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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末了,深圳依旧炎热,早晨10点的太阳明晃晃的,输液管里一滴一滴的药水,好似一颗颗金豆豆,亮闪闪的。

老麦站着,小爱坐着,俯瞰附中的操场。初三的学生正在体能训练,一排排地蛙跳,站在十六层都能感受到粗重的呼吸。

早晨10点的阳光,已经十岁的女儿,朱红的400米跑道,三种看似非常普通的事物组合在一起,于老麦而言,竟然是如此陌生,又莫名亲切。


陪,好好陪,一周假请好了,老麦已经十年没请过长假了。

昨晚,觥筹交错间,老麦的电话响了,是前妻打来的。老麦本不想接,奈何铃声一直响,不得已走出包间,站在一棵荔枝树下,接起了电话。

“麦爱球,你女儿阑尾炎住院了,在妇幼,你能来陪一下吗?”

前妻的声音还是这样尖锐高亢,电话里也一样,这么着急的事,还是克制了,没有颐指气使,因为她也知道这样没用。

“好,我过去,不过我喝了酒,要下山打车。”

“下山?你在哪?没事,小爱等着做手术,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你过来再说。”

我在哪?老麦盯着地下惨白的灯光,又抬头看了一眼灰绿色的荔枝叶,估摸着自己也就喝了三两,自己走下山没问题。

进屋打了个招呼,今天的局是老麦的一个师弟组的,众人知道是老大哥孩子生病也没挽留,老麦一口干了杯中酒,披上外套往山下走去。

这山庄老麦来过两次,在水库旁的一座小山上,车开不上来,只能停在山下的空地。山上种的都是荔枝树,这片山头被人包下来,养鸡种菜,经营农家菜,做的都是一些熟客生意。

下山的土路黑漆漆的,一条大黄狗一直跟着老麦身后,老麦沉下心一步步走,黄狗一会居然跑到老麦前头了,像是要给他带路。

到了山脚下,老麦掏出手机准备打车,三分钟都没人接单,老麦把所有车型都选了,最后一辆的士过来了,刺眼的灯光让大黄狗吠了几声。老麦上车后,黄狗又通人性地摇摇尾,老麦忽然想起黄昏那会,自己和师弟等着客人来,啃了两碟鸡爪,骨头好像给这黄狗叼去了,这狗有情分啊。

老麦躺在后座上,眯着眼,想着这一天天的日子。

老麦离婚五年了,算是净身出户,女儿前妻抚养,一套好学区的大房子也归了前妻。给他留下的,只有一套小小的公寓,在福永,没通地铁。好在老麦最好的伙伴是一辆十年前上牌的沃尔沃S60,这是为即将出生的女儿准备的,女儿用过的安全座椅增高垫现在还躺在后备箱里。

老麦不用早起赶着去单位,9点半左右到就行。老麦常常等着早高峰过去,开着车慢悠悠出地库,上107往市内开去。

作为一位职业运动员出身的高校行政管理人员,老麦的身材一直保持不错。如果睡眠好起床早,老麦会选择骑着那辆破旧的山地车到地铁口,搭乘地铁转两次车到单位。山地车是14英寸的,一米八的老麦骑着有些滑稽,好像骑着一条细狗。这车是女儿幼儿园大班开始骑的,是6岁那年老麦买给女儿的礼物。摇摇车、平衡车、滑板车、自行车,女儿成长路上的车都是老麦给买的,女儿小的时候,老麦最喜欢女儿驾着车在路上跑,他在后面追。那也是老麦体能最好的几年,他记得自己连续跑了三年的深马,每一次都PB,老麦的运动底子是好的。

“女儿的东西你都别动,楼下那些车,你想拿走就拿走,我不会去管的。”

前妻在老麦离家前的一句话深深烙在老麦心里,他觉得这句话矛盾,女儿的东西他怎么会去动呢?女儿的房间,除了辅导功课,他很少进去,女儿很多东西放在哪他都不清楚。但楼下的车难道不是女儿的东西吗?那辆小米儿童电动滑板车和蔚蓝色的山地车都是女儿心爱之物,两辆车锁在一起,他拿走了,女儿会怎么想呢?

