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零幺》(二)

 ( 伍 )

“啥?”

幺零幺的老母亲颤抖着伸手去她儿的脸,然后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袱,“你老娘也没什么可留的东西,这里面都是我种的一些党参,我儿自己好好补补。”

“咋了啊?”

“我儿啊,我想在走之前多看看你,这样才能安心去陪你爹。”幺零幺这下又犯糊涂了,好端端的老母亲咋就说这话了。

“娘啊,你是不是又犯糊涂了,你这身子骨好端端的,咋会活不久呢。”幺零幺扶着自己老母去藤椅上坐下,让她歇了口气。

“我儿啊,前日个我去镇上买肉,被镇上出了名的长守法师给看到了,她说我五行犯煞,今年命中必有一劫,活不过八十咯。诶。”

“那这长守法师有找你要钱不?”

“你还不信他了?他在镇上可出名了,在生你之前其实我还生过一个女儿,就在要生的前夜个梦里,我梦见一条巨大的蟒蛇围着我叫娘啊娘啊,吓得我浑身发颤,第二天去找那长守法师,他说我这孩子必定保不住。我问为啥,他说你爹受不起这转世的孩子,享不起这孩子的福。除非不认这个爹,倒是可以活下来。我之后回去告诉你爹,你爹气得抄起家伙要去打他,说他就是个骗子,骗我送去的腊肉。可没想到,那孩子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把我那是哭的呀,长守法师全给说中了,现在他好心提醒我,我怎会不信。”

“我的老娘啊,那他有告诉你怎么化解劫难不?”

“他说这劫没法挡,除非把它转接到家眷身上,替自己挡灾,你说我活也活了这么久了,我就想来看看我儿,万一真走了也嘚让你送啊!”幺零幺的老母亲咽了口嘴角的唾沫花子,又低头瞅了瞅黑欠的手背,和那黄垢的指甲盖,叹了叹气,摇了摇头。

这幺零幺看着老娘跟中邪似的,心里也没辙,这事肯定要和玉梅商量商量。随即便把老母亲接回了家。

王玉梅知道幺零幺的老娘突然来了,火急的买了只老母鸡窜回家,幺零幺把王玉梅扯到一边,说了今儿个的事。这下王玉梅不高兴了,“人家算命的话都信了,万一你这老娘要是没事,岂不是一直住在这了。”

“瞎说,当然没事了。她现在心情不好,就让她先住下,你帮我好生照顾点。”

“你娘我还敢得罪啊,真是不要命咯,婆婆妈妈。”王玉梅斜了眼幺零幺,“你就赶快想法子,怎么让你老娘安心。咱这好日子还要过呢。”

王玉梅看着幺零幺的老母亲,一个人握着包袱坐在小板凳上,心里倒也寒碜得很,便点头应允了,随即去收拾角落里的杂物堆给老母亲开铺。

家里安顿好后,幺零幺跑到卖豆花的老王那,买了三份豆花,随即又跑到市场里,给老肖送了一份,随即又把另外两份递给了我母亲,母亲接过豆花,把两份都给我倒在饭缸里,我坐在小抹凳上,端着饭缸,一边听一边吃着菜花豆腐脑。

“春桃,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几个字,你平时没事不是喜欢看些什么算命的书吗,你说你能不能去给我老娘算算,看她到底是不是中邪了。”

幺零幺诚恳的看着我母亲。“我那看的都是算财运的书,在南方做生意都是要敬财神爷的,我咋懂那些啊,老肖在这边呆的时间长,他应该知道些”

这老肖年纪比较大,见识得也比咱们多,他倒是提了个好主意,他叫幺零幺到市场周边请个比较知名的道士,让他给你老娘做个法,只要说是做法消了灾,你老娘信咯,不就可以让她安心回去养老了吗。幺零幺一听,对啊,在这边做个法不就可以了。

隔天,幺零幺便打听到了软肠子家的大伯,听闻他大伯读过些书,还懂得些占卜。幺零幺买了块羊腿肉,提了些水果,找到了管理市场的软肠子。

“阮大哥,来来来,我娘从乡下给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分点。”这软肠子之前便听市场上的人在议论幺零幺家有事,这下看到幺零幺手里提的羊腿肉,立刻懂了他的来意,问道:“你说吧,你母亲什么事找我?”

被软肠子这么直接一问,幺零幺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诶,我老娘不知道怎么了,被算命的说自己中了煞,活不过今年了,听说你大伯会点这类的东西,我想让他给我家老娘做做法,让我老娘也安安心。”

“我大伯?他好多年没干这事了,轻易帮别人消灾是会给自己折寿的,我大伯也是个会想的人,现在也就自己没事种种些花草,就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软肠子取下手腕上戴着的桃核,大拇指一粒粒拨弄着。

“阮大哥,你人好,好说话,我这扛包的也没挣着啥子钱,干脆这样吧,今天晚上麻烦叫上你大伯,咱们一起去聚旺园吃一顿好的,怎么样。”

软肠子听到要去聚旺圆吃一顿,立马两眼笑开了花:“兄弟啊,你太客气了,我这待会就去邀我大伯,只要他答应了,我立马来通知你。”说完,软肠子立即起身,戴上了那串桃核。

“兄弟,你就等我好消息啊!”

这幺零幺第一次被别人叫兄弟,心里总感觉怪别扭的,还没别人叫他幺零幺来得实在。他转身拍了拍自己的钱袋,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心想,这请软肠子去聚旺圆吃饭的话真不该说,但这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已经摊在地上了怎么也收不回。这要想点法子才是,随即跑去市场后门的菜市场,买了只土鸡,剁了个鱼头,称了些肚丝,又去酒窖里打了两壶酒,急匆匆的便往家里赶。

正在埋头理账单的王玉梅看到幺零幺提了这么多菜回来,径直走到灶前,准备做菜。

“嘿,我说幺零幺啊,你今天脑子里抽什么风呢,买这么多菜”幺零幺抽出菜刀,朝着鱼头中间一剁:“媳妇儿,我请人给咱家做法呢,今晚出去跟他们吃顿饭,自己做些带过去,这样可以省点。”

王玉梅听了,习惯性的伸出右手,对着幺零幺的屁股就是一拳。

“诶哟喂,媳妇儿你干嘛呢!”

右手拿着菜刀的幺零幺掂起脚尖往前倾了下,然后伸出左边的手来揉右边的屁股。

“你说你钱有多是吧,你随便找个人糊弄下你娘不就得了,还真请人来做法了。”

“媳妇儿,这种事咱就不懂,但是也不能不信啊,你说这世上没鬼,可咋就有闹鬼的怪事呢,万一我娘真被说中了,那咋办,你说呢。做完法了大家都安心。”

以前家里的事都是幺零幺媳妇儿做主,自从幺零幺送了那件大红的胸罩后,他媳妇儿也都还让着当家,这万一真出事了,自个儿也担不起这责任,于是王玉梅摇着头也没吱声了。

东西准备好后,幺零幺回到市场等消息。不一会,便看到软肠子领着一个穿棉绸缎子的老先生走了进来。这老先生满脸沟壑条纹,下颚留着几根泛白的胡须,瘦瘪的鼻梁两侧,钳着一双鱼泡眼。还未介绍,这软肠子的大伯看到幺零幺便向后退缩了一步,指着幺零幺的鼻子说:“孩子啊,你家中的是天煞啊!”

这话吓着幺零幺了,立马弓了个腰应声到:“大师,我家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就靠你啦!”

