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姑坚润

文/西秦木子

1

年前回老家,赵捍东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幺姑。七十一岁,身板挺直,脸上肌肉饱满白净,皱纹不多,一双松弛的大眼睛占去三分之一脸,实在有点吓人。

杨文丽说:“幺姑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美人。在五兄妹中最小,最胆大妄为。在上世纪60年代,谁敢嫁给地主的儿子?她就敢,而且先斩后奏,差点气死父母兄弟!”

赵捍东说:“那幺姑父一定很帅吧?”

杨文丽说:“比较酷吧。地主家的儿子,父母被专政,无助而孤冷,像受伤的小鹿,一下子撞进了小姑的胸口。”

百闻不如一见。小姑的头发染过,厚实黑亮,黑色羽绒服,深蓝色筒裤,最有特色的是一双黑色绒布低腰棉靴,浑身上下,干净利索,一点不像一般农村老太太。杨文丽扑过去搂住小姑的肩膀,耳鬓厮磨半天才回头说:“这是赵捍东。快叫幺姑!”

赵捍东先鞠一躬,然后朗声大叫:“幺姑,你好!”

幺姑推开杨文丽,哈哈一笑,说:“好。快进屋!”

房子是杨文丽记忆中的灶房,四十平方的样子,坐西向东,东面的窗下撑着一张一米五宽的大床,并排放着两床红花棉被,床单也是红色的。地中心燃着一个蜂窝煤炉子,白铁皮烟筒直至屋顶,然后拐一个直角,从门顶的窗洞伸到外面。

杨文丽说:“小时候最怕生这种炉子了,我爸却老是让我生,有点故意收拾我的意思。”

幺姑呵呵一笑,说:“那是要锻炼你啊,怕你嫁人后生不了炉子,一家人要饿肚子。”

杨文丽说:“那个时候,我都快烦死了。”

幺姑说:“所以,你一毕业就去了南方,跑得远远的。”

赵捍东把拉杆箱放在门边,和杨文丽在煤炉边坐下。幺姑在灶台上拿了两个玻璃杯,打开一个竹筒,倒一些茶叶在玻璃杯里,然后双手抱起案板上的塑料暖水壶冲水。看着两股白烟升起来,杨文丽赶紧跑过去说:“我自己来。”一手一杯茶端过来,赵捍东早早接住,放在身后的小方桌上。

幺姑笑说:“我也很久没生过这个炉子。今天你们来,我一早过来弄了一个小时才整燃。”

杨文丽说:“那你平时不住这里?”

幺姑一笑,说:“住他们厂里家属区,有暖气。”

赵捍东听杨文丽说过,幺姑年初嫁给了一位退休王姓工程师,182厂的,造了一辈子飞机。妻子去世十年,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安了家。刚退休的时候,先去儿子家带孙子。后来孙子大一点,儿子的岳父母退休去了,他就转移到女儿家。外孙女上初中后他又回了厂里,一个人呆着。

前年幺姑父突然去世,两个儿子闹得不可开交,幺姑哪边都不能去,哪边都靠不上,没有经济来源,只好去厂里当钟点工,帮人打扫卫生、煮饭。后来遇见了王工,给大家一撮合,就搬去厂里同居了。王工每月给幺姑开一千五百元工资。

赵捍东说:“幺姑真是前卫,她两个儿子同意吗?”

杨文丽说:“老大早就放话了,他妈死了他都不会看她一眼,太丢人了。老二灵活,做生意开店缺钱,找王工借了五万元做流动资金。”

2

杨文丽说:“幺姑嫁给幺姑父后,成了地富反坏右分子,立马遭到所有人唾弃。尤其是村里一起长大的王大虎,暗恋幺姑,幺姑嫁人后,赌气去新疆当兵,退伍后当了民兵排长,没少收拾幺姑父。但却暗地里帮助幺姑,直到前年去世——比幺姑父早一个月。”

赵捍东说:“扬大虎没结婚?”