老麦最终还是拿走了两辆车,电动滑板车塞进后备箱,山地车拆掉前轮放到后排,一起拉回了他住的公寓,放在公寓楼下,依旧锁在一起。

电动滑板车没电了,老麦搬上楼充电,充好后擦拭一番,靠在入户的墙边。小公寓虽说套内只有55平,但5.5米的层高被改造成了上下两层,上面搭出两个房间和一个卫生间,下层客厅还留出三分之一的位置没搭建,宽广落地窗洒进来的阳光让屋内特别敞亮,老麦买来一个电动散步毯铺在窗边,在阳光充沛的早晨对着窗走上二十分钟。


老麦年龄并不算老,但资格老,是体育运动学院建院的元老之一。现在的体育运动学院分为公共体育、运动训练和运动康复三个方向,老麦是学院的工会主席,算是院领导之一,大会小会都要参加,具体的事却没多少,而且做的都是发放福利,组织活动的一类好事,所以颇受群众们拥护和欢迎。

老麦年轻时就是院里的钻石王老五,三十多了还没结婚,直到三十六岁,才娶了艺术系引进的舞蹈老师,当时也是颇为轰动的新闻。

老麦的前妻,艺术系的舞蹈老师,是当年国家级舞蹈比赛民族舞金奖的获得者,二十四岁就晋升副教授,身材曼妙,气质非凡。

她钟情于老麦——闲散潇洒的大叔范,老麦也爱她——爱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和绷紧的脚尖——老麦第一次看她跳舞时,就一直盯着她的脚尖看。

两人的年龄差一轮,这也丝毫不成为障碍。结婚第一年就有了孩子,产假还没休完舞蹈老师就奔赴岗位,留下老麦和母亲轮流带娃。

上小学前,都是老麦每天接送孩子,舞蹈老师在学校只待了三年,而后出来创办少儿舞蹈学院,做起了大事业。

两人最终分道扬镳,女儿小爱被带走时,抱着老麦的腰哭了很久。

单位、酒桌、公寓,三点不成线的生活让老麦重新思考起了人生的意义,特别是喝得飘飘然之时,他会一直在内心追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思来想去就不自觉地吟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首《短歌行》是老麦能全篇背诵的最长古诗,这还得益于前妻。恋爱那四个月,前妻一直以这首诗的吟唱音乐为背景排练一支舞蹈,老麦就靠在舞蹈室巨大的落地镜前,一遍遍看她跳,到后来,老麦能把每一句诗和动作对应起来。“譬如朝露”这句,那竖立起的脚尖就像一滴露水滴在了老麦的心头。

老麦一个月最后一周的周日晚上可以探视女儿,一般老麦会带着女儿逛商场,给女儿去游乐城里玩各种游戏,然后任由女儿选择在哪里吃一顿大餐,最后和女儿一起散步,把她送回小区。

女儿小爱很期待这一天,老麦也是。小爱期待是这一天能自由地吃喝玩乐,特别是吃,因为练舞,妈妈把她的饮食严格约束。家里一个生活保姆,专管小爱的一日三餐,另外一个姐姐,负责小爱的接送和学习。虽然妈妈经常不在小爱身边,但家里的摄像头和保姆与姐姐的随时汇报,让小爱无时无刻不在妈妈的监视之下。和老麦在一起,小爱能摆脱围绕在周围的“眼睛”,彻底放松下来,而且老麦从来不和她谈学习,除非她自己说,老麦就给些建议。

之所以每次结束都选择散步回去,是因为周日大餐小爱往往会吃很多,她想消耗一下,老麦也乐得陪着女儿慢慢走。从购物城走回家,要花上一小时。

老麦也会和女儿聊聊他自己的生活,他说自己住在公寓每天都会打扫,周一还会和办公室的女老师一起团购一束花放在客厅里,小爱听了咯咯笑。


“老爸,你能给我养一只猫吗?养在你那。我班小乐家的母猫生了一窝小猫,我去他家看了,有一只黑鼻头的小猫一直黏着我,我觉得它想让我做它的主人。”

老麦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前妻肯定不会给女儿养的,所以女儿才来求他。

“小乐会把小猫送给你吗?”