“孩子,我会尽力,但能不能成,就要看你怎么配合了。”阮大师一边摇头一边挺腰摸着胡须。

“大师,这没啥比命更重要了,咱先去聚旺园吃个饭,我啥子也不懂,大师就当行行好,让咱家顺顺利利避了这邪。”

阮大师没应声,仰头半眯着眼,软肠子和幺零幺就这样半搀半扶着把阮大师请到了聚旺园。

这聚旺园平时都是些大老板宴客的时候才来的场子,刚进店一股火辣的酒臊味径直扑来,阮大师的鱼泡眼瞬间一瞪开了花。幺零幺看着周围一个穿金戴银,阔手招揽的生意人心里渗掺得很,再瞄瞄店里费了些功夫的装饰,连上菜的小丫头,都把小嘴涂得像腊肠,脸上那两块腮帮子远瞅着还真像开了眼的猴子屁股。

阮大师的鱼泡眼虽鼓得大,但这黑眼球小,只能四处打转溜,进了好店,被头顶洋气的新式吊灯照得直晃眼,和这软肠子笑着满嘴老牙,扳直身子,昂首阔步,立直了脑袋瓜子。

“哟~大老板来了呀!来来来,这边请。”

幺零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火红旗袍,头箍亮黄发带的贵妇人,满脸笑意的招呼着过来。幺零幺小退了一步,站到阮大师身侧,这阮大师把那瘦瘪的脸皮子又向上拉了拉,眼神聚中,用力向下扫视,伸手指向一旁,正经威严。

“咱坐那?”

“老板,小店今天生意旺,不知到大老板现在才来,我这着实惊喜,就剩这张桌子啦,四方四正才配得上大师的气概啊!”

这话说到了阮大师的心坎里。

“行行行,行善之人不挑。”

老板娘扭着老鸨似的身子板引大家入座,笑着又招呼了遍,要大家好生开吃。软肠子跟在一旁没说话,直勾勾的盯着老板娘的下半身。

“大师,你看看你今晚想吃些什么啊?”这阮大师接过幺零幺递来的菜单,眯着眼扫视了一遍。

“你们看,来个红烧鱼头?”

“大师,我怕咱来的时候人多,上菜慢,就提前点好了些。这道菜我已经点好了,再看看还吃些啥子。”

“哦,这样啊。”阮大师又仔细打量了下菜单。

“那就再来个香菇鸡块?”

“这也点咯。”幺零幺松了口气。

“那就来个酸菜牛腩吧,你再看看随便炒个啥子小菜,行咯行咯。”阮大伯把菜谱递给了幺零幺。幺零幺傻笑了笑:“我也不认识几个字儿,那就再随便炒个白菜叶子冲冲荤。” 这肚子咕噜了,也不想再多挑。

“行,上吧。”

幺零幺起身把菜谱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小丫头,偷偷给她塞了十块钱。伸头在她耳边捣咕了声。随即,又拿出事先准备的黄酒,坐了回去。

这菜没出一会儿便端了上来,只见这红烧鱼头变成了水煮鱼头,香菇鸡块变成了爆炒鸡块,嘿,还冒上来个油淋猪肚。这刚准备伸筷的阮大师乍了眼。

“这红烧的咋变成水煮的了?”软肠子拨了拨碗里的鱼脑袋。

“阮大哥,它这红烧就是拿火过了边,你说这鱼再怎么个还是要煮的嘛。”

“那这香菇鸡块呢?香菇去哪了?”

“这家店之所以那么出名,就是因为它做的东西和别家不一样,我听说这香菇是在炖鸡的时候用的,切成沫沫,只管炖入味,这味出来了,香菇渣还留着干啥。”

“那酸菜牛腩呢!牛腩被猪肚给拱了?酸菜被油给浇没了?”阮大师一脸诧异的挥动着手里的筷子。

“阮大师,这店生意好,刚才那小丫头说牛腩卖完了,我就换成了猪肚,这猪肚白净,吃了大补呢,先趁热尝尝先。”

这软肠子一边看着,也不想多问,咽下去的涎水都比幺零幺说的话多了,听到招呼着吃起,第一个把筷子伸了过去,一摁撮了个鱼嘴巴。像是憋久了的耗子,咕咚一口咽下,闭着眼,嗯嗯着回味了翻。阮大师看到自个儿侄子这般陶醉,捋起袖子要干起大活,插起鱼尾巴,含着韵神。这阮大师立马笑着瞪大那鱼泡眼赞美到: “好味道啊,做得有新意,吃得更乐意,不愧是聚旺园!”

听了这句话,幺零幺窃喜的放了心。看着软肠子和他大伯尽兴的吃了起来,是该提提正事了。

“大伯,你说我娘中了天煞,这东西我也不懂,你说咋样才能化解啊?”

幺零幺给软肠子和他大伯倒上小杯黄酒。阮大师楸嘴酌了一口黄酒,泯了下小嘴,打嗝哈了口气,说道: “这天煞啊,也就是北斗七星中的天煞孤星,这天煞非常残暴不吉,是两大绝命煞星之一。级别高,位置深,万籁俱静,独煞孤星。这煞很难消,如若不孤伤自身,那周遭的人必定连其祸害!”

“啥意思?大师是读书人,说的我也不懂啥啊。”

阮大师把喝空的酒杯推到幺零幺面前斟满。

“就是自己不倒霉,旁人倒霉。”

听了这话,这幺零幺心想,这阮大师从未见过那长守法师,竟和他说的一样,看来这事还真有可能被说中了。

“大师啊,我娘年纪也大咯,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这都没给她享上福,她要是就这样走了,我咋对得起我死去的爹啊。”

幺零幺急了,喝两口酒上了劲,两个红眼珠就在眼眶里打轱辘。

“孩啊,你先别急,这样吧,你今儿个回去,买只活的叫鸡,一对红烛,三株朝天香,再准备些烧给孤魂野鬼的钱纸,多买点小纸人,煞星就是要人陪,我算算日子。”阮大师随即翻了个眼白,来回捏了捏右手指尖……然后伸到嘴里抠出卡在牙缝里的菜渣,搓成球,朝着前方一弹。

“就在下个月阴历初六吧,万顺皆可六的日子去给你做法。那天你们可都要把身子洗净了,全天吃素。足不可出户,你就在家里等我,我让我侄子把我给领去。”

“诶,好嘞好嘞。”

幺零幺听到阮大师肯帮忙,心里也放下了块石头,酒足饭饱后,把阮大师送了回去,自己就伴着黑灯瞎火往家里走。刚一进门,就看到自己老母亲坐在门口张望着。

“我儿啊,终于回来啦,听媳妇说你去找法师给我做法了,法师答应没?”

“答应咯。”

“我儿啊,那法师什么时候来?”

“下个月初六。”

“唉呀,太好了,我儿没骗我,真答应了?”

“娘啊,真答应了,你儿不会给老娘撒谎的。”幺零幺的老母乐开了花,踱着步子去给儿子烧水洗澡。王玉梅看着幺零幺不说话,坐在床边叠着散乱的衣裳。

“媳妇儿?生气啦?”

“我怎么可能会生气,现在家里的事都是你管,我插不上嘴。”

王玉梅低着头,用力摞衣裳,像是搬着千斤顶,嘴缝眯得老紧。

“媳妇儿,我这不也是怕你受灾吗,这法师和我老娘说的一模一样,你说我能不信吗,如果不消了这个灾,我也安不了心啊。”

王玉梅转向幺零幺。

“那你就有钱在这事上瞎折腾咯。”

“媳妇,咱现在啊,身上没担子,”幺零幺握着媳妇儿的手,在腰间的裤口袋上拍了拍。

“咱不怕,咱只要有钱,让鬼也不敢来磕咱们!”

