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天城·阿姚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冥花坊的大门,祝姚淑一改往日的浓妆艳抹,浑身的高贵黑换成了清新白。

    我看着完全变了一个模样的祝姚淑,诧异问道:“祝坊主这是?”

    祝姚淑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上前亲昵的挽住我,像个邻家俏皮的小妹妹般:“秦哥哥,你来了呀!”

    那声音嗲得我浑身都酥了,待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跟着她上了二楼,我倏然打了一个冷战,浑身汗毛耸立。

    慌乱着想抽出被她环抱的右手,却在挣扎间触碰到一团温软。

    我一脸尴尬不敢再动,祝姚淑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我僵硬着无处安放的手:“祝……祝坊主您……这是意欲何为?”

    “别急呀秦哥哥,”祝姚淑娇声道:“先去人家房间再说……”

    “啊?”还要去她的房间?

    我睁大眼睛看着媚眼如丝,娇娇欲滴的祝姚淑,眼角余光不自觉的瞥了一眼窗外的桃树。

    春天来得真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满树的桃花都开了——

    1

    祝姚淑一身雪白纱裙紧致,把傲人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我垂目望着满桌的菜肴,如坐针毡。

    “菜是用来吃的,秦哥哥老是盯着作甚?”祝姚淑幽怨的道:“难道它们比奴家还要好看吗?”

    “祝坊主说笑了,”我浑身一震,连忙解释道:“区区菜肴哪里会比得上祝坊主。”

    “这么说……”祝姚淑替我斟满了酒,意有所指的道:“秦哥哥是想吃奴家咯——”

    “咳!咳咳……”

    刚吞到嗓子眼的酒倏的呛了出来,看着祝姚淑一脸任君采撷的模样,理性告诉我要克制,因为这娘们儿一看就不像好人,保不齐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平日里我见冥花坊可是热闹得很啊……”我强装镇定,转移话题道:“今日怎么不见其他姑娘?”

    “原来秦哥哥是在担心这个,”祝姚淑玉手轻轻抚上我的胸膛,答道:

    “秦哥哥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她们都被我安排妥当了,今夜……不会回来。”

    她放在我胸膛的手缓缓下滑,轻声道:“所以,秦哥哥想要为所欲为,也是可以的哟!”

    我浑身一僵,什么叫我想为所欲为?

    是你想为所欲为吧!

    我抓住她游离到我腹部的手,叹气道:“祝坊主有话直说就是,不过先声明,涨房租这事没得谈,现在生意难做,你非要涨房租我只能不开那客栈了!”

    “呃……”祝姚淑神情一顿,抽回了手,骂道:“姓秦的,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无趣?”

    很好,音调终于正常了,这才是“祝坊主”正确的打开方式。

    “没有。”我答道。

    笑话,我堂堂七尺男儿,生得是玉树临风,更胜潘安。

    平时除了幽默便是无可抑制的浪漫,我会无趣?

    世界上这么多人,回想起来,说过我无趣的左右也不过你……还有阿起……嗯,还有云笙。

    虽然除了你们我也不认识其他人,但是你们能算人?

    “秦掌柜放心。”祝姚淑“客气”的道:“今夜我与秦公子不谈‘公事’,只谈风月……”

    嗯……随便你,只要不涨房租都好说。

    等等,风月?

    “是的,你没有听错呢!”祝姚淑又倒一杯酒:“谈风月之事,怎能少了美酒相伴呢?秦掌柜,请再饮一杯。”

    我听着祝姚淑时而热情,时而冷漠的声音,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怎么?”祝姚淑见我迟迟不动,催促道:“莫不是要奴家,喂秦掌柜喝?”