“当然,他说我随时可以抱走,我都在网上收藏了养猫用具了,就等着给小猫找一个家。”

“找一个家……”老麦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术后第一天的小爱,伤口特别疼。老麦只得拿出手机哄她,和她一起看与猫有关的视频,泡芙、八条、大圆子这些网红猫的视频,让父女俩如痴如醉,小爱也暂时忘记了疼痛。

一边看视频,小爱还一边和老麦科普这些网红猫是什么品种,老麦听得津津有味,问了句,“你说小乐家的猫是什么品种?”

“是布偶,黏着我的是一只小公猫,鼻头黑漆漆的,身上是淡淡的咖啡色,很特别,我好喜欢啊!”

看着小爱陶醉又略显疲惫的脸,老麦有些心疼。正好护士来了,打开小爱手背上留置针的口,接入点滴。

护士反复提醒老麦,要让小爱下床走动,避免术后肠粘连,而且只有排气之后,才能吃流食。

老麦反复劝小爱,小爱才同意起来走走。她弓着背,紧靠着老麦,每一步都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艰难。老麦推着输液架一点点挪动,迁就着女儿,心疼着女儿,攥着女儿的小手,冰冰凉的。

在16楼儿外病区走了不到二十米,小爱就坐在了凳子上喊疼。老麦扶着她走回病房,小爱躺下说困了,老麦赶忙拉起床帘,放了一曲《蝴蝶飞》。小爱皱了皱眉,嘟囔一句,“老爸,这是我三岁听的歌了”,老麦随着音乐温和地拍着被子,沉浸在音乐里,沉浸于陪伴小爱的往昔岁月。

小爱睡着都是弓着腰的,白色的被套显出一个弯弯的月牙。小爱太瘦了,前妻在家不给她多吃哪怕一粒米,更别说零食。每天放学后姐姐把阿姨准备好的餐拿到学校门口等她,接到小爱,开车送去舞蹈室,小爱就在车上吃。吃好下车就到了,马上换衣服,然后妈妈就给她和另外两个女孩上课。妈妈对小爱比另外两个女孩更严格,小爱确实比另外两个女孩跳得好,但妈妈批评她却最多。

老麦了解小爱一天的作息,他经常看看表,想着这个点小爱在做什么。老麦也在小爱班的家长群里,备注也还是“麦云爱舞爸爸”。只要群里有同学们活动的相片,老麦就第一时点开看看有没有女儿,虽然他从来不在群里发言。

老麦轻轻走开,来到病区的走廊上,来来回回走着,走廊上的电子钟,显示是14:25。院系的大群里,半天就有上百条消息,老麦都没点开。一个约酒的小群里,有人艾特老麦,老麦也没回。他点开微信里的“状态”,设置成勿扰模式,状态词写上“休假陪女儿”。微信消息还一直跳进来,老麦索性退出了微信登录,把手机放在护士站里的手机暂存处,安静地来回走。

小爱住院的这家妇幼,也是小爱儿时经常来看病的地方。老麦陪小爱在十四楼儿内病区住过四天,那时小爱三岁三个月,肺炎住院的。

病区走廊的一头可以俯瞰附中,这所附中就是老麦所在高校的附中,开办没几年,建成的揭牌仪式,老麦还参加了。

走廊另一头可以远眺前海,小爱三岁住院时一块块划分好的地块就像铺在城市中的一块块大地砖,这会,一栋栋建筑高耸入云,只能通过建筑的缝隙才能望到海。

老麦扭开门,出到走廊一侧的阳台上,阳台的墙壁上赫然贴着一张告示,上面赫然写着:师傅,不要在这里吸烟,被我抓到了,罚款50!老麦笑了笑,自己十多年没吸烟了,从认识小爱妈妈开始就戒烟了,这也许是前妻留给他的唯一“财富”。