(六)

自打幺零幺老母亲来后,他干活干得比以往更多了。成天看到幺零幺扛着各类货包,在我面前窜来窜去。这老肖少了个唠嗑的伴儿,就开始没事在我面前瞎念叨,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叫做幺零幺,我也不敢张口去问,一日,老肖躺在藤椅上,又开始想着找人扯淡,瞅见坐在门口看店的我,便感叹道,“这都半个多月没和幺零幺唠嗑咯,没生意还真是无聊。”

“肖大伯,他为什么要叫幺零幺啊?”

满心好奇的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声,老肖看到平时不怎么说话的我今儿个还叫了他声大伯,到起了和我聊天的兴致。

“我也不太晓得,应该是他刚来扛包时的编号吧,他人很随便,你想叫啥就叫啥。这幺零幺多好记啊,要不你也取一个,你干脆就当她干女儿叫幺零贰算咯。”说完老肖咯噔的笑了笑。

“幺零幺不是有女儿吗,她是幺零贰啊。”

“他丫头有名儿啊,人都嫁出去了,没在这市场干活,你这幺零贰的名号没人跟你争啦,”老肖翘起来他的二郎腿,“就幺零贰了,这等幺零幺闲下来咯,我加他收了你这小丫头。”这鬼老肖,只要聊起劲了就没个停,一个人开始了喃喃自语,我倒没怎么搭理。

做法事的日子就要到了,这段时间的扛包量让幺零幺的身子有些吃不消,肩膀都凹下去了好大块印子。隔天市场关门后,幺零幺就跑去菜市场把该买的都准备好,回到家里,烧了一大锅热水,仔仔细细给自己搓了个澡,浑身像烫猪皮似的,一遍遍过水,平日里没怎么洗过的耳后根都搓出了油腻腻的黑噶子,自个儿弄好后,又叫上王玉梅和自己老娘洗澡换身衣服。隔天一早就坐起在家里等着软肠子的大伯。

这阮大师不愧是得道高人,晴空万里,扭曲石子路处,只见他身着一袭黑白道袍,脚套一双黑色棉布单鞋,加上那下颚的几根胡须,迎着罡风,阔步前行,还真有几份架势。这幺零幺的老母亲看到风尘仆仆前来相助的法师,激动得两眼直泛泪花。

“大师啊,您终于来咯,今天就有劳大师了。”

说完合上双手,像拜菩萨似的给那阮大师拜了几拜。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阮大师回敬着弯了个腰,没多说,转身走进这拥挤凌乱的矮房子。

他看了看这四面贴墙的小屋,又打量了下窗户的朝向口,点了点头,随即让幺零幺在自家门口点上之前准备的红烛,和三柱朝天香,将那青溜了的叫鸡用绳子绑住脚掌,另一端系在幺零幺老娘的食指上。然后在家门口朝北极乐的方向挖个坑,开始烧纸钱。

幺零幺领着媳妇儿和老娘,三个人跪在自家门口,朝里烧着。阮大师掏开自个儿提来的布袋,拿出事先画好的符令,贴在了房里的衣柜上,随即开始眯眼绕着屋子旋转走动起来。他一边细步打转,一边嘴里嘀咕,碎碎叨叨的哼着小调,阮大师皱着眉,不一会来个踉跄,把幺零幺的老娘吓得阵阵哆嗦。

坑里的火焰一阵阵跃起,深色的死灰,漫延巨蛇般,惊险而灼烈。幺零幺看着阮大师的挣扎的神情,开始担心起来,这王玉梅本来不太相信这软肠子的大伯,可看了这阵仗,自个儿心里也没了底。

“幺零幺!”

突然一阵呐喊,阮大师甩开衣袖,瞪大双眼,指着幺零幺面前的火炕。

“快把那只叫鸡的血放了,灭了这最后的火焰。以命抵命!”

幺零幺惊慌失措,跑去厨屋,操起最平日剁肉的老刀,火速摁住那只临死的叫鸡。幺零幺的老娘哆嗦着搂着儿媳,像是伤天害理般,捂着老脸。幺零幺左手掐着鸡脖子,右手挥起菜刀,火焰的阎气扭曲了幺零幺的身影,瞬间,鲜红的鸡血,噗——。

“鸡灭,人存!”

听了这话,大伙儿都舒了口气,但这阮大师的神情还是紧绷着。

“大师,那东西都驱走没?”

“你这屋里的煞气太强了。我有些扛不过来啊。”听到这话,幺零幺的老母连忙跪着向那阮大师磕起头来。

“大师啊,我就这条老命咯,我不要了,只要别影响到我儿,我干啥都行啊!”幺零幺的老娘抖起手背,擦了擦快流出来的鼻涕花子,一下子没忍住,放开嗓子似嚎非嚎的哭了起来。

“老天哟,俺没干过坏事啊,就饶了我吧!”

幺零幺扶起她老娘,让她坐在一旁缓口气,王玉梅托着老娘半截要倒下的身子,“大师,你再想想法子吧。只要消了这灾,我绝对再给你腌十斤腊肉。”

阮大师看了看他奄不住气的老娘,又继续开始在房里打转,看到了那木头衣柜,站在衣柜前顿了顿,说道:

“估计这里面有不详之物躲着,我请它他不走,我只能先用神符封住他。”

“那封住咋办,总不能留在屋里啊!”

“这衣柜里只要不放红腥之物刺激他出来即可,关于您母亲自身的煞气,还是要自己来抵抗啊,“阮大师闭目皱眉,韵了个回神。

“这样吧,你把你老娘十个手指脚趾上的指甲各剪一点,放到一个小人偶里,然后压在床下,别动它,我现在的道术没有年轻时的刚劲,今年能不能熬过这劫,就看你娘自己的了!”

眼看着大师也没啥辙子了,幺零幺的老母亲又哀叹了起来。

“我儿啊,要是你老母亲走了,记得要和你爹葬在一起,知道不!”

“我儿啊,到时候记得给娘多烧点纸钱,你娘怕没伴儿,还是要去看看死了的老乡。”

“我儿啊—”

幺零幺看到老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没多说,拿出了一把小剪子,细细的给母亲剪起了指甲,这老人家的年纪大咯,这指甲仿佛也结上了老茧,幺零幺握着老母亲硬嗒的脚丫子,泛黄的老指甲半天才剪下来一小块。王玉梅虽说不喜欢和幺零幺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可看着老人家心慌的样子,倒也过意不去,王玉梅打开衣柜,琢磨着找件旧衣裳给老人家缝小人,恰巧翻到衣柜里鲜红的胸罩。

“罪过,罪过,这红欲之物最为不吉啊!”阮大师一眼盯住了那件内衣罩子,立马瞪开鱼泡眼,

“不该有它啊!不该有它啊!”

幺零幺听了,一口怒气哽了上来,拍着放下手里的剪子:

“这咋就不吉了!现在的女娃娃都穿这东西,怎么我媳妇就不能穿了!”

“现在的年轻人精力旺盛,阳气重,受得起,你媳妇儿是四十大几的人了,正是转阴衰,再加上你老母,更是极阴,怎还担得起!”

