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拾起她的时候,还是在寒冬腊月的长街上,人丁稀落,炊烟寥寥。
于是,便替她取名,唤作长街。
长街生来便是半面残损,犹如腐肉,攀附在面容之上。
于是,在很小的时候,她便被道观里的孩子们欺负,他们越是害怕她,便越是欺负她。
她时常一个人,蹲坐在溪涧旁,默默的望着清水之下的石子,一坐便是十数个春夏。
终于有天,在某个落雪纷飞的冬夜里,她离开了道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她说,她要找一个家。
长街可能是孤独的,我一直是这样认为。
可师傅说,她不孤独,她有春天的绿草、也有夏季的蝉鸣还有秋天的落叶和那冬日的雪。
师傅看着我苦思的模样,淡淡的笑了笑,便用那双干枯如老树根的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头。
子墨,你去寻长街回来吧!
就这样,我也被赶下了山。
Chapter 1 亡国女
身着道袍的我,一手执着一个驱邪避灾的布幡,一手握着一个八卦玉盘。
多日未曾饱餐,也未曾沐浴,浑身自然也就有了一股酸味儿,虽然在我闻起来,还别有味道,旁人可不曾这般看待。
行人们避我不及,一个秀才便被推搡之后,撞到了我的怀上。
那秀才着的是粗布麻衣,端的是抹眉梁头巾,腰系一条桑布带,下面是粗布鞋,生的倒是眉清目秀,略有才气。,却又略显寒酸。
小道人,你怎的走路这般不小心?那秀才抖了抖袖间,神似不耐。
我一时哑然,这秀才倒是无理取闹了。
我行在路间,这路也算宽敞,是秀才你自己撞了上来。
说的甚话,不是你撞上来,难不成是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撞上来?你可不要讹人。那秀才又道。
我一乐,方又道,不知道秀才圣贤之书已读几何?
那秀才一愣,像是有了个可以炫耀的宝贝一般,淡淡的吸了一口气,半闭着眉眼道,“圣贤之书,已读车马之数,寒窗苦读,已有十余载。”
“圣贤有云,修身治家齐国平天下。可你这秀才可倒好,修身便是败了。这圣贤之书,倒是白读了。也难怪如今,还是秀才一个。”
周边的路人一听,均都大笑起来,那秀才脸色忽显有些苍白,似是气急,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你看我这般衣着,哪里像是有些许钱银的人,秀才既是学富五车,又何必为难我?君子云,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与你赔礼可否?
那秀才原本就弱了些许气势,本想就此了结,却没曾想我竟示弱,于是便又有了些许念头。
你既然知道理亏,看你钱银也不似有所富足,但是你这些许赔礼还是需要的。
说道此处,那秀才又瞅了瞅我的幡,然后半眯着眼,又道,看你似乎懂些阴阳之术,我给你寻个门路,我们也好缘尽。
那秀才说着,也不嫌弃,也不理会我如何反应,伸出枯瘦的手便拉着我往小处行去,那手甚是冰凉。
待到角落,人群散去了,那秀才阴阴低声道,县上有个小商贾,家中似乎是闹了鬼。家中老母自初月起,便目光呆滞,水食不进,那小商贾四处求医,都未能治好。你也是运道好,昨日来了一个大法师,说是他家中有不洁之物在作祟,正张榜悬赏,求一道法,解救其母呢。
我只懂算命与人,哪里懂驱邪逐恶的道法,秀才是高看我了,这生意做不得。
小道士,你这话就不对了,你的幡上左书:苍生疾苦量四方善恶。右书:算命驱邪永保半世平安。
那秀才说的我一阵懵然,我正欲解释一番,却没想到那秀才已经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告示,径直塞进我怀里,便急匆匆的拉着我往大街上行去。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想挣脱却不料这秀才爪力不小,硬是挣脱不得。
秀才,这幡是我师傅以前用的,我下山就随手拿了。我真没厉害!我急忙解释,我心里大概知晓,这穷秀才只怕要干些害我的事情出来。
果不其然,刚一踏出大街,这穷秀才就扯开了那破嗓音,大喊:这个道士揭了李家的悬赏告示了,大家快来看那!