杨文丽说:“结了,儿子比小姑家黄润小半岁。”

赵捍东点头,暗想杨大虎可惜了。

杨文丽说:“幺姑结婚后人一下子就变了,变得很凶,亲娘老子都敢骂,三、四十岁的泼妇都不是她的对手。谁惹了她,她会三番五次找上门来骂,直骂到对方鸣锣收兵,忍气吞声,大小人物闭门不出才算结束。”

赵捍东说:“她是以恶制恶,破罐子破摔,为地主丈夫出头,呵呵。”

杨文丽说:“地主家的儿子确实聪明,脑瓜子够用。他们两口子间隔两年生了两个儿子,到七十年代中期,没有人太注意他们了,他们就开始贩卖麦草。早上四五点钟出发,去洋县买麦草,捆一架子车,两三百斤,赶在下午五点前交到汉中城里纸厂,来回一百六十多里路,赚几块钱。去的时候,幺姑坐在架子车上,幺姑父推着走,俩人面对面,一路说笑。回来的时候,个别上坡帮忙推车,下坡就趴在麦草垛上,一路唱歌,像驾着一朵白云,从东飘到西。”

赵捍东听罢,心向往之,说:“我们抽时间也去贩卖几次麦草吧,体验一下那种贴着地面滑翔的浪漫。”

杨文丽说:“好啊,不过,你娃绝对吃不了那种苦。”

赵捍东涎着脸说:“为了心爱的人,再苦也是甜。”

杨文丽不为所动,淡淡一笑,接着说:“他们早出晚归,在汉中到洋县的那条公路上走了十年,三千多个来回,到八五年,修了一栋二层洋楼,震倒了周围十里八村,才歇下来,改干别的。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整天忙着贩卖麦草,儿子的学习没抓住。老大黄坚初中毕业学了个木匠。老二黄润八六年高中毕业没考取,想复习再考,幺姑父不同意,赌气去当兵,修铁路隧道,得了肺气肿。回来后找不到对象,没办法去广东打工。”

赵捍东记得,那是2004年,刚在广州买了房子,简单装修入住。黄润一家三口从东莞过来过春节。开一辆皮卡,在小区楼下卸一袋米,一胶框蔬菜,一大块汉中腊肉。黄润一米六五的个头,四方大脸,寸头刚剪过,根根直竖,露出灰白的头皮。一件蓝格子T恤包着鼓凸的肚子,外套一件黑皮夹克,下面是一条牛仔裤,黑皮鞋,鞋底边沿粘着几丝红黄颜料。妻子比黄润矮一点,身材苗条,长发披肩,白色羽绒服,牛仔裤,高跟黑皮靴。旁边站着刚刚睡醒的儿子。

推开楼下的铁门出去,杨文丽和赵捍东吓了一跳。黄润用汉中话朗声说:“姐姐姐夫莫见外,这些东西都是单位发的,不带过来怕放坏了。”

杨文丽先抱住孩子,听他怯怯地叫了两声姑姑,然后拉住黄润媳妇的手,才说:“谁不知道润娃脑子最好使?”

黄润拿出一包白公主烟,抽一根递给赵捍东,嘿嘿一笑,说:“姐姐就莫取笑我了。”

杨文丽说:“幺姑呢?”

黄润说:“我爸爸一直喊我妈回去过年,她上个月就回汉中去了。”

赵捍东拉开大门,请大家进去。黄润改用普通话对司机说:“你先回去,大年初二来这里接我们。”

杨文丽和赵捍东都说吃了午饭再走,黄润说:“去长安就一个多小时,他回去吃吧。”

看着司机倒车调头,拐进前面楼房后面,大家才一起进门上楼。在电梯里,黄润介绍说:“我媳妇姓张,叫张红。”

黄润两口子开过一年多餐馆,所以灶上的事情很在行。进门不到五分钟,张红就脱掉羽绒服下厨。杨文丽急挡,说:“不合适,你们是客,我来做。”

黄润说:“姐姐再把我的当客我们就走哒。”又说:“莫的事,做饭张红最拿手,姐姐姐夫顺便检验一下她的手艺。”

主随客便,杨文丽只负责给张红找东西,看着张红瘦小的身子在厨房里活动,步伐灵活,节奏稳健,确实很熟练。

黄润坐在沙发上跟赵捍东聊天,大声招呼杨文丽说:“姐姐,你放心,莫看了,过来说阵话。”

杨文丽退出厨房,进到客厅,笑说:“张红确实麻利。”

黄润得意地笑说:“开玩笑,一日三餐,管二十多个人的饭,动作慢了,大家光等饭吃了,还干啥子活!”