一听到说自个儿媳妇受不起这话,幺零幺更是来气,拉开王玉梅,用力砰上柜门。

“既然你自个儿要这样选,那后果你自个儿担!”阮大师看着气冲的幺零幺,抓起地上布袋子,“你家的腊肉我不要十斤了,随你给,要是之后出了事,你可别来找我!”

说完,甩袖扬场而去。王玉梅托着幺零幺老娘佝偻的身子骨,踱步追到门口:

“大师,大师啊!我儿不懂事,勿怪啊!大师!”只见这阮大师越走越远,也没了辙,幺零幺的老母亲又叹起气来:

“诶!”

“我儿啊!你怎么能得罪人家阮大师呢!”

幺零幺搀扶回老娘,一边听唠叨,一边继续给老娘剪指甲。

“你这个混账东西,真是,”剪子卡擦一声,一节又厚又黄的脚趾甲给剪了下来。

“诶!”幺零幺抬起头,看着老娘的眼眸子,自信满满:

“娘啊!那大师算个啥,我也就是想让你安心才找的他,”幺零幺低头,用手把捏着剪下来的指甲沫,“只要你儿在啊,会给你赶跑小人的!”

(柒)

这幺零幺家中了煞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就在市场里传开了,这做生意的都讲究财运,幺零幺犯了天煞,谁家还敢让他扛包啊。第二天来了市场,大家老远的都躲着幺零幺,幺零幺以为闲着没事可干,就跑到了老肖店里。老肖看到幺零幺来了,连忙抽出店里的藤椅让幺零幺躺着。

“这段时间辛苦了吧?”老肖伸手摸了摸幺零幺的头。

“干啥呢,老肖,和我一样大还把我当小孩呢。”

“这不好久没和你说话,逗你呢。”

“这几天不知道怎么,没活儿接,难道大家看我前几天忙,现在想让我好好休息?”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啥?”

老肖看着幺零幺睁大的眼睛,慌忙解释到:

“没啥,大家心疼你,不想让你干活。”这幺零幺笑了笑,又摸了摸干瘪裤口袋。

“这就快入冬了,也要准备点钱过年咯。”幺零幺看着上方的天花板,慢慢眯着了眼睛。

北方的冬天,来得比南方早,一旦下过雪后,市场就没什么拿货的顾客了,一些老板闲得无聊,便开始凑桌打起了纸牌。老肖牌瘾粗,这三邻五舍要是缺了牌友,第一个就会叫上他。一日,对面卖内衣的刘一伟从外面上货回来了,组织着大家打牌聚聚,一看就是赚饱了钱袋来潇洒潇洒,牌注下得大,没几个敢上的,隔壁老街的赌手听说有人要打大牌,关门了门店就赶了过来,刘一伟再随即扯上了老肖,三个人用装货的纸箱子,垒起了一个牌桌。

这打起大牌来了,周围看着的人倒是不少,当然,爱热闹的幺零幺也凑了上来。这做生意要用脑,打牌要用巧,运气更加少不了,刚开打没几局,输赢就立马显了出来,刘一伟和老肖明显打不赢这赌场老手,两个人都输了不少钱。旁边看牌的人怕自己坏了风气,又转了边,换个地方看牌,就那幺零幺还蹲在老肖和刘一伟的中间。这刘一伟看着自个儿手里起的差牌,又看了看蹲在一旁的幺零幺,摇头道:

“真是煞气!”

幺零幺不知道刘一伟说的自己,任就蹲在原地,老肖懂了刘一伟的意思,也想换个边转转手气,便提醒幺零幺说:

“幺零幺,你去扛你的包吧。”

“现在这天气没包扛,我就在这看会儿打牌。”幺零幺傻笑了句。

“你不知道你蹲在这影响我手气了吗,把把都输,你自己是个扫把星就不要跑到别人面前来显摆咯。”这刘一伟看着自己输了那么多钱,忍不住了,硬把火气栽到了幺零幺身上。

“我咋就成扫把星了我?”幺零幺倒是纳闷了,自己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看来看周围的人,又看了看老肖,老肖没说话,其余的人都把脸背了过去。

怪不得自己最近接不到活,现在幺零幺都知道大伙儿都在排挤他了。他转身站起了身子,落寞的走到了一边。我看着幺零幺壮硕的背影儿,今个显得格外渺小,他看着老肖店里的藤椅,最后还是坐到了一旁的台阶上。

年前大家都要早早的开始收回贷收款,单子在王玉梅手上管着,大家就还没对她使出脸色,只想早早的就把单子给理回来,那日碰巧王玉梅准备去给老肖算贷收的钱,正好看到幺零幺一个人低头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幺零幺,你坐这干啥呢?”王玉梅用脚轻轻的踹了一下幺零幺的大腿。幺零幺用手捂了一把脸:

“媳妇儿,我听他们打牌呢。”

“听牌?你咋不凑拢去看啊?”

“都知道我家中了煞,走近坏了手气,诶。”

看到幺零幺今儿个这副怂样,王玉梅的老脾气终于爆发了,她把手里拿着的计算机还货单往幺零幺手里一塞,随即卷起那棉衣袖子,叉着腰,一把冲到牌桌前。

“谁说幺零幺就不能站这了!你买了这店面,可没买这地!别以为自己是老板就了不起,有种你自己扛包试试!”王玉梅双手撑着胖腰杆,一脸不平的看了一圈周围站着的人。这输了牌的刘一伟看到暴脾气的王玉梅,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摔下手里的纸牌,昂着脖子蹭了起来。

“关你屁事,你个晦气佬,别在这乱插嘴。”

“嗨,我晦气?你个卖胸罩的男人你好意思?整日个就扭着屁股抱着自家的奶罩摸啊摸,常年在外面上货,怕是在外面摸多了吧!”

这刘一伟似乎被说中了软肋,看着站在一旁的胡小芳,那气更是火大,用力一掌拍垮了面前的纸箱子,凌乱的纸牌撒得满地都是,幺零幺见势,连忙搂住了媳妇的腰杆子,拉着要媳妇回家。

“你们两个扫把星,都给我滚蛋,小心我把你着贱嘴巴子给打秧了。”

“有种你打啊,来啊,你敢动老娘一下,我诅咒你全家!”

“你个王八羔子,别以为老子不敢!”

王玉梅朝刘一伟跳着身子,幺零幺楼得直喘粗气。刘一伟看着朝自己瞎趟的胖子,伸手就要去煽她耳光子,看着要较真了,老肖一把抓住刘一伟的手,这刘一伟虽说人小,但气力大,拖住老肖的手一把抓住了王玉梅的头发。

“你个臭娘们,老子今天晦气,看我不打死你!”这周周围看热闹的觉得情况不好了,急忙跑去叫软肠子。

王玉梅被揪着头发,又是摇又是扯,疼得直喔喔叫,蓬松的短发立马被揉成了疯婆子。这刘一伟打了自个儿媳妇儿,幺零幺可忍不下去,跳起身子,一把按倒了刘一伟:

“打我媳妇儿,你姑奶奶的,今天别想给我走着回去!”幺零幺坎着刘一伟的肩,正是伸手去打刘一伟的贱嘴巴子,刘一伟翻不起身子,对着幺零幺的胯兜就是一踢。

“嗷~”幺零幺狼嚎似的倒抽了口气,楸起了嘴巴皮,拱起下半身,两眼直冒圈,让旁边看热闹的大老板一同拧了拧眉头。

刘一伟顺势直起身子,一拳打到幺零幺的脑门儿,刘一伟身子板瘦,这一拳头下去,可把自个儿手板疼怏咯。

两人互扯的在地上打滚,老肖叫着周围的人帮忙拉开他俩,看这架势没人敢上。幺零幺平日扛包力气大,回过神来,把刘一伟的脑袋反压在地上,刘一伟看着打不过,用力哽了一口痰,呸到了幺零幺的眼眼睛里。