老麦在阳台上看海发呆,他看着阳台上晾晒的那些小衣服,想起小爱小的时候,那时小爱的衣服都是他手洗的。

遇到回南天,他还会拿出干衣柜烘干小爱的衣服,有几次,他躺在沙发上,干衣柜滋滋的电流声让他安然入眠。

小爱越来越像她妈妈了,纤细、高傲、有着那么一股居高临下的劲——只是现在老麦还远远高过她,所以在老麦面前,小爱还算贴服。

老麦回到走廊里,二外病区并不平静。一会一个患儿推出去手术,一会不满一岁的幼儿点滴扎针困难大哭,再过了一会一个腿部骨折的孩子疼得叫喊起来,老麦忽然觉得,没有孩子的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在单位开会,处理各种杂事;下班了面对各种邀约,斟酌一番,赴一个最合时宜的;晚上回到家洗个澡,还清醒刷一会手机,支撑不住了倒头就睡。四十多的人,除了女儿,没有任何念想,甚至微信零钱的数目,一周都能一动不动。

麦爱球,你真的老了吗?

老麦揉了揉眼睛,也有点困了。一看走廊的时钟,下午四点多了。几个陪床的家属从走廊一头拖回简易床,老麦也走过去付了二十,拖回一张床。

小爱醒了,蜷缩着身子,喊伤口疼。老麦怜惜地看着女儿,却无能无力。病房另一个三岁的孩子也是刚做完手术,这会正笑着看光头强,老麦和小爱说:“你也和弟弟看看电视吧。”

小爱举起小拳头,有气无力地向老麦挥了挥。

晚八点,小爱还是没有排气。老麦狠着心拖小爱起来走了两趟,看得出小爱很虚弱,但也必须走。

老麦用热水打湿毛巾,拧干了,给小爱擦了擦脸。紧接着又投了一把毛巾,给小爱擦脖子和背,小爱的锁骨隔着毛巾都硌手,老麦心疼了,把毛巾挂回架子上,用冷水洗了把脸。

睡前,小爱还想看视频,老麦说今天看的太多了,别看了,眼睛受不了。小爱说自己睡不着,老麦说那我给你讲我大学的故事吧。

我大学是在北京读的,我和你讲过吧。北体,算是中国最好的体育院校了。大四那会,正赶上韩日世界杯,那一次中国参加了,你知道吗?对,中国参加了,米卢是主教练,范志毅、孙继海、李玮锋都是主力。中国和巴西、土耳其、哥斯达黎加是一个组,当时有人还幻想着中国能出线。那时每当有中国的比赛,北体就是停课状态,教室都空了,老师和学生们都汇聚在各个大食堂里,通过挂在墙上的电视看比赛。小爱你知道吗,那时候没有体育彩票,但学校里有一些师兄坐庄,大家都多多少少买点。我同学遇到中国的比赛都偏向买中国,第一场对阵哥斯达黎加,居然大多数买中国赢,而我觉得中国至少输两个球,我就买了比分,买中国0比2输。结果不出我所料,第一场我就赢了200。第二场对巴西,我想巴西实力起码是哥斯达黎加的两倍,于是我就买中国0比4输,结果又押对了,这次发达了,因为我是把第一场赢的200都押进去了,那时我想,反正这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结果,这一场我赢了5000,赔率是1赔25啊!

最后一场对土耳其,大家就是娱乐心态了,但我估摸着土耳其的实力在巴西和哥斯达黎加之间,还是买比分,买中国0比3输,我还想着5000一起压上去,舍友都劝我买2000就够了,赢的钱也是钱啊。但我坚持全压上,因为一叠红票子放在我抽屉里我就觉得很不自在,结果……

“麦爱球,你又赢了对吗?”

哈哈哈哈,深夜的病房里父女俩大笑起来。

“别逗我笑了,我笑死来伤口就疼。我还知道,后来你一来深圳上班就买了车,用的就是你赢的钱对吗?直到我要出生,你才换的车。”

“你怎么知道?”

“妈妈告诉我的,你也和他说过这个故事吧。”

“哦,妈妈怎么说?”

