冥沟通,是每一年都会有的问候。只是在通往幽冥世界的通信线路上,手机信号、卫星网络是无法穿行的,只有香火和纸钱能够如同古早的狼烟一样互通信息。当看着烟雾和纸灰盘旋上升的时,心中就会觉得有些什么悄然降临。
又过了些年,我接受了高等教育,接受了现代人类文明中的科学思维训练,开始从各种理论和公式中去理解生命逝去时,那尘归尘、土归土的幻灭。而那些清明节时满山的烟雾与纸灰,除了封建迷信的残留,剩下的也就只是心中的一丝慰藉罢了。带着这样的理解,我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为生活夺命狂奔,对所谓的清明节扫墓已毫无兴趣。
漂泊无根的日子到今年戛然而止,我回到了家乡,理智的思考和心中的任性纠缠在一起让我做出了这个选择。而且我实在不愿意承认,宇宙的出现仅仅是因为一次偶然的大爆炸,而人类引以为豪的自由意识,也不过是那“自私的基因”给予的幻觉。生活除了生存繁衍、功名利禄,一定还存在着其他的什么,否则,生命、美、爱、意识就变得毫无意义。就像宇宙不需要给出那么自洽的星系环绕,而自然也不用费心费力演进出那些令人惊奇的完美对称,同样没有必要让我们拥有一堆没有意义的东西。
三
我再一次翻开脑中的记忆,去寻找长辈们和我讲述过的那些奇妙故事:他们说老人家夜里不详的梦境和家中家畜的异常,往往意味着某些不幸的到来;他们说就算噩耗没有通过电话传来,但亲人们早已感受到了死神镰刀的刺骨光芒;他们说有一种叫做缘分的东西,让一对恋人超越种族、年龄、性别、文化差异,在第一眼里就能感觉到久违的安然。这一切都让我有一个猜想,在地球的某个裂缝之处,在物理学描述的世界之外,隐藏着有别于这个物理世界的巨大真实。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那么遥远,否则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巧合,也没有那么多心灵感应。
科学家们并不是没有对这样的现象做的探究与解释,只是他们打开一个人的头颅,取出里面的物质,然后发现那些组织由细胞组成,后来又发现细胞之下是蛋白质,再往下是分子、原子、原子核、质子中子、电子,到如今已经到了夸克。可是就算已经深及此处,也还没看到丝毫的线索说有一个明确的尽头,按照这条道路去寻找答案,现在看来似乎越走越远。就像在量子力学提出之前,科学一直认为电子就像宇宙星系围绕原子核旋转,但其实它只是在原子核附近按照概率分布不断闪现,这看起来就像是上帝的一次恶意嘲笑。而与此同时,一个普通人坐在奔驰的列车上,看着某一本书的某一段文字,他可能就在这时获得某种奇妙的体验:眼前的文字激发出了他对某件事物,某个瞬间无尽的遐思,这种莫名的想法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这个时刻每一个看到这段文字的人的脑中。这种思绪都是一样的,是古往今来每一个与这段文字相遇的人都会有的体验。而这种奇妙的唤起,就像跟随着整个宇宙的背景光一样,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极为遥远的过去,无论生灭了多少次,它始终伴随着那一本书的那一段文字出现在任何角落的任何介质之上。
四
于此,正是因为这个世间有太多的人相信死亡不过是从这个世界去往另一个世界的一种途径,有太多的人凭借本能和直觉认识到一个生命的消逝,并不是掉落到了时空之外。我们偶然获得的生命,偶然与他人的相识都存在着某种不能言说的必然。在一个更为深远的层面上来看,我们一定始终保持着某种联系,生命总在以某种形式继续延续和纠缠下去,而我们也总是能找到某种感应到这种联系的方式。对于它,我们无法言说,但是我们总是能够观察,也总是能够感受。因此,生命才具有了意义,这个世界才值得我们前来。
这或许就是清明节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