“别打了别打了,”这老肖蹲在打上,怎么也扯不开这抱团在地的两汉子。

“不好不好,这王玉梅倒在地上抽经了!”周遭看热闹发现忽略在一旁的王玉梅,不知什么时候倒地上去了,慌忙去扯幺零幺。

“幺零幺,快看你媳妇儿,你媳妇儿口里吐泡泡了。”

这幺零幺以为别人在糊弄他,仍旧抱着刘一伟不放手,这软肠子跑来,看到地上这鼻青脸肿的俩人,又看躺在一旁打颤轱泡的王玉梅,用力朝地上抱团的两人踢了一脚。

“你媳妇儿翻白眼打泡了!”两人回过神来,扭头看向躺在一旁的王玉梅。

“媳妇儿!”幺零幺立马跳起了身子,冲到一旁,搂住了躺在地上吐白沫的王玉梅,刘一伟慌了神,淌下来的鼻血流到了嘴里,一股闷腥味让他抖了两抖,心想,完了,这下犯事了,看着这王玉梅像刚捞上的秧鲫鱼,全身抖着嘴里鼓泡,也跟着凑上去叫喊着王玉梅。周围的人见势,赶忙递来店里的毛巾给王玉梅擦泡沫花子。

“快送医院,估计是犯了羊癫疯,这要一直抖下去没气了可不行。”软肠子叫来了货车司机,组织着大伙把王玉梅扛了上去,刘一伟怕自己脱不了干系,也跟着幺零幺和老肖去了医院,其余看热闹的又各自回到门面上等着消息。

一路上,幺零幺抱着媳妇儿的脑袋,细细的擦着媳妇儿嘴边吐出的白沫子,货车的抖动震得幺零幺一颤一颤。这刘一伟安静的坐在一旁,打量着幺零幺的神情,心里希望着没啥事就好。

货车开到医院急症室的门口了,护士门迅速抽出担架接应任在昏迷状态的病人,担架有些小,王玉梅的身子板大,几个小护士抬得直气踹,幺零幺和老肖接过担架,扶着王玉梅随时可能倾斜的身子,挪到了推车上。

到了急症室,三个大男人就低着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候着,等着医生出来。老肖搭着幺零幺的肩,拍了拍:

“没事的,估计就是一时心急,抽了个羊癫疯,过了就好了。”幺零幺不说话,继续低着头。

“兄弟,对不起咯,我这人也就是财大气粗,装得很,”刘一伟怕自个儿犯了事,双手捂在大腿上,正襟危坐着,“你这是个好媳妇儿,时刻想着为你撑面子。”刘一伟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子。

“兄弟,你就别怪我咯。”

幺零幺仍旧没说话,继续低着脑袋。不一会,医生从急诊室走了出来。

“医生她咋样啦?”老肖和刘一伟冲上前问道。

“情况稳定下来了,”刘一伟舒了口气。

“你们哪位是病人家属,跟我来趟门诊室。”医生看来看身边的俩人,随之两人把目光投到坐在一旁的幺零幺身上。

幺零幺坐在门诊室里,看着眼前穿着白大褂的小伙子,“医生,我媳妇儿没事吧。”

“现在是没事了,但不知道以后有没有事,还要做个全面的检查把病因给查出来咯,你是他丈夫?”

“是。”

“她这犯的可能是癫痫,病人以前有犯过吗?”

“啥是癫痫?”

“症状多种,病人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意识模糊,浑身抽筋,嘴里吐泡。”

“她这以前也没这毛病啊,被吓出来的?”

“我现在不能给你确切的回复,你先去登记信息,等检查完了再说吧。”

幺零幺出了门诊室,看着仍坐在一旁等着的老肖和刘一伟,心里倒还是觉得暖暖的,幺零幺摸了摸自己的裤口袋,伸手挠了挠,翘着眉头问,“老肖,你有带多的钱不?我这身上只兜了三十几块,你先借我点。”

“我有!”刘一伟立马挥了下手。从皮夹克里掏出厚鼓的钱包。幺零幺和老肖看到如此热情的刘一伟,突然有些不适应,幺零幺接过刘一伟递来的几张红票子,呛了呛鼻。

“这个钱等我回去还给你,谢谢了!”

“没事,不急不急。”

安排好王玉梅的检查后,老肖就和刘一伟回了店里,幺零幺独自留下等着检查结果。等待的过程总是如此漫长,拿着照好的光片,幺零幺找到之前检查的医生。

“医生?我媳妇儿咋样啊?”

“看来还真被我猜中一半咯。”医生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受光的脑部CT图。

“她的脑袋里很有可能长了个东西,要动手术啊。”

“啊?动手术?那我媳妇儿要把头发剃了不?剃了不成尼姑了!”幺零幺瞪大了眼睛,似乎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焦躁不安的挠着裤口袋。

“做开颅手术肯定是要剃光的。”

“什么?开颅!”幺零幺倒抽了一口气,吓得直哽在喉管里,拧着眉头,像是一块陈旧的汗渍方巾,拧转,咯得有些生疼。

“你以为这东西长在头皮上?从光片来看,这东西在左侧额叶上,这次发的癫痫很有可能是并发症,所以说,这个肿块有可能是肿瘤,但也不能断定具体的性质类别,依照现在的医疗技术,手术风险有点大,你看——”

幺零幺听不懂医生的话,也不想明白手术风险究竟会有多大,拿着检测报告结果单,他仔仔细细的看着上面那些小字,怎么拼也拼不出一句话来,那密密麻麻的小蚂蚁围绕成一团团旋转的麻绳,把幺零幺捆得紧紧的,仿佛就要把他勒窒息般,不知道是夜里几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来到了媳妇躺着的病床前。

幺零幺看着媳妇儿熟睡的模样,很久没这样看过自个儿的媳妇儿了,圆鼓鼓的腮帮子,肉嘟的翘嘴皮子啊开了条小缝,自个儿媳妇儿还是那么漂亮,幺零幺伸出了糙满老茧的大手理了理媳妇儿蓬乱的发梢尖,哽在喉管里的那口气,呼了出来。他放下手中被掌心的汗水侵透了的检测报告单,托起媳妇儿的右手,捧到自己胸前的袄子里,轻轻摸了摸媳妇儿的手掌,低头凑到媳妇儿耳边:

“媳妇儿,好好睡一觉啊。等你睡好了,咱回去吃肉。”

(八)

北方的大雪,下得孤独又寂寥,呼啸的北风吹红了幺零幺的耳朵,吹肿了他的鼻尖,也吹红了他深陷的眼眸子。

幺零幺扶着迷糊的媳妇儿,坐着深夜的大巴车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老远就看到屋里还亮着灯,推开门,桌上摆着热腾的饭菜。

“我儿啊,你干啥去咯,这么晚才回来。”幺零幺拍了拍身上的寒气,

“媳妇今儿个在市场上摔了一跤,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去咯。”

“诶哟喂,我儿媳妇没事吧,咋这么不小心呢。”