“妈妈说你叫爱球是有道理的,你爱所以你能赢,但你不管怎么爱,都那么理性。”

“哦”,老麦思忖着,前妻居然会和女儿这样说他,他自己都没这样想过。

凌晨,小爱终于睡着了,老麦躺在床边的简易床铺上,仰头看着女儿的脸。眉宇间,比前妻多了一分英武之气,这是遗传自己吧。

老麦一一点开白天没有看的群,大学同学群里,有人发了一张二十多年前参加北京大学生足球联赛时的相片,相片中的麦爱球刚满十八岁,身材挺拔,那种刚毅的劲还存留在模糊的相片里。

老麦失眠了,白天同事发来的工作消息,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索性都不回了。

两个老友问他今天为什么不参加活动,他也没回复,不想解释。

前妻,他白天发了两个视频过去,一个是小爱在走廊慢走的,一个是小爱躺在床上看电视的,前妻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复:明天阿姨会给你们送饭。

老麦有点欣慰,前妻写的是“你们”。

老麦点开很久没浏览过的朋友圈,一条条看,既不点赞,更不评论,就缓缓地看,消磨难缠的夜。

眼睛实在疲了,关上手机,悄悄推开病房的门来到走廊一侧的阳台上,远处的高楼,还有零星的灯光,抬头看天,最亮的启明星闪烁着,老麦感慨在深圳居然也能看到星星。

星星也累了,天蒙蒙亮起来了,老麦回到走廊里,走廊的凳子上,侧躺着一位老者,想来也是陪护的。

珍惜一张小床吧,老麦想着,终于回到病房躺下来,眯了一小觉。

第二天一早,小爱终于排气了,医生说可以喝米汤。老麦赶忙冲到电梯口,要下一楼食堂买粥。

两碗粥,两个包子,一根油条,往上的电梯特别挤,老麦缩进一角,强硬地用右臂抵住往角落挤的人,左手提着粥,稳如磐石。

回到病房,小爱和隔壁床的小男孩一起看小猪佩奇,电视里,佩奇问妈妈牙仙子晚上会来收走自己的牙吗,小爱问老麦:“老爸,我的阑尾谁收走了?”

老麦无言以对,打开塑料碗的盖子,用塑料小勺舀上层的米汤送到小爱嘴边,小爱吃了两口说想吃包子,老麦犯难了,说去问问医生。

护士站里的护士告诉老麦,可以吃点包子皮,面还可以消化,包子馅不能吃。

老麦回到病房,拿筷子撕下包子的面皮,小爱撇着嘴吃了几块。包子馅暴露出来,老麦一口吞了,“麦爱球,你怎么这样啊!”

老麦噗呲一下笑了,女儿撒娇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好久没见到她这样了,自己吃馅女儿吃皮好像头一回,小时候吃包子,都是自己吃皮小爱吃馅的。

“这馅不好吃,没你奶奶拌的馅好,差远了。”

“爸,我想奶奶了,和她视频一下可以吗?”

老麦掏出手机,又犹豫了,这事,还是先缓缓吧。他不知道怎么和小爱说,小爱却懂了,来了句:“等我出院再和奶奶视频吧。”

老麦欣慰地点点头,女儿这点像自己,会察言观色,情商高,不像前妻有那么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唉,自己当年怎么就喜欢前妻这类的,飘飘欲仙,走起路来都像踏着凌波微步。

吃过早餐,老麦又让小爱起身走路,早上医生查房说了,要多走,一天走廊里来回二十趟。老麦扶着小爱起来,一手搀着小爱,一手推着输液架,领着小爱一步步往前走。走一小段,小爱就要坐下休息,走廊两侧有柔软的皮凳子,适合孩子坐,孩子撞到也不会受伤。老麦觉得这个病区挺温馨的,一切设计都在为孩子考虑。病区的墙上都是卡通贴纸,病区的门把手上拴了十多个气球,每个入院的孩子都可以领到一个,小爱没拿,她觉得自己不是小屁孩了。


小爱走老麦也走,小爱坐老麦也坐,他的步子彻底地放慢下来,陪着女儿,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狭长的走廊里徘徊。

“老爸,再讲一个你大学的故事吧。”

“你喜欢听?”