黄润在一家台资厂做销售,卖地板胶,就是运动场上铺的那种。大单拿回公司,小单自己做,因此,手底下养着二十多个工人。刚才的皮卡也是自己的,运输材料和设备。

3

幺姑说:“老大的房子是他自己修的,媳妇也是他自己娶的,我和他爸爸只给了两千块钱。”

黄坚的新房子在铺镇街上,两层半,一砖到顶,住二楼,一楼开门面。90年,整条街上,那是第一栋私人洋楼,比幺姑父85年在村里起新楼影响大多了。

杨文丽说:“黄坚性格内向,比较阴狠,不合群。初中毕业跟浙江人学木匠,两年就已出师。那时候四组合家具刚刚兴起,宝丽板,金属包边,全门镜子,等等,每个人结婚都会打一套,两千多块。所以,黄坚很快就发了。”

黄坚的新楼刚开工,介绍对象的媒婆就已踏断了幺姑家的门槛。幺姑和幺姑父风光了一阵子,后来发现他们说好的,黄坚都反对,最后只好撒手不管,由黄坚自己作主。附近知根知底的姑娘黄坚一个都不要,最后选了一个勉县的。幺姑说:“人高马大,但性格温顺,对我和你姑父比坚娃好。”

黄润89年复员,本想跟哥哥一起干,黄坚不同意。黄坚宁愿把村里的房子全部给黄润,也不想带黄润做家具。黄润在家里吃了半年药,介绍过几门亲事,一打听肺不好,都黄了。春节同学聚会,几个在广东打工的都很拽。黄润心里一热,想自己与其在家里等死,不如去广东闯荡一番,要死也要死在异乡,免遭乡亲笑话。临走时跟老大吵了一架,在街上,黄坚新房门口,叫着黄坚的名字,黄润说:“你小看老子,你会后悔的!”

在东莞碰到张红,汉中宁强县人,家里五姊妹,她是老大。父母为了生一个儿子,赔光了所有家当。一家人躲在秦岭山里,拼死拼活,解决不了温饱。因此,张红十六岁不到就出来打工了。老乡见老乡,而且都苦逼,自然说得来。混熟以后,合伙开了一家汉中面皮店。白天张红一个人支撑,晚上下班后黄润才来帮忙。拼了一年半,规模太小,没赚到几个钱,只赚到了一个人。

94年八月二十六日,张红过完二十岁生日,第二天搬到了黄润处。春节见了张红父母,觉得女儿能找一个汉中城边的人家,已经烧高香了,加上做了一年多业务的黄润,能说会道的嘴巴又抹了一层厚蜜,三两句话已说得张红父母满心欢喜。似乎自己奋斗一生未得的儿子,突然站在了自己面前:白白净净,四方大脸,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里一个劲地叫着爸爸和妈妈。

结了婚,又有了一点积蓄,而且在东莞也混熟了,黄润开始学前辈们的样子,偷偷拿一些订单在外面炒卖。不同的是,为了节省钱,也为了学点手艺,黄润每次都会亲自参与实干。经手的工地多了,施工流程,每个环节的施工要求,操作窍门,都烂熟于心;同时结识了一帮干活的兄弟。再有合适的单子,黄润就找几个兄弟自己做。

干过几单,都很顺利,胆子更壮,就正式成立了自己的施工队。岳父母得知女婿当了老板,高兴得要死。立即按照女婿信中的要求,拉了几个三四十岁的亲友,加上自己的二女三女,一行十人,搭火车到广州,给黄润接到东莞长安镇。黄润在长安镇郊村里租了一栋旧楼,一楼设厨房和仓库,二楼住工人,三楼三个房间,自己和张红一间,两个姨妹子一间,后来幺姑去带黄嘉诚住一间。

4

幺姑断断续续在东莞呆了7年,硬是看着小孙子黄嘉城上了小学,才回老家与幺姑父团聚。期间,杨文丽去东莞看过几次幺姑,赵捍东没时间同行,因此一直未见面。

黄润一家2011年回到汉中,儿子上初中,自己也按老话说叫衣锦还乡。在汉中城里买了一个套间,带电梯,又在比较旺的地头买了一间门面,开店卖建材。另外还买了一辆本田CRV,时不时开着回村里兜一圈,羡煞邻里。有几次故意停在黄坚家门口,在对面酒馆里喝酒,差店里伙计跑去黄坚家里喊哥哥过来喝一杯。黄坚每次都拒绝,大声跟伙计说:“你去跟黄老二说,别喝多了,把车开进汉江河里。”每次媳妇都劝解说:“兄弟伙喝杯酒,笑笑,啥事都没有了。”黄坚说:“他娃根本就没按好心。”