“没事没事,就是一下子把人摔糊涂咯,现在好啦。”王玉梅摊开四肢跳了跳,又用力拍了一拳幺零幺的屁股,

“看,好好的呢。”

幺零幺看着媳妇儿幸灾乐祸的神情,没说话,就这样吧!媳妇儿不知道也挺好。

深夜,随便吃了点饭后,幺零幺打开贴了符咒的衣柜,一眼便看到了那件崭新的红色胸罩,看着它烈焰般的火红,吸引焦灼着他,幺零幺把它拿出捏在手上,犹豫了会,偷偷放在怀里兜着。随即他抽出藏在衣柜底下上了锁的小铁盒子。整出里面的一沓子散钱,数了数,随后捅进了泱瘪的裤口袋。和上衣柜门,看着那道显著的黄色符令,幺零幺一把扯下,撕碎甩进了煤炉里。

那日夜里,幺零幺一直睁着眼,出租屋的四周一片沉寂,唯独听到孤寥的寒风,和媳妇熟睡的呼噜声,参杂混合着,阵阵发酵。幺零幺缓缓起身穿起盖在被窝上的外套,蹲在床边,摸黑穿上棉鞋,轻声细步的摸索着出门,眯眼打量四周。

黑夜的天显得更加暗沉,细碎的星晨像是窥探的鬼眼,幺零幺找到自家墙后边的煤炭堆,狗刨似的扒出了个小洞,他小心又谨慎的拿出那件夜里泛着腥红的内衣罩子,把捏着,里面仿佛充满了消糜的欲罪。幺零幺没再犹豫,一把将它丢进了幽暗的洞里。那夜,孤寥的寒土地上,燃起了一丝浑浊的光亮,火光映红了幺零幺的脸,凄白的墙面上阵阵晃动着影子的波澜,直至他眼中娆动的那团火光熄灭。

烧了那件罩子,这日子还是要向往常一样过,第二天,幺零幺早早的就去了市场,他先跑到刘一伟的店里,把钱还给了他,刘一伟硬说不要,这幺零幺把钱扔在桌上就跑了出去。老肖看到幺零幺这么早就来了,关心问了问王玉梅的状况。

“幺零幺,你媳妇儿咋样了?查出什么病了没?”

“没事,好得很,就是昨日个急着了,堵了口气,一时喘不上来咯。”幺零幺露出了惯有的笑容。

“老肖,以后别叫我幺零幺了,我有名有姓,叫我余长乐。”

“怎么,媳妇儿病了一场,就要改名了,不是,咋就叫回那名了?”老肖叫习惯了幺零幺,一下子适应不来这余长乐,“我说幺零幺,不不不,那谁,这都叫了十几年了,我也改不了啊!”

“没事,你叫错了,我会提醒你的。”

老肖看着幺零幺坚定的神情,不知道是吃错了药还是干啥,这名字换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时半会让老肖心里不是滋味儿,虽说幺零幺人在,但这距离仿佛远了不少。

市场里的人想着那日的事,心里都觉得挺不好意思,又都开始叫着幺零幺扛包,大伙每喊错一句幺零幺,他便要回复一句“余长乐”王玉梅看着幺零幺叫回了自个儿二十多年前的名字,也觉得奇了怪,就问幺零幺:

“我说幺零幺,你咋又叫回那名了。”

“幺零幺这名儿多难听,余长乐多好啊,长乐长乐,咱就在一起长长欢乐,实在!”

王玉梅一听,也是有道理,就应允了幺零幺的要求。这余长乐啊,为了让媳妇儿过得欢乐,就揽下了媳妇儿所有的活,让媳妇儿和老娘在家好好享受享受,这自个儿就每每天还没亮就跑去托运部接货,等到菜市场要准备收摊了就赶了点尾买点菜回家。

这一年就快到头了,余长乐的老母亲就越发的算着日子过,每过完一天心里就舒坦一天。但这王玉梅整日闲在家里到憋不住了,嚷着要去市场帮忙,余长乐拗不过媳妇儿,就让他回市场继续给别人算贷收款,只是每日最多算十家,王玉梅看着余长乐这么关心自己心里越发觉得幸福。

“长乐啊,你也用不着这么拼啦,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也休息会。”王玉梅看着余长乐日渐消瘦的身子版,给他揉了揉肩。

“媳妇儿,你不用管我, 我只想把日子过得更好,再拼个十年,咱们就回乡下,起栋小房子,种点小地。”余长乐搭着媳妇儿放在他肩上的手。

“明日个,我把咱女儿小红叫回来,让她陪陪你。”

“是啊,都好久没看见着咱家的小红了,不知道过得好不好。”王玉梅想到自家的丫头,心头酸了酸,这么久电话都没打一个,这世上唯有只有瓜念子,都没见子念瓜。

余长乐的女儿名叫王小红,王玉梅是家里的独种,当初跟着幺零幺跑到了大北方,觉得对不起父母,又怕给自家断了种,就说生下来的娃随她姓,余长乐疼爱王玉梅,也就随了她意。

余长乐家里没电话,隔天一早就钻去了老肖店里,用他店里的电话机给小红打了个电话,余长乐熟悉的按出了那串心里头念叨了无数次的号码,双手握着听筒,等待着女儿的声音。

“喂?”

“喂!小红啊!”余长乐兴奋的朝着电话机大喊,在对面整理货物的我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电话那头清脆响亮的叫了声爹,像极了余长乐那浑厚的嗓子。

“小红,你快过来看看你娘吧,多陪陪她,你娘亲可想你了。”

“爹,我过年了就会去看你们的,我还赶着给岳父岳母制袄子呢!”

余长乐一听给岳父岳母制袄子,气不打一处来,对着电话听筒吼道,“你个没良心的娃,你知道你娘带你多不容易不,打小怕你没吃着,天天跑出去捡破烂给你换点小面糕,你倒好,嫁出去就只记得人家的父母,自家的都不认了?”

这小红听到父亲这样说自己,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我娘又不是再也见不到我了,就这半个多月了,还急个啥!”

“你咋就知道以后还见得着,你若是不来,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余长乐一把大火的把电话给挂断,又看到坐在门口的老肖,然后不好意思的扯下衣袖,把电话机给轻轻擦了擦。

电话那头的小红倒是从没遇到过爹对自个儿发这么大火,这怎么会见不着呢。心里想想是觉得有些不对,便和丈夫了下,自己年前回去陪陪父母,过年就一直在这边陪他。丈夫同意了,小红就随便收拾了几件衣裳,提了罐乡里的蜂蜜就去看自己爹娘。

余长乐的女儿我是头一次见,虽说搭了两天的绿皮火车,脸上透露着疲倦,但一看就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这定是像了余长乐的神态,那浓眉大眼,红润的小嘴,怪不得这王玉梅当初跟着余长乐跑咯,年轻时候的余长乐肯定是个俊朗的汉子。

余长乐看到回来的小红,身型饱满了些,心里也安慰了不少,这王玉梅看到女儿回来了,赶忙接回了家,进屋就开始收拾屋子,准备着做饭,她低着头,泪水鼻涕直流,小红看见母亲慌张的深色,从身后搂了王玉梅的腰杆子。

“娘~”王玉梅吸了口鼻子,转身托着女儿的脸:

“你也知道回来啊,电话都不给咱打一个。”

“你 不是没电话吗?”

“你可以打给那市场上的肖叔叔啊,唉,只有你过得好就好。”余长乐的老母亲看到孙 女儿来咯,也乐得直咯噔。余长乐给小红放好了行李,招呼着红鼻子的玉梅喊到:

“小红她娘,今儿个你就别做饭咯,咱上聚旺园吃顿好的。走!”