“喜欢,我喜欢年轻时的你。”

老麦心底忽然涌起些什么,到嗓子眼,又咽了下去。

小爱,我大学时也生病住过一次院,不过没有你这次严重,不过也挺难受的。那次我得了水痘,是隔壁宿舍的哥们传染的,开始发病时脸上忽然冒出几颗水痘,手臂上也有,人难受,开始低烧。传染性的病肯定不能住宿舍的,我去校医院就医,医生就把我留下来住院。校医院病房不大,两张床,但只有我一个人睡。早晚各打一次点滴,还要喝中药。我第一次知道校医院还有护士,我的管床小护士很好,每天都会把熬好的中药送到我房间。她每次送过来我们都会聊会天,我才知道她父母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读书一般,后来考了卫校,毕业就来校医院工作了。她很羡慕我们这些大学生,问我平常上课学哪些,在宿舍干啥。我说学体育的会上人体解剖学,上课要看尸体和人骨架,了解人的结构,还是亲手触摸去感知各个位置的肌肉和骨骼,我一边说一边比划,把她吓得不轻。我看她怕了,就说点轻松的,说说在宿舍里大家打斗地主,有时候还弹吉他一起唱唱歌。她问我会不会弹,我说会啊,也是来大学才学会的。

“老爸,你真的会?”

“算是会吧,大学那会真正练了两年,简单的曲子都可以弹,系里元旦晚会还表演过。”

“那你弹给妈妈听过吗?”

“没有,我和她提过,在她眼里,弹吉他就是下里巴人。”

“什么是下里巴人?”

“庸俗的艺术。”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下里巴人,你有空弹给我听好不好?”

“好,你好好养病,出院了有机会我弹给你听。”

“你都没吉他怎么弹?”

“买一把不就得了,我记得你学校门口那条街就有家琴行。”

“好,我陪你去买,刚才那故事就结束了?”

那个小护士也叫我弹给她听,后来我病好了,拿着吉他回校医院,专门给她弹了首曲子,弹的是《盛夏的果实》,现在还记得。

北京的夏夜,还是很凉爽的,我和她就坐在校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旁边有一株好大好大的银杏树,夏天的风吹过,银杏树会飘散一种清苦的香气。

我开始弹时,她安静地听,后来跟着我一起唱,再后来她搂住我,哼唱着,哼唱着,哭了。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多好的歌词啊,小爱,你说是吗?

小爱看着出神的老麦,接不上话茬。

我在校医院整整住了一周,我快出院那两天,我们宿舍三个哥们来看我了,拿了一大把香蕉和一个大西瓜。

我让他们别来,会传染,特别快好的时候传染性强。他们说没事,他们很早以前就出过水痘了,还笑话我大学才出水痘,真是“晚熟”。

来到我病房,他们也没客气,把香蕉一个个掰下来吃了,让我也吃,我真没什么胃口。吃完香蕉,说一个大西瓜我自己也吃不完,就切开一起吃了吧。我问小护士借了水果刀,他们咔嚓一下就切开了,北方的瓜很甜,沙瓤的,我吃了两块。吃饱喝足,哥仨走了,一桌子西瓜皮香蕉皮还是我收拾的。我把剩下的三个香蕉给了小护士,后来我出院,就没和她联系了。有次我听宿管阿姨说,有个在学校医院上班的女孩来找过我,问我住哪个宿舍。我说知道了,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老爸,你是不是错过了很多女孩?”

“怎么说呢,我是谈过几个女孩,但都是谈,不是爱,只有对你妈妈,是爱的。”

“那为什么后来不爱了?”