我暗道不妙,又是一阵慌促,心跳都快了几分,我拼命的想甩开秀才的那只枯手,却不料甩了一个空,那秀才兀自退出三五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脸愕然的望着我,我脑子一阵空白,这秀才又玩的哪一出啊?
没当我反应过来,那秀才却立即半跪在我面前,大声恭敬道,小道人,道法高绝,只是轻轻一挥,小生便被震出三五步外,小生服了。正说着,周边的人群已经再次聚集了过来。
那秀才嘴角一喜,说话却又欢脱了起来,有道人这般能力,李家老母生路有了。
我这才明白,我又被这秀才给算计了。人群哄闹起来,我虽也善言辞,如今面对这一群愚蠢的百姓,语气不由得便是弱了几分,也不知如何反驳,况且,这人声鼎沸,我的支言片语,只消片刻,便被吞没在人潮里。
忽然听得人群外传来几声大喝,就见得人群向左右分散开来,迎面走来的是一个略显肥胖的富商,绫罗丝绸,还带着几个家丁,那富商面容憔悴,额头隐隐有丝煞气环绕,张牙舞爪,已有离体的征兆,我心下一惊。
只怕这不是一般的污秽之物上身啊!流魂离体,少说这妖物也有百八十年道行。我面色一沉,只是紧蹙眉头,苦苦思索脱身之道。
那酸秀才一瞧这富商,顿时两眼冒光,连滚带爬的就扑了过去,“哎唷!李老爷,您可来了,你瞧,小生给你寻了一个得道高人。”说着用那一双枯手指了指我,那富商顺着看了过来,什么也没说,眉头也跟我一般,紧蹙了起来。
那酸秀才,轱辘转了转眼球,便扯了扯李老爷的衣角,低声说了些什么,那李老爷先是眉头紧蹙,继而眉头微舒。
“小道乃是三里外的一个小道人,途径贵地而已,如有叨扰,还望见谅。”我大声说道,“
小道有事,先行一步。”也不管旁人眼神,就准备脚底抹油,然后开溜。
却不料,我这一走,却是摔了一个狗吃屎,周围的众人见状均是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却已经冷汗直流,因为就在我方才踏出脚的那一刻,有一双冷如冰窖的手死死的抓
住了我的脚踝,而那只手的主人,披散着头发,匍伏在地,用一双泛白的眸子,冷冷的望着我。
那李老爷脸色有些许不耐,用穿着云纹鞋的脚踢了踢秀才,“王秀才,这便是你为我寻来的得道高人。”话语中已经有了些许怒意,任谁看见一个所谓的得道高人在自己面前摔了一个狗吃屎,都难免会有被人戏耍的感受,何况这事还关系到他老母亲的活路,没把秀才打死,已经算是仁慈。
那秀才也没想到会有这般状况,一时就慌了神,说话也不似先前那般利索,“李老爷,这真是得道高人,您老也知道,有些得道高人总喜欢扮猪吃虎,小生猜...猜...猜测,这道人也是试探下李老爷的心诚否?”那秀才苦苦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憋出后面这番理由。
那李老爷本不愿搭理,正欲转身离去,身旁却有个家仆打扮的青年,附耳说了些什么,那李老爷听罢!方才又道,“带着这道人来我府上。”说完就领着一众家仆朝外行去,发出阵阵清脆铃音。
正当我不知如何摆脱这披发鬼的时候,耳旁忽然传来一阵清脆铃音,那披发鬼顿时就惊慌起来,松开了双手,疯狂的在地上滚动着,不过片刻便化作一缕青烟,窜向了李老爷。
我这才发现原来在李老爷腰间挂着一枚木色小铃,而那青烟正缓缓而又略显急促的钻了进去,看着那铃铛,我竟是看出了神。
“诶!小道人,快起来。”王秀才推了推我,我这才回过神,额间已是冷汗直流。
“你在想什么呢?还不快跟我去李老爷的府上,发大财。”那王秀才奋力的拉扯着我。
我顺着力道,站起身,连连后退,“不,不能去。那李老爷府上的妖物,小道真治不了。”说着,我就要走。
那王秀才哪里肯,眼看着的发财机会,自然不能让它溜了。
王秀才冲上前来,挡在我身前,“小道士啊!做人要有梦想,你知道梦想是什么不?”