“诶,好。”

这一个多月来,余长乐就今日个吃得最自在,吃得最舒畅,大手大脚的像极了城里的阔大爷。他啃了截蹄子,蘸了些牛肉,嚼了段蕨菜,又喝了斤黄酒。他醉了,醉得乐呵,他红着眼眶,瞅着媳妇,竟坐在馆子里嚎啕大哭了起来,嘴里嚷嚷着:

“媳妇儿~”这哭声有些残破,干咳的嗓子眼带着些许沙哑,这是余长乐最舒坦的时刻,他想就这么一直哭下去,醉着哭下去。

王玉梅看着周遭瞅热闹的眼神,害羞得脸了红。

“行啦行啦,幺零幺!你要哭回家哭去,别在这丢人。”余长乐伸手抹了把鼻涕,“我要长乐,我叫余长乐。”

“好啦好啦,咱叫余长乐,咱不叫幺零幺啊!”

小红看着自家爹娘的样儿,满足给坐在一旁的奶奶夹了些菜。

“您老就多吃些菜,她俩自己晓得就行。”

那日夜里,余长乐不知道自个儿哭了多久,不知道自个儿红着脸在聚旺圆喊了多少声媳妇儿,更不知道他这大男人是怎么被小红和玉梅扛回去的。他只记得自个儿搂着媳妇儿,蜷在被窝里,他把头埋在媳妇儿丰腴的胸前额,贪婪的吮吸着媳妇儿身上的味道。

他紧紧箍着媳妇儿粗壮的腰杆,感受着她每一次呼吸的律动,像极了故里的麦穗,微风荡漾,暖心实诚。他眯着眼,让媳妇儿轻拍自个儿的后背,那一刻,他希望自己永远停留在这个梦里,真实而又恍惚的梦。

“噗~”暖暖的被窝里蹦出一个屁声。

“今儿个晚上吃多了,”王玉梅像摸小孩似的捋了捋余长乐的耳根,“你不嫌弃我啊。”

幺零幺没有把头抬出来,反倒是跟着在被窝里蹿了个屁。

“你干啥呢!”王玉梅拍了掌余长乐的后背窝子。

“笑话我啊!”

幺零幺喃喃自语的在被窝里叨叨:

“我...要做......媳妇儿...的...跟..屁..虫..”

“啥?”

幺零幺和着屁味,涨红了脸。

“做媳妇儿...的....跟屁虫...”

(玖)

日子往常,生活老样,余长乐乐呵着过日子,倒是开始学会了发呆。看着绿色的编制货袋,瞅着老肖店门口的藤椅。一不留神,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嘿!我说长乐啊,你瞅啥呢?”老肖见着幺零幺溜神,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余长乐眯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听到了老肖的话,小声嘀咕到:“老肖,你说这附近哪里有菩萨庙啊?”

“啥?你说你要去庙里?”老肖咧嘴,把耳朵凑近到幺零幺的耳边。

“你要去当和尚啊?”

余长乐一个踉跄,打了一个回神颤。

“什么当和尚,我要去拜菩萨”幺零幺板正身子板,半仰着头。

“拜菩萨?你拜财神爷就行了,没事费这钱干嘛。”

“你甭管啦,给菩萨上香的时候我也给你拜拜!”

“得了,我只知道在沙依县里有个观自庙,我也就去过一次,在山顶,你真要去就准备多点食粮,早去早回。”

“行咧!”

余长乐一问,可不是说笑,她安排好货物的交接,给家里人打了招呼,隔天清早就独自一人背着挎包赶去沙依县。沙依县不远,坐着大巴三个小时候左右就能赶到,那日天还没亮,余长乐就爬起来冲了个澡,吃了个前夜里剩下的馍,伴着零曦的街灯,余长乐坐上了赶往沙依县的首趟大巴。

大巴上坐着十来个人,大都是五十来岁的模样,但人手都点着一跟檀香。

“你是去观自庙的吧?”余长乐身后的一位老太轻拍了他的肩膀。

“是啊,你们都是去庙里?”

“阿弥陀佛,你怎么不点香啊?”老太虔诚着身子,朝着前方车窗弓了个腰。

“我不知道啊,为什么要点香?”

老太没说话,从身旁的竹篮里,抽出了小把檀香。

“你拿着。”老太从口袋摸出火柴盒,划开,晃动的火光照亮了幺零幺疲惫的神情。

“我和你说,去拜菩萨,要的就是诚意,这一路上,菩萨都看着呢。路虽然有点远,你点一柱檀香,万丈高山,千尺瀑布,也抵不过你这一颗诚心。”

“来来来,你握好,别让它灭了,这柱香灭了,你就换一柱,直至登上山顶,庙前自有香炉。”

余长乐拿手里的那一打檀香,似乎让他心头有了紧迫感,这一炷袅袅的燃烟莫名让他手腕颤抖,重似千斤。

登山的路途总是庄严而又漫长。坑洼的石子路,抖动着大巴车上的每一颗沉重的心。余长乐难得安静的看着窗外。闻着静心的禅香,他要洗净自个儿在尘世的罪恶。

戈壁滩的远处,闪耀出若隐的光芒,大巴车到了山下,司机说正午十二时,傍晚六时他都会来接客,停靠半小时,要赶车的大家计划着下山。幺零幺琢磨着正午赶车,提了提包,一柱檀香,昂举着开始登山。

山间的气息有点清凉,干干净净。余长乐脚间的尘土眷恋而依赖这厚实的大地,透彻的晨光淋浴着登山的每一个人,向上仰仗。余长乐有些气喘,扛包的落下的病根儿又犯了,那一张张罪恶的纸张,变成万根明针,深扎腰间。他拧着眉,手心握着香柱,渗出阵阵虚汗。倘若他在世间的罪恶如此,那他媳妇儿呢?究竟是媳妇儿自个儿选择的结果还是菩萨给你的施戒!

余长乐不服!

余长乐不服!

咬着压根,余长乐从未如此累过。

菩萨啊!菩萨啊!你是让我多扛了几个包啊!

可笑!可笑!

我换不上气!抬不起步子!我咽不下粮食!喝不下白水!我哭不出,笑不足,我问天!问地!问良心!我余长乐不奢求也不敢求,但为何,我这历经沧桑的老身子,还要这般被你折腾!

余长乐一路伴着升起的落日追逐着穹顶之光,五柱香的时间,余长乐颓废的登到了山顶。宽宏的钟鸣,余长乐成了上香的第一人。他看着山顶的庙宇,漆红的正门前挂着写了三个字的牌匾,又见.....余长乐不识,但知道这就是观音庙。余长乐累了,山顶的寒流令他沁湿的内衣稍许冰凉。看着仰头叩拜的梯阶,余长乐在门前的香炉前插上了手中最后的一柱檀香。

台阶前的庙宇里有僧人在诵经。余长乐整了整衣裳,拍了拍四肢的尘土。

“菩萨啊,余长乐今天来给你上香了!”

余长乐一步迈两层台阶,壮实而迅速。

上了台阶,跨过门槛,两旁的僧人为之诵经,木鱼阵阵,梵唱禅音。余长乐看着莲坐之上伫立的观音,手持净瓶杨柳。余长乐不知道这是哪位观音,他仿佛像是取经之徒,前来洗尘的俗子。他径直的跪在桌前的圆塌上,夯实有力。这一跪,是余长乐,也是王玉梅。

俯首,磕头!