“也不能说不爱,只是爱不等于生活。”

小爱不知道有没有听懂,站起身,拖着步子往前走去,老麦起身想扶着她,小爱说不用,自己可以走了,伤口没这么疼了。

小爱说想自己走,老麦回到病房,躺在小爱的病床上,用被子的一角盖住肚子,浑浑噩噩就睡过去了,醒来,是因为手机响了。

小爱的阿姨来送午饭了,在病区外进不来。老麦赶紧下床,到病区门口打开门。阿姨一头汗,左右手各提一个大的保温桶,准备充分。

老麦把小爱叫回病房 ,小爱说自己不想吃,阿姨尴尬地站在床边搓手。

“小爱,你多少吃点,阿姨专门送过来的。”

“是啊,我煲了汤,做了你爱吃的卤牛肉,你妈说这些天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

“可是医生说我不能吃肉啊。”

“那就喝点汤”,老麦说着,打开保温桶,舀了一勺汤放到嘴边尝了尝冷热。

“汤很鲜,喝点,汤没事的。”

小爱张开嘴,老麦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像喂一只刚破壳的鸟。

小爱吃了几勺说不吃了,老麦自己喝了一碗,又吃了几片卤牛肉和早上剩下的包子,他也饱了。

小爱困了想睡,阿姨和老麦说自己可以陪,让老麦去忙工作。

“我午睡起来你必须在我的床边,不能回单位,你说过这些天都陪我的。”小爱命令似的和老麦说。

“好,我就出去透口气,一会就回。”

小爱睡了,老麦从16层病区下到一楼往外走,这是两天里第一次离开医院。

正午,深圳的十一月末户外气温接近三十度,老麦脱掉外套搭在手臂上,穿着一件短袖T恤在阳光下行走。

一边走,一边打开微信看看,单位好多事还是发了过来等着处理。老麦该回复的回复,该交代的交代,各种工作外的邀约,都如实回复:女儿生病住院需要陪护,望理解。

不知不觉走出好远,鼻子里忽然充斥着一种浓郁的气息,不是香,也不能说臭,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充斥着荷尔蒙的气息,老麦抬头一看知道了,糖胶树又开花了。

深圳的冬季,树也会开花,灼灼其华的是美丽异木棉,如痴如醉的是糖胶树,一个以色彩来引人注目,一个以味道让人流连忘返。

老麦的外套的衣袖上,忽然落下一粒米色的花——是糖胶树一粒小小的花蕊,落在身上就是缘。


手机上的事情处理完了,老麦往回走,走回病房,小爱还没醒。

小爱醒来了,老麦就让阿姨回去了,告诉阿姨晚饭不用送了,中午剩下的就够吃了。

老麦送阿姨出病区时,阿姨心痛地和老麦说,小爱之所以阑尾炎住院,就是她老妈逼的。小小的娃儿,每餐都赶着吃,吃不到一哈就跳舞,舞起来还恁个疯,咋不生病?

阿姨四川人,和小爱妈还沾亲带故,但小爱妈太强势,她也只好顺着来。

老麦听了,心理也很不是滋味,事已至此说啥也没用,好好陪吧。

陪着,陪了七天,小爱终于出院了。小爱妈妈开着卡宴把小爱接回家,老麦留在医院,给小爱办好出院手续。刷社保时老麦才发现,小爱的医保账户一直和自己绑定着,小爱这个“亲情账户”一直都默默陪着自己。

住院一周,花费小一万,自费几百块,处理好后,老麦背着双肩包走到地铁口,搭地铁回了公寓。

回到公寓,老麦花了一下午搞卫生,衣服洗了,地拖了,柜子擦了,还整理了房间,把冬天的衣服拿出来了,虽然天气还是那么热。

傍晚,老麦在散步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端着杯子喝茶。

出了汗洗个澡,老麦下单买了猫粮、猫砂和猫窝,准备迎接小爱朋友的到来。

十二月,又是一个周日下午,深圳终于进入冬季了,小爱坐在老麦公寓的沙发上,穿着厚厚的毛绒衣,搂着黑鼻头的小猫龙珠,听老麦弹吉他。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小爱,一首《大约在冬季》送给你。

小爱捏着龙珠的两个前爪,做出鼓掌的动作,脸上挂着暖暖的笑,心融化在冬日午后的艳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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