    “这倒不用……”想起祝姚淑的以往的粗暴行为,我怕是无福消受。

    于是我端起杯子便一饮而尽,可酒杯刚放下,她眼疾手快的又斟了一杯……

    2

    谈弄风月这事,与喝酒应酬是一样的,三杯酒下肚,再高尚的雅士都会变成禽兽……啊不,是暴露本性。

    祝姚淑借着酒劲翩翩起舞,我脸颊微红的目不转睛。

    忽然春风吹开了小竹窗。

    也吹灭了房中的烛火。

    这时我心中暗暗庆幸,还好我这双眼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撩人的春风带来了桃树上的点点花瓣,祝姚淑如在花中起舞,阵阵香风携着桃花也吹向了我。

    这时我就有些郁闷了,我这鼻子为什么就闻不到除血腥味之外的其他味道呢?

    “秦掌柜……”祝姚淑忽然笑道:“赶紧擦擦你的口水吧!”

    啊这……

    我闻言连忙低头擦拭,啥也没有。

    果然……又被耍了!

    “我说祝坊主,着酒也喝了,舞也看了,我什么时候可以走?”我生气的道。

    “秦掌柜不会真的喜欢男的吧?”这回轮到祝姚淑诧异了,她道:“你和阿起真有一腿?”

    “祝坊主大可放心,秦某人取向,正常得很!”我恨恨的道。

    “那就是奴家的魅力不够了,”祝姚淑神伤的道:“真是奴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奈何明月……竟是gay!”

    “gay……?是何意?”我皱眉问道。

    “不知道!”祝姚淑抬头一脸认真的道:“为了凑字数,表押韵,现编的!”

    “哦……”我将信将疑的敷衍了一下。

    刚要再言,却忽感头晕无力,浑身如万虫噬心,无力的倒在酒桌之上。

    “平日里,都是秦掌柜给奴家讲故事。”祝姚淑胸口剧烈起伏,如松了一口气般,道:“今日奴家斗胆,也想给秦掌柜讲一个故事。”

    我不听,没时间,耳朵聋!

    我想拒绝三联,却疼得无法开口,只能被动的听祝姚淑说话。

    这时我才幡然醒悟,这酒有毒!

    3

    祝姚淑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苗疆的山村里。

    饶是村民们深藏山村,仍逃不过战火的侵袭,村子里的男人都被送上了战场,余下的只是一些老弱妇孺。

    老人们不舍的望着自己的孩子离去,女儿们哭着吵着不让自己的父亲哥弟离去。

    可再怎么不舍,到头来收到的都只会是一笔安家费。

    男人们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只要走出去,便没有回来过。

    村子口有一条小河,不管是村里的人想要出去,还是村外的人想要进来,都得淌过这条河。

    女人们时常到这条河边清洗衣服,洗一会儿,就得抬一回头,洗一会儿,就得抬一回头。

    总想着下一次的抬头,能看到一个去而复返的身影,那个人可能是自己的儿子,可能是自己的丈夫,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尽管都不是也无所谓,因为只要有人回来,便是好的。

    阿姚今年十六了,家中的老母亲盼着父亲回来盼得眼都瞎了。

    陷入黑暗的母亲惶惶不可终日,如同痴傻了般,嘴里整日不停地念着:“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阿姚听从母亲的,每日都会到村口等上半个时辰,希望有一天能等到那个,没能在自己记忆里留下一点痕迹的父亲。

    4

    刚入春的河水格外刺骨,可总有那么几个不惧水寒的女人到河边洗衣,幻想着又过一年了,丈夫该回来了。

    “快看有人!”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河岸边低头洗衣的女人们忽地停下了手中的活,一个个跟大白鹅一般伸直了脖子,紧张地望向河的对岸。

    可迟迟不见有人走近。

    “是哪个骚婆娘乱说,想男人想疯了吗?”

    青山婆娘骂骂咧咧的低下了头,眼中藏不住的黯然失落。

    旁边一道嗤笑声响起:“青山家那口子嚷嚷什么,方才最激动的好像是你吧?”

    “俺是想男人啊!”青山婆娘没皮没脸的回怼道:“但是俺想的是俺家汉子,你管的着吗?”

    “管不着管不着!”

    小河边顿时叽叽喳喳,时不时响起一两道侃笑声,大家都想努力表现得开心一些,可思念却无法在强颜欢笑中掩藏。

    “我……”阿姚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实在是接不上这些婶婶娘娘的大人话题,憋了半天才出声打断道:“我说的是河里有人!”