兄弟之间虽说合不来,但都已成家立业,未再像年轻时正面起过冲突。直到2013年八月,幺姑父突然脑溢血。起初以为感冒头痛,吃药睡了一觉,仍不见好,到下午话都说不清了,幺姑才赶紧跑去街上喊黄坚。

七手八脚送去汉中市医院,说脑溢血,太迟,半夜就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幺姑父有一个哥哥,早几年已经过世,子女都在外地,等不得他们。幺姑的大哥和三个姐姐第二天一早都来了,在老屋里商量幺姑父的后事。黄润说:“我刚买房,又开公司,手头比较紧。”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黄坚很不屑地看了一眼弟弟,再看一眼大舅和三个姨妈,说:“爸爸的事我包了!”

幺姑父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是十里八乡,解放以来最隆重的葬礼。大家私下议论,说地主的子孙闹翻天了,这是在打大家的脸,但谁不服谁办一个更大的场面试试。

问题出在幺姑的嘴上。后事料理清楚,众人散去,三个姐姐留下来说话。从幺姑的私奔说起,几十年风雨,历历在目。幺姑最感怀的仍然是去洋县贩卖麦草的那一段。话说得兴起,也想证明幺姑父的好,幺姑说:“他给我留了两万块钱。”

两万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传到儿子们耳朵里,立马有了各自的想法。黄坚找到幺姑说:“爸爸的后事是我办的,那个钱应该归我。”黄润找到幺姑说:“坚娃一结婚就另立了门户,我一直跟爸妈在一起,没分家,所以那个钱是爸爸留给我的。”幺姑一看势头不对,坚决否认钱的事。解释说:“我那天在你们姨妈面前吹牛,只是不想她们看低你爸爸。根本就没有钱。”

儿子们个个鬼精,哪里会相信幺姑。实在抗不住,幺姑就耍赖说:“你们自己找,谁找到算谁的。”于是,黄坚黄润轮番在老屋里找钱,房上的瓦片都翻过两遍。又托人去几个银行查过,没找到爸爸的户头,才将信将疑地熄了风波。钱没找到,人丢大了。这么多年在十里八乡树起的面子,被自己撕得七零八落,好不尴尬。一盆扣在各人头上的屎,这一辈子恐怕都难擦干净。

黄坚恨不得杀了幺姑,杀了黄润!完全是媳妇看得紧,又看在在北京和西安读大学的两个儿子面上,才忍了这口恶气。从此不踏进村子一步,只闷头在自家楼里干活,对外的事全部交给媳妇张罗。黄润不同,回过两次村子,接了幺姑去铺镇,去汉中城里买衣服,吃饭。第二次吃的是四川火锅,就在黄润住的小区门口,吃完火锅又在商场买了一套衣服,然后高高兴兴地送幺姑回村。

在老屋,黄润说:“妈,我想把这个房子拆了,起一栋三层别墅。”

幺姑说:“这个房子是你爸爸留下的家业。”

黄润说:“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三十年,房子已经很旧了,而且屋里没有厕所,没有自来水,住着不方便。我想重新设计,修城里人住的那种别墅。”

幺姑想想也对,城里别墅她在东莞住过,有厕所,窗户大,格局好,水方便,于是就同意了。于是就收拾东西搬进了院子西面的灶房。黄润把旧楼锁起来,在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然后就一直没有动静了。

5

一杯茶没喝完,就听见汽车喇叭声,接着是黄润爽朗的叫声。杨文丽和赵捍东起身迎到门口,正遇到肥头大耳的黄润。黄润满脸惊喜,大叫:“姐姐,赵大哥!”

杨文丽笑说:“润娃好气派,真的是大老板了!张红和嘉诚呢?”

黄润笑说:“姐姐莫取笑我。他们先去占位子,我过来接你们一起去吃饭。”又说:“回来这几年,一直想去广州看望姐姐和赵大哥的,可惜一天到晚瞎忙,脱不开身子。”

杨文丽嘻嘻笑说:“润娃客气,我们有啥看的,耽误了你挣大钱我可负不起责任。”

黄润哈哈大笑,说:“姐姐净笑我。”

黄润进屋站了一下,就叫大家出门。说:“已经十一点多了,去到汉中城里要个巴小时,甭把姐姐和赵大哥饿倒了。”

大家嘻嘻哈哈出门,上车前,杨文丽看着那排旧楼,故意说:“润娃啥时候修别墅?”