我摇了摇头。
“梦想就是有钱、有权、有女人,你有哪样?”
“小道都没有。”
“那这就好办了,你想想,如果你把这妖物驱赶走了,按照李老爷的家财,怎么也能赏给你一大笔钱,有了这钱,你何必还满天下的算命占卜,你大可买一套豪宅,养一众女眷,过上神仙般的种马生活,这样岂不比风雨飘摇更好?”王秀才一副循循善诱的面孔,说的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那是你的生活,不是小道的。”我推开王秀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道士,就算不为钱考虑,总要有一颗菩萨心肠吧!”那王秀才仍然想要说服我。
“那是秃驴们的想法,和我道家无关。”
“那你道家是什么?”
“与世无争,与天争。”
“... ...”
后来我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冷血,还是去了,却不是因为所谓的名利,也不是为了所谓的菩萨心肠,菩萨心肠那是和尚的事情,和我道家八竿子打不上关系。我之所以应承了王秀才,只是因为他说了一句。
鬼尚且不敢争斗一二,妄想与天争。
李老爷的府邸坐落于城南一处静雅别苑,府前是一条足有驷驹之数的大街,府邸两侧是一圈已经开满了枝桠的桃花树,门前还供养着两头石狮子,石狮子的额头上还贴着一道符箓,上面画着三清道咒,却并无半点能量波动,显然是初出茅庐的野道人随意涂画混些钱银而弄的拙劣之作。
王秀才带着我,跟着李家仆人入了府,刚一进府,浑身便是一阵阴寒,而眼前的开阔庭院中,恰有一团黑气在院中的天井上方徘徊,时而变化着面孔,或是狰狞,或是痛苦,或是不甘,或是哀怨。我咽了咽唾沫,不再去看那团黑雾,开始认真的观察起李家府邸的方位布局。
师傅说过,坐北朝南,可避阴,坐南朝北,可纳污秽,人所居于中正,可以人气镇八方邪物,以井居中正,可照八方通明。
李家府邸显然就是这么一个格局,坐南朝北,所以污秽之物广而据之,而在院子正中央,正好也有一处天井,天井本可以澄清宇内,驱散邪气,却因府邸迎北,北乃是污秽之气通行之位,污秽无法得以流散,故而聚集。
在仆人的引领下,兜兜转转,行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方在一处静逸院落中停下了脚步,院中有一处假山假水,假山之侧种着一株百年古翠,因是春分之际,那古翠枝繁叶茂,繁花似锦,而我却一点也兴不起赏景的念头,因为在那株古翠之下,正有一个婀娜姑娘,手里拽着一朵牡丹,满脸幽怨的望着我,正当我想的入神之际,那姑娘竟然微笑了,只是那笑容实在让我后背一阵发凉,没有一丝人气的笑容,反而因为这奋力挤出的微笑,让她姣好的面部一阵扭曲,说不出的阴寒。
“你在看啥?”秀才推搡道,顺着我的目光他也往了过去,然而在他的眼里,那里只是一片山好水好景色好的画面。
“秀才,我觉得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我咽了咽口水,努力镇定,试图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丝颤抖。
“说啥呢!道士为啥比秃驴穷,从你的身上就能得到完美的答案。”秀才不由分说就拽着我的手朝堂内行去,生怕我掉头就跑,他嘴里却发出一阵怪异的女声“来了,就陪奴家多待会儿嘛!桀~桀~”
我强压住内心的恐慌,转过身,双手死死的拉住秀才枯瘦的手臂,颤颤巍巍道,“你说什么?”
秀才停下了脚步,拽着我的手臂却更加用力了,我能感觉到一阵冷风从堂内吹袭而来,就像是晨起的朝露,潮湿而阴寒,秀才缓缓的转过头,他的面孔已经有些扭曲,小小的眼睛此刻只露出一丝缝隙,妩媚一笑,“奴家已经寂寞了很久了。”
我分离推开秀才,步伐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方才停下,那秀才被我这么一推,早已倒在地上,他大吼道,“死道士,你这是做什么?”他这一大吼,引来了不少仆人围观了过来。
我没去理会破口大骂的秀才,而是转头望向那株古翠,古翠下没有了那位姑娘,只有微风吹拂着枝叶,就仿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