    大家闻声又向河中望去,只见水面上果真浮着一个人形黑影,正缓缓向着下游漂去。

    “应该是一块木头吧。”青山婆娘推断道:“去年战事吃紧,那些官兵在山上砍了好些树铸垒用,废弃不用的旧木今年都顺着河水冲了下来……”

    “不对,那绝对是一个人!”阿姚肯定的道,那在河中浮浮沉沉的碎布分明是衣服。

    那密而墨黑的一团分明是头发,不是人是什么?

    “许是哪家的男人逃了回来,然后失足掉到河中罢!”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女人瞬间跟下饺子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跳入河中,向着那个人影游去。

    刚入春的水冷得刺骨,但是一想到那可能是自己的男人,便都义无反顾。

    可她们的内心却是纠结的,一方面希望那不是自己的男人,因为谁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成为英雄,而不是逃兵。

    可一方面又希望那是自己的男人,她们同样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懦弱一些,胆小一些,不要逞强去做所谓的英雄。

    心中再有万般纠结,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她们都希望水面上的那个人,是活着的。

    5

    救上岸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浑身冰冷僵硬,没有气息。初步推断,这是一个死人。

    女人们浑身都被打湿了,本该带着暖意的春风刮在她们身上却如刀割一般,一个个自觉的排好了队,颤抖着去认那个死人。

    青山婆娘上前仔细的看了尸体一眼,确认这不是自己的男人,庆幸之余,又为下一个上前的人心中默哀。

    “不是俺家男人。”

    “不是俺家兄弟。”

    “也不是俺家大哥。”

    “……”

    不是,便是好事,虽然自己的男人,有可能早已战死沙场,连尸体都找不到。

    但是最起码还没收到他战死的消息,对于她们来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她们商量着把这具尸体搬回村里,聚集全村的人来认认,万一真有人认了出来,也好给他安葬一下,立个卑。

    人是阿姚发现的,所以大家没有商量的,就很自觉的把尸体送到了阿姚家门前。

    七大婶八大舅娘的一通宣传,阿姚家门口顿时人山人海,整整排了一天的队全村的人看完这具尸体。

    结果无人认领。

    有人说:“全村的人都看过了,没人认,会不会就是姚丫头的父亲?”

    阿姚一听急了,带着哭腔道:“不可能,母亲说父亲出去的时候才二十八岁,他整整去了十五年了,现在应该四十多岁的模样。”

    “而这个人……这个死人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怎么可能是我父亲?”

    “诶……丫头,婶就随便一说,你咋还哭上了,快别哭了,婶敢打包票,这绝不是你父亲!”

    “哟!您快别说了您,我说就大牛媳妇你这张嘴欠,平时少不了嚼舌根就算了,这种事能乱说的?”

    大概是因为内心压抑久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顿时又吵得像菜市场一样,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愿意饶过谁,都在互相揭老底。

    阿姚见状也不哭了,但是觉得放一具尸体在自家门前终归有些瘆得慌,于是问道:“婶婶舅娘们,这个……这个死人怎么办?”

    人群又安静了下来,阿姚说的没错,放在这里也不是个事。

    于是有人提议,还是把他又扔回河里,任他随波逐流,自生自灭。

    可有人觉得那样太残忍,还是积点阴德把他埋了吧。

    有人又说埋太麻烦了,要不把他火化了,然后把他的骨灰洒向村外的河,让他自己顺着河流飘回自己的家乡。

    女人们说着说着,便又吵了起来,直到吵得累了,就又口干舌燥的安静了下来。

    最后决定,明天再做决定!