幺姑看了一眼黄润,接口说:“修别墅,羞先人呢!”

黄润像没有听见幺姑的话,招呼大家上车。赵捍东坐副驾位,杨文丽和幺姑坐后座。车子启动后,黄润才回答杨文丽的问话,说:“还差一点钱,过一半年就动工。”

杨文丽想见王叔。王润回头说:“妈,那你给王叔打电话,叫他在厂门口等我们,十五分钟到。”

车子从田间小路穿过,杨文丽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一一说给大家听。幺姑和黄润不停地添枝加叶,廋弱的故事线条在赵捍东脑袋里慢慢丰满。绿油油的水稻,闪着光亮的镜子一样的田水,流到天边的汉江,放牛的男孩,割猪草的女孩,暮色中,踩着此起彼伏的蛙鸣回家……

幺姑感叹说:“一切都变了。还是那个时候的人好。”

黄润嘿嘿一笑,说:“好啥子,整天缺吃少穿的,憋屈死了。”

到工厂门口,不见王叔。幺姑又打电话,王叔很快出来了。瘦高个,白发从左梳到右,一丝不乱,面黑,高鼻梁,深眼窝,戴一副银边眼睛;蓝色羽绒服前襟敞开,里边是一件黑色的呢料中山装,黑西裤,黑皮鞋,一看就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幺姑按下窗玻璃,看着王叔走近,开门,迎上来,坐在幺姑右边。杨文丽热情地打招呼。

幺姑说:“这是我哥哥的小女子,在广州工作,回来过年路过,好心看一眼我这个老弱病残的姑姑。”

杨文丽抓住幺姑的手,笑说:“幺姑好着哩。”

黄润接口说:“就是,妈,啥事情我都会管的,你甭说的那么可怜兮兮的。”

路过黄坚门前,黄润说:“这是老大的家。”杨文丽要下车去看看,黄润说:“没啥好看的,下次再说吧。”

杨文丽没有坚持。想起来,黄坚从小就不合群,对自己这个城里人一直冷眼相看,几乎没说过话。隔了几十年,突然去见,杨文丽也不知会是什么场面,该怎样应对。

一路堵车。黄润说:“个个自行车换成了汽车,路又没加宽多少,不堵才怪呢。”

黄嘉诚在汉中最好的中学读高一,个子比黄润高半个头,没有小时候爱说话,叫了一声姑姑就继续低头玩手机。张红胖了一圈,披肩发,白毛衣,牛仔裤,黑皮靴,最明显的不同是脸上化了妆,头发不再是当年的直顺,而是烫成了大波浪。

四川火锅,又麻又辣,只有不停地喝冰冻啤酒,才能短暂地消除喉舌的烧痛。

饭毕,黄润坚决要求杨文丽和赵捍东去家里坐坐。

幺姑也说:“你们去看看润娃的房子,我和老王先回去。”

张红说:“妈,你们一起去坐会吧。”

幺姑说:“我去过了,不去了。”

王叔也说:“我们正好去街上走走,买点东西。”

黄润说:“那你们去,买好东西,打电话给我,我开车送你们回铺镇。”

一起下楼,黄润去开车,张红和黄嘉诚在路边挑水果。杨文丽赵捍东陪幺姑王叔站在一边。幺姑说:“到了西安,向哥哥嫂嫂问好。你跟他们说,我好得很,现在是一天一天过。我谁也不靠,哪天不行了,就往荒地里一滚,等着喂狗。”

王叔拍拍幺姑的脊背,笑说:“没那么玄乎。真到了那个地步,一切也由不得你。”

杨文丽搂住幺姑,说:“坚娃和润娃是你一手养大的,他们的脾气你最清楚,他们绝对不会不管你。退一万步,如果真的不管,还有我呢。”

黄润的车子来了,大家先后上车,幺姑和王叔站在街边同杨文丽挥别。雾蒙蒙的天空,终于飘下零星的雪花,雪花落在老人的头发、衣服上,比广州常年开放的桂花还细小,刚一眨眼,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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