俯首,磕头!

俯首,磕头!

余长乐心里念着的,满是王玉梅的救赎,他信了,观音啊!他信他的命了!无力的自己,只能用这亢长的磕头声来叫醒菩萨,救救自己媳妇!救救王玉梅!救救余长乐!我今天来请罪,俯首倒地,来世愿为牛马,只求余生太平!

时间化成了泪水,模糊了余长乐的视线,婵婵经文,钟鸣阵阵。金光颤颤的大殿,稍许苦涩。不知磕了多久,迷糊的余长乐身后多了许多上香的人,她们双手合十,从左往右围着菩萨一圈圈走动,余长乐的撑起了乏了腰杆,颤抖的合起双手,像是偷腥的小孩,救赎在人群里。

那日,余长乐没有赶上正午的班车,傍晚才赶至家里,家里人没有多问,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王小红白日里帮着父亲去市场扛包,夜里就和王玉梅整理些家务,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时间呆久了心里就念起了另外的家,一日,春桃和他爹给老肖整理完货包,春红拍了拍手说:

“爹,我后日就回去了,你就安心的在这过日子,过年我就不过来了。”余长乐停下了手里的活。

“你才呆这几天就走啊,”又想了想。

“给我过完年了才能走!”

“为什么?你和我娘不都过得好好的吗,我这都嫁出去,老是呆在这,家里那边就要说闲话了。” 小红似乎有些不乐意了,余长乐转过头,继续理着散乱的货包。

“闲话你随他说,今年你必须给我陪着你娘。”

“我娘又不会死,干嘛守着啊!”

“咚!”余长乐没有说话,猛地挥手,一把推倒了手前码起的货堆。灰尘像是破碎的美梦,阵阵萦绕着这紧张的氛围。听到货物倒地声的邻里老板惊得从店里站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余长乐看着女儿执拗的神气,终于忍不住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死,万一明天她就走了呢,你再也见不着她了就知道后悔了?”

王小红有些茫然,看着和往日不同的父亲,泪水夺眶而出。

“你胡说!你就想骗我!”

“你就当我胡说!现在你啥也不用干,你就给我守着你娘!”

“我不干,我是你泼出去的丫头,我就要走!”王小红满脸恨意,趁着来气,转身就走。

“你娘脑袋里长了个瘤子!”

余长乐用力指着小红的后背,紧闭着颤抖的嘴皮子。

王小红惊愕的转过身来,红润的眼睛睁得格外的大,仿佛开械的洪闸,他相信又怀疑实诚的父亲,她哆嗦着蹲到地上,埋首痛哭起来,早有预感的真相竟如此可怕,或许这是大家一同隐瞒的事实,那为何还要选择去戳破。

她怨她爹怨她自己,怎么现在才让自己知道。余长乐看着蹲在地上抽搐的女儿,自己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旁看着的老肖吓走了神似的,踉跄了好一会。

“幺零幺,就是上次晕倒去医院的时候查不出来的?”余长乐这次没有纠正老肖的话,他无奈的用胸腔笑了笑,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幺零幺,呵!”

他抬头看着惊讶的老肖,认栽似的点了头。

“余长乐,幺零幺。” 余长乐嘴里碎叨的念着。

“我的大哥哟,你咋不早说啊,难怪你最近扛包那么拼,你是急着要钱不?”

老肖从钱包里掏出了两张红票子,放到幺零幺的手上,一旁围着的老板们看到蹲在地上啜泣的春桃,又看着一旁坐在地上愣神了的幺零幺,纷纷学着老肖给幺零幺塞钱,给得多的,就丢在了幺零幺的面前,给得少的,就撮进了幺零幺的衣兜里,幺零幺茬着两条疲惫的大腿,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红的绿的,又摸了摸自个儿口袋,看着自个儿那双操满老茧的脏手,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他撕心裂肺的嚎叫着,仰着头像个要喝奶的三岁大娃娃,眼泪哗哗的洒在他的领口,鼻涕滑进他啊开的大嘴里,迷糊的眼睛看着头顶上那盏似明似暗的白炽灯,像太阳又像月亮。

余长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求了观音,求了菩萨,求了自己,他是个汉子,一个踏实自在的汉子,他喜欢老肖,喜欢看牌,喜欢跟着凑热闹,自己的圈子不热闹了,都赤裸裸的看着自己。他握着手里的票子,他知道自己一张也不会要,自个儿的媳妇儿,就要自个儿来养,他要为自己媳妇扛包,扛肉,扛起太阳和月亮。

他和小红就这样哭着,不知哭了多久,人群散了,太阳落山了,白炽灯关了,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媳妇儿也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走了。

(拾)

打那之后,余长乐再也没有哭过,家里低调的给媳妇儿办了丧事,听说余长乐把媳妇儿生前用过的东西都给打包烧了,遗体就埋在了观音庙的山脚下。

出葬那天,余长乐请了三个抬棺材的汉子,租了一辆面包车,半开着后车厢的车门,天还没亮就送去出葬了。幺零幺自个儿当送葬队伍的头儿,像是平日里扛包似的抬着棺材。

那天的清晨,比以往都凉,那天的太阳,比以往都大。仿佛是冬日里的暖壶,雪白皑皑的大地,泛着耀眼的白光。余长乐没流一滴眼泪,像往常一样,洒脱而自然,余长乐最喜欢他媳妇儿,都猜他不难过,是因为伤心过度开始犯傻了,我也这样认为。

直到最后一刻,王玉梅的父母也没有原谅这个无能的女婿。余长乐的女儿在家守了七天丧,又回到了自个儿丈夫身边,说等过完年了就回来看看母亲,这毕竟嫁了出去,上辈子的债也就少还了。而余长乐的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整好了东西,带着压在床底下变形了的小人在夜里悄悄的回了乡下。

打那后,余长乐依旧在市场上扛着包,有人叫他余长乐,有人叫他幺零幺,他都应声,现在,他依旧经常跑到老肖店里找他闲谈,他依旧爱凑热闹,爱笑。穿着大袄子,幺零幺不喜欢躺老肖的藤椅了,反倒躺在了那绿色的编织大包上,这包很沉,但是软和实在,灰扑扑的幺零幺也只能躺在那坑窝里。干了一天活,回到家里,幺零幺脱下身上的袄子,细细叠好放进了泛黄的衣柜。

打开铜扣的衣柜门,叠得整整齐齐的寥寥几件衣裳上面还摞着那件媳妇穿过的花裙子。

原来,你只适合穿灰衣裳。

因为外婆的身子不适,母亲放不下生意,我被安排回去照顾外婆。那天我去菜市场买点带给外婆的干货,看到几日未见的余长乐站在老王的摊子前吃豆花,他的身子瘦了很多,浓密的黑发让鬓角新生的白发茬格外明显,他的裤口袋也小了不少,仿佛里面什么也没放。我走向前,买了杯豆花,他认出我是春花家的女儿,朝我笑了笑。

那日,我鼓足了胆子,看着眼前的这个老男人问出了疑惑许久的问题。

“大伯,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啊?”余长乐似乎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他泯了一口稀糊的豆花,在嘴里咀嚼了会,朝角落里昂了昂头。

“你看那大货包就知道了。”

“什么?”

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那张嘴笑起来的满口嫩白老牙,深邃又明亮的大眼,坚韧而又决绝的对我说:

“我叫幺零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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