    让阿姚委屈一晚,这死人就放在她家门前一晚。

    明天,明天一定给他搬走。

    6

    月牙弯弯,繁星点点,明日定是阳光明媚。

    母亲早已沉睡,阿姚却怎么也睡不着,大概是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太多了,她对门口这具尸体总是心存惧意。

    生怕自己一睡着,他便趁机爬起来,掐断自己的脖子。

    所以她觉得应该盯着他,如果,如果他真的爬了起来,也好早点吆喝母亲逃跑。

    她坐在门槛上,小脑袋轻轻的靠着门沿,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远处的尸体。

    可盯着盯着,便睡着了。

    当月牙隐入云间,小阿姚睡得正熟之时,那具冰冷尸体修长的手指却动了动。

    然后他睁开了眼,望着满目的灰暗,他轻叹了一口气,浓郁的尸气从他口中散发。

    那沧桑的叹气声中,更多的是后悔和无奈。

    他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转身看了看阿姚,似是感受到阿姚的意图,他嘴角勾起一个僵硬的笑容,觉得有趣极了。

    然后他一步一步的走向阿姚,伸出了手,却没有掐断她的脖子。

    只是在她身旁坐下,把手臂轻轻支在门沿上,让她能睡得更舒服一些。

    7

    清晨的阳光隔着眼皮也能刺痛眼睛,阿姚揉了揉惺忪的眼,然后如遭电击。

    自己真是太大意了,居然睡着了,他要是爬起来掐断自己的脖子怎么办?

    她赶紧摸了摸自己,还好还好,脖子还在。

    “诈尸了!”她忽然大叫一声,自己的脖子还在,但是尸体不在了。

    连忙起身想看看母亲有事没,结果一扭头便对上一张披头散发的脸。

    “鬼啊!”她猛的蹦了起来,道:“你你你……你不要过来!”

    那“鬼”闻声果然不动了。

    阿姚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跑到远处试探着道:“你……你走两步。”

    那“鬼”闻言直起身子,轻轻的走了两步。

    “你……你回去坐着。”

    那“鬼”依言回去,乖巧得很。

    这……

    她看着洒落院中的阳光,忽然得意一笑,听说鬼都怕太阳,这回看你死不死。

    “你,去那边!”

    “鬼”闻言木讷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到阳光之下,空洞的眼珠竟闪过一丝人性化的疑惑。

    想象中那“鬼”应该在阳光的照射之下,痛苦翻滚,然后灰飞烟灭啊,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阿姚一愣,试探着问道:“你是活人吗?”

    那“鬼”没有答话。

    她鼓起勇气上前,摸了摸他的胸膛,没有心跳。

    再探了探他的鼻子,也没有呼吸。

    这绝对不是活人,但怎么会动呢。

    难道是老人们说的诈尸?

    可是为什么会听我的话呢?

    “你,把院子打扫干净。”她试探着吩咐道。

    “你,把水缸里的水打满。”她继续吩咐道。

    “……”

    院子里忙忙碌碌,阿姚却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不停地发号施令。

    青山婆娘,大牛媳妇,隔壁王婶,一个个目瞪口呆,如此勤劳能干的汉子,可比她家那口子强多了。

    “姚丫头,左右你家也没多少活计,不如就把他借俺两天?”青山婆娘笑嘻嘻的道。

    “咳……咳咳……”大牛媳妇阴阳怪气的道:“做活不要做到床上去就好咯……”

    “你这张烂嘴,再胡说老娘给你撕得稀烂!”

    看青山婆娘一副就要上前的模样,大牛媳妇骂骂咧咧的不敢接话,说归说闹归闹,这婆娘打起架来可是凶得很!

    “呃……”阿姚为难的道:“他说是我救了他的性命,要报答我,但我可做不了他的主呀!”

    “这好办,”青山婆娘一脸胜券在握:“你让他过来!”

    阿姚顿时有些心虚,她没有给这些人说昨晚上那具尸体“诈尸”了。

    只道是,忽然就莫名其妙的活了,而且还要报答她,所以给她做活计。

    “快点呀!”见阿姚迟迟不动作,青山婆娘催促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是不是不舍得?”

    “没有……”阿姚轻声唤道:“阿政,你过来……”

    阿政是她给这个人,啊不,这个死人取的名字。

    阿政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在青山婆娘他们到来之前,阿姚已经取出父亲以前的衣服给阿政换上,并让他自己清洗了一番。

    阿政满头墨发束起,露出一张青春俊逸的脸,不伸手试探,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死人。

    青山婆娘仔细的审视着,这家伙竟生了一副好皮囊,她围着阿政转了一圈,扭动翘臀撞了一下阿政,娇滴滴的道:

    “昨日救小哥俺也有份,说起来姚丫头不过是眼神好些看到你在水中罢了!真要算起来,俺对你的恩情更大,你要不要也报答一下?”

    说着还不忘抛了一个媚眼,扭动间让上衣松动,露出一抹雪白。

    她觉得以自己的魅力,做到如此地步,只要对方是个男的就没法抵挡。

    阿姚双手捂脸,心中暗笑还好阿政是个死人,不然可能真会被她拐走了。

    只见阿政看也不看她一眼,站了片刻见阿姚没有其他吩咐,又自顾着回去修补院墙。

    “你!”

    青山婆娘气得胸前乱颤,旁边响起一道冷嘲热讽的声音:“真以为自己有多大魅力,和姚丫头这种清纯少女比起来,有的人呀,顶多算一头老牛!”

    “奶再大有啥用?村头李大姐的那头牛奶还大呢,除了平时给小牛崽喂喂奶之外,屁用没有!”

    青山婆娘闻言恨恨的盯了阿姚一眼,年纪轻轻就学会勾引男人,以后一定不会是什么好货!

    “真是白瞎老娘救你了,白眼狼!”她对着阿政咒骂一句,可阿政连头都懒得回,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面子上便更挂不住了。

    “你个长舌妇,老娘早就想教训你了!”她又把矛头指向大牛媳妇,方才便是她出言嘲讽。

    大牛媳妇见状拔腿就跑,青山婆娘一边追赶,一边口无遮拦的给她祖宗十八代都问了个遍。

    阿姚愕然的看了一眼阿政,实在想不通青山婶子和大牛婶子怎么就因为一个死人打了起来。

    8

    阿政虽然不是一个正宗的活人,但现在却是村里唯一的男人,可这个唯一的男人却是别人家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还好阿姚“大方”,时常带着勤劳的阿政四处帮补别家做活计,女人们才渐渐平息了那股风言风语。

    转眼间阿政便在村中待了两年,镇上时常有下乡抓壮丁的官兵,全村的女人都很默契的保护着这个不属于村里的“男人”。

    左右整村的名单都在这,只要人头够了,那些官兵也不多做搜查,只是有下流的,嚷嚷着要为村落留种,给寡妇们一个春天。

    然后被上司的一顿鞭子抽得咧咧直叫,战事不休,民不聊生,强行征兵本已惹得民怨,再做此种欺辱妇孺之事,岂不是猪狗都不如?

    又过两年,全村挂满了白绫,最先收到噩耗的是青山婆娘,那天她像疯了一般,把前来报丧之人打得鼻青脸肿。

    又把那块刻着“祝青山”三个字的名牌扔到河里,她撕声吼道:“你答应过会活着回来见老娘的,既然死了,就给老娘死外面!老娘是不会给你守寡,老娘马上就重新找个人嫁了,逍遥快活,天天给你戴帽子!”

    说着说着,又忽然跳到河中,把那块名牌捞了起来,紧紧的护在怀中,悲痛哭道:“青山哟……你快活过来好不好,青山哟……俺要知道你是个短命鬼,就绝不会找上你……”

    战事不止,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短命的。

    随着第一份噩耗降临,全村的女人都做起了噩梦。

    那些数十年没有消息的男人们,就像是忽然有了默契了一般,名牌一个接着一个的被送了回来。

    阿姚父亲的名牌也被送了回来,叫祝大政。

    她没有告诉母亲,父亲已经战死,自顾的在河边给父亲立了衣冠冢,她坐在坟前,并没有哭。

    说实话她对父亲一点映像都没有,所以心中的难过程度还比不上那次看到青山婶子发疯。

    但她也曾对父亲有过憧憬,母亲说父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对母亲言听计从。

    这辈子和母亲意见相悖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要去当兵。

    父亲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主动要去当兵的,他说先有国后有家,如果国破了,家就没了。

    他想守护好母亲,守护好这个家,义无反顾的扛着钢刀上了战场。

    他答应过母亲一定会回来。

    但是,他食言了。

    “阿政,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阿姚抱着双腿,看了河中的自己的倒影,开口问道。

    阿政没有说话。

    阿姚轻轻抬头,看了看阿政俊逸的面庞:“我觉得他就像你一样,听母亲的话像你听我的话一样。”

    阿政没有搭话。

    “忘记你不会说话了。”阿姚又道:“但是也好,你不会说话也不会悖我的意,所以就不会离开我。”

    “阿政,你会离开我吗?”

    “阿政,你要是个活人就好了。”

    “阿政,你娶我好不好?”

    阿政闻言身躯一震,依旧没有说话。

    “是真的。”阿姚起身包住阿政:“我已经二十了,村里的人都把你当做了我的男人,若是你不娶我,她们肯定会怀疑你……”

    “我好怕她们知道你不是一个活人,然后用火烧了你。”

    阿政的衣襟早已被阿姚的眼泪打湿,他那轻轻抬起的手却始终没有搭上阿姚的肩。

    9

    那天村里的白绫都换作了红布。

    阿政木讷的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女人们把当年自己大喜的红毯都捐了出来,整整从河边铺到了村里。

    她们想让自己战死他乡的男人,也能为这对新人送上祝福。

    阿姚自是紧张得很,虽然女子都是会嫁人的,但她从未想过嫁给“死人”。

    至于阿起,他没想太多。

    他如往常那般听从脑海中声音的指令,这天那个声音的主人让他穿上红衣,在这里等她。

    他等啊等,等来了一个盖着红盖头的美丽女子,女子踩着红地毯走到他的身前,轻声命令他牵起她的手。

    他温柔的牵起她的手,在欢笑声中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然后一声惨叫声打断了祝福声。

    黑脸的将军吃了败仗,带着残兵逃进深山。

    整个人浑浑噩噩,任由战马驼着他在山中游离。

    水壶里的烈酒早已被喝得见底,烈酒烧心,却总也比不上心中的痛。

    此战大胜之势,却因自己的骄躁吃了败仗,以后还有何面目再见大哥二哥?

    心如乱麻之际,却见有人在此大办喜事!

    “俺们在外征战,整日在刀林剑雨之中寻求生机,只为还天下一个太平!你们倒好,竟躲到这深山之中逍遥快活,实在是该死!”

    黑脸将军大吼一声:“左右!给俺冲杀进去,斩了那新郎官!”

    10

    震天的叫喊声唤醒了败军心中不屈的魂,醉意朦胧的他们本能的服从着将军的号令。

    战马越过河流,一往无前的冲进村中。

    首当其冲的妇人被战马撞得人仰马翻,发出一声惨叫。

    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顿时安静了下来。

    女人们一边后退把阿姚阿政护着,一边恨恨盯着闯入村落中的兵士。

    黑脸将军纵马而来,兵士们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那个被战马撞翻的妇人早已没了气息,几个年轻的寡妇正一边流泪,一边给她擦去脸上的血迹。

    黑脸将军望着整村的妇人,一身的杀气忽然顿住,但酒意仍在,在属下面前也失不得面子。

    他道:“把那个新郎官交出来,俺可饶你们一命!”

    阿姚早已摘下了头上的红布,听闻此话自然而然的站到阿政面前,把阿政护在身后。

    因为她不确定村民会不会为了活命,把阿政交出去。

    最先说话的是青山婆娘,她道:“凭什么!”

    “凭什么?”黑脸将军怒道:“凭俺们在外为国拼杀,你们却躲在此逍遥自在!”

    “逍遥自在?”青山婆娘笑了。

    全村的女人都笑了。

    她们笑得泪流满面,笑得咬牙切齿:“全村一百八十七位女人,她们或是失去了丈夫!或是失去了儿子,或是失去了兄长!或是失去父亲!”

    “而他们的父亲,兄长,儿子,丈夫,皆被你们抓去做了士兵,饶是再不甘愿,他们在战场上依旧义无反顾,只为卫国,只为保家!”

    “一个个人,一条条命,化作了村口的一座座空坟!您管这叫逍遥自在?”

    “苍天啊!”

    “求您睁开眼看看,我们一村的寡妇孤妪,是如何逍遥自在的!”

    声声震天,声声泣血,声声带着思念,声声伴着无尽悲意,让士兵们的酒意都清醒了许多。

    难怪之前进村,小河边会有那么多的墓碑。

    “那他呢!”黑脸将军指了指阿姚背后的阿政。

    “他?”青山婆娘癫狂的道:“他不过是村子里出去的男人们,派来守护我们的一个活死人罢了。”

    “青山婶婶,你……”阿姚浑身一震。

    “傻丫头,就你那点小心思,还能骗过婶子们?”青山婆娘笑道:“带着阿政快跑……婶子,要去找你青山叔了!”

    话罢她挤出人群,来到黑脸将军的战马之下,悍不畏死的道:“今天你们要么立即滚出村子,要么踏着俺的尸体过去!”

    黑脸将军挥出长矛,却没有刺出去,他视线越过女人们看向“躲”在阿姚身后的男人。

    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些女人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了,他居然脸都不敢露,真是个怂蛋!

    “啊!”

    一声惨叫响起,人群开始躁动,不知是谁失手杀了一位妇人。

    “姐妹婶娘们,拦住他们,给姚丫头和阿政逃生的机会!”

    大牛媳妇大吼一声,首当其冲的站到青山婆娘身旁,两人对视一眼,罕见的没有吵嘴,而是相视一笑。

    鲜血并没有让女人们感到畏惧,反而映红了她们早已死去的心,一个个上前,用自己的身躯迎向兵士们的钢刀,战枪。

    士兵们被鲜血刺激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战斗仿似历历在目,他们想活着,想活着就只能砍杀掉眼前的敌人。

    一个个女人满身鲜血的跌倒在地,可脸上却露出解脱的笑。

    “祝青山,你个短命鬼,老娘来找你了!”

    “祝大牛,俺还没给你生儿子呢,这就来找你,给你生一窝牛崽子……”

    “……”

    阿姚早已泪流满面,她回头看了一眼阿政,垫脚在他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命令道:“你现在转身,跑,有多远,跑多远,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

    阿政浑身颤抖着,却仍旧服从阿姚的命令,转身便跑,转身便跑!

    望着阿政的背影逐渐消失,阿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可笑着笑着,却哭得更伤心了。

    对不起……对不起阿政,这次不是你要离开我,而是……我要离开你。

    你本就不属于这里,你可以跑。

    但是,我不可以……

    11

    冥花坊内,我趴在酒桌上浑身颤抖着,祝姚淑这个所谓的“故事”,扒开了我最痛苦的记忆之一。

    祝姚淑也早已泪流满面,她道:“就是这样,全村的女人为了保护一个不属于这个村落的男人,一个又一个的仰起了脖子,给那群畜生砍杀。”

    “但或许,她们早就想死了。”祝姚淑木讷的道:“或许在得知自己的丈夫,孩子,儿子战死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了。”

    “后面的故事,秦掌柜可还想听?”祝姚淑问道。

    “不……不要……不要说……”我一字一句,颤抖着说道。

    “不,我要说!”祝姚淑恐惧的摇着头,嘴里却不停的道:“后来,后来跑掉的阿政不知道为何又回来了……”

    “他,他变成了一个长着獠牙的怪物……”

    “他,他杀光了所有士兵……”

    “他抱起阿姚染满鲜血的身体,不停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阿姚面色苍白,却笑着对她说……”

    阿姚说:“我,我也对不起你……一直有个故事没有告诉你……父亲走后,母亲养了一条狗,给它起名叫阿政……”

    “咳……咳咳……你一定很生气吧,我给你,给你取了一个狗的名字……”

    “不,不,我不气……我不气……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因为我以前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政’。”

    “骗……你骗人……”阿姚说着便闭上了眼睛。

    “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没有……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死去,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去!”

    祝姚淑说着害怕的指着我:“结果你,你吸干了阿姚的鲜血,你把她变成了和你一样的怪物,你就是阿政,你就是阿政!”

    是的,我就是“阿政”。

    我把阿姚变成了如我一般的怪物,所以她恨了我千世万世,我一直都在赎罪,我一直都努力把她变回一个正常人。

    为了能让她不再恨我,我封存了她的记忆,按照她的意愿,给她铸造一个又一个的梦。

    我只是不明白,祝姚淑为何会忽然知道这些,明明……明明我每一次都做得疏而不漏。

    12

    房间里忽然被大火照亮,火把烧得我很疼。

    千万年来,也只有这玩意儿能让我感受到如此程度的疼痛。

    我看着满桌的菜肴与杯里尚未饮完的酒,此刻它们化作了一只只巨大无比的血蛭。

    我本就以血为生,但是为了阿姚,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饮过鲜血了,那些进入我腹中的血蛭找不到鲜血,正在我的腑脏中发狂撕咬,啃食。

    我疼得不能动弹。

    我是不会死,但不代表不会疼。

    “我虽不知道我与阿姚有什么关系,”祝姚淑面无表情的道:“但是在我每一世最后的记忆里,我都看到了你把她的魂魄引进我的体内。”

    “我就像一个人形的鸟笼,从没为自己活过,年复一年,年复一年的为你护着你的阿姚,凭什么?”

    “这些年来,我只要一闭上眼,便会看到那些因你和她而死的人,他们不停地撕咬着我,咬牙切齿的要让我偿命……我真的好怕,好怕……”

    “明明是你们犯下的错,为何要让我来承担这种痛苦,凭什么?”

    祝姚淑字字带着仇恨,她解脱的道:“不过,都要结束了……”

    她点燃了整个房间,在火中畅快的道:“有人给我说,只要我喂你吃下血蛭,再一把火烧了你,就会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烈火尚未触碰到她,便烤得她浑身开始溃烂,我努力压制如刀搅般的疼痛,在地上竭力蠕动着,一点点的爬向她。

    一点一点,直到把她拥入怀中。

    回想着有关阿姚的一切,我放弃了逃生的想法,既然你真的那么想死,那我便陪你死吧!

    房梁烧得坍塌,祝姚淑在我怀中睡得很沉,嘴角还挂着轻松的笑。

    13

    “好感人呀!”耳边忽然响起了鼓掌声。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就如大梦一场,可腹中的疼痛提醒着我这并不是梦。

    酒桌旁多了一位白衣青年,自顾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啧啧问道:“陛下,这次的礼物,可还够刺激!”

    我看着这个阴魂不散的白衣青年,认真问道:“你……贵姓?”

    白衣青年一愣,笑道:“陛下还真是健忘,小的免贵姓徐呀!”

    我健忘你妹,以你的话来理解,咱俩起码几千年几万年的恩怨了,你又不是我儿子我记你姓啥做甚?

    不过我那是故意恶心他的,这人,我的确记得。

    我只是真的忘了到底怎么他了,是抢了他的妻子还是霸占了他的女儿,竟令他如此恨我。

    “这样的手段,可还不够弄死陛下您呢!”姓徐的白衣青年叹道:“不过陛下别急,小的已经找到了杀死你方法了,只是还没到时候呢!”

    好人啊!

    我想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怎么也死不掉,感情这货是来“超度”我的,我大笑道:“你莫不是佛祖派来的小天使……”

    话音未落,徐天使已经消失得没了踪影。

    果然,好人总是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像一阵风。

    我收起脸上的笑意,低头看着祝姚淑烂得惨不忍睹的脸,不由得有些苦涩。

    你说你,安静的貌美如花不行吗?

    整天就会变着法的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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