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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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二日,霜降。

天气逐渐变冷,北方的寒风已经开始不定时的肆虐,在树叶都快要落下的时候,便从缝隙中像刀子一样向着脸上挥洒。母亲在电话中叮嘱我该穿秋裤了,疫情刚刚放开,但是感冒发烧仍然不可小觑。

我肿着脸和母亲通话,左脸颊的智齿发炎,疼得我闭不上嘴,任由冷风从嘴里灌进来,我能感受到胸膛内部那寒冷的感觉,于是只能尽可能的裹紧衣服!

母亲诉说着村子里刚刚发生的事,都是一些家长里短,其实我听的无聊,但是却没有想过要挂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回家,掰着手指头算算时间,想起竟然已经记不到时间了。从我上班之后,母亲几乎从不主动与我通话,我也不知道母亲是否会担心我,但我想来,是会的,毕竟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子!有朋友说我脾气很好,善于安慰自己,后来我想想,的确是这样的,于是又在寒风中没来由的笑了。

母亲问我,还记得芮哲吗?我点点头,突然又想到,自己并未开视频,于是开口道:“嗯,记得呢,就和咱家隔了几道墙不是,咋了,马叔回来了?”

母亲说“是的。”马叔是芮哲的父亲,和他母亲离异,已经很多年未曾回来过。我记忆中的他们家,就只剩下那门口常年未开走的,或许已经放报废的北京现代。

母亲说“芮哲死了。”

正在和阿明回着消息的我突然被震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记忆中的芮哲是个很强壮的人啊,一米八几的身高,接近两百多斤,他怎么会死?

我询问母亲原因。母亲说“听说是白血病?”

“白血病?”

“对!”

“已经死了吗?”

“嗯,今天刚从医院拉回来!”

我长长的“哦”了一声,没有在说话!

母亲说父亲要去给马叔他们家帮忙了。于是便挂了电话。

马路上,枯败的叶子被风吹着在地上旋转,形成一道场域,飞向空中,然后再飘落到四面八方。风吹的冷冽,我想用手捂住耳朵,手却又冷的不能拿出来,于是只能作罢。

想着母亲的话,其实并没有太大感受,只是觉得马叔辛苦可怜。中年离异,老年丧子。

芮哲大我两岁,我们说不上熟,但也不能说不熟,因为毕竟家离的很近,我还记得幼时,母亲经常去他家离找他的母亲打麻将。他母亲是一个胖胖的女人,至于和不和煦,我早已经忘了,我记得的只有她是个胖胖的女人,然后对我很好。

芮哲很早就不读书了,后来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反正在他不读书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村子,所以他还是停留在我记忆中的那番模样!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并算不上一个噩耗。或许我真的无法感同身受,我只是知道,他死了,而我作为一个朋友,虽然是不熟的朋友,我应该回去看一眼。但或许事实上,我更想满足自己好奇心,我想知道,因为白血病死亡的人,是什么样子。

回家那天,出奇的没有刮风,阳光也很刺眼,可是在北方的偌大的平原,那点阳光的温度,根本不够!

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做饭,看见我的身影,母亲从厨房出来,父亲并未在家。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笑着问我“你咋回来了?”

“我休假了呀!妈,做啥饭呢?”

母亲说“没啥,简单吃点。炒几个菜。”

“我爸呢?”

“你爸出门干活了,一会就回来了。”

母亲茶缸里的茶水已经凉了,我又烧上水,母亲说,“房间里有牛奶。”

我摇摇头,“太冷了,就喝茶吧,你不用管。”

母亲坐在沙发上,我半躺在那里,母亲问着我工作上的事情,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厨房里锅盖响动,母亲刚想起身,马叔就从门口进来了。

马叔进来自顾自的坐下,然后喊道“妹子,干啥呢?”

母亲说,“做饭呢,这不儿子回来了。”

我对着马叔笑,喊道:“叔”。

他就那样看着我,不说话。我想我好像的确不该笑,我这时候的开心,确是他此时的伤心。

可他好像是未曾介意,也笑着回应我,“都长这么大了。”

他笑得很拘谨,我并看不出他到底是否真的开心。我想应该是悲伤的,只是他哭不出来把!

我给他泡上茶水,然后去厨房将锅拧到保温,又重新坐下。

母亲和马叔正在聊天,马叔说着这些年自己在外面打工的事情,天南海北,好像根本看不出他的儿子如今还直挺挺的,毫无气息的躺在家里的床上。

他们聊到我的工作,母亲诉说着压力,以后要结婚,生孩子!两个人都笑着聊天,母亲好像也忘了,对面正坐着一个刚刚丧子的男人,只这样单纯的聊着。

马叔喝着茶水,转头看了看门外,问母亲,“我作弟干啥去了?还没回来?请他帮忙呢。”

母亲说:“马上回来,出门干活了。”

马叔“哦”了一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好像站起身转身要走,却又突然说道:“我没事,我又不用结婚,也不用给孩子娶媳妇。”说完,自顾自的走了。

母亲站起身回到厨房,接着忙活,好像刚才的事情,大家都不知道,只留下我呆滞在原地。我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个人,自己的儿子死了,却还能若无其事的说出来那句话。

第二天的时候,父亲早早的便起来了,顺便叫上了我。

父亲说:“这种事情,你以后也要参与,等我这一天的时候。这些人都能来帮你的忙。”我哑然无语,虽然我知道,这件事情迟早会来,但是我不想父亲如此就说出来,有些东西,事实的确很难听。

农村的习俗,没有结婚的孩子死亡,是没有葬礼的,甚至就连下葬的坟墓都需要踏平,并且不能立碑。所以,马叔的家里只有一些白番,甚至连孝衣也没有。不过也对,又有谁能给他穿孝衣呢?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去房间抬芮哲的时候,我看见了他。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却一点也不像白血病人。因为他太高大,也太胖了。胖到加上我父亲,需要五六个成年男人,才能把他抬起来。

他们把他往棺材里放,马叔在外面爬在梯子上给梧桐树的树枝上绑着白番。其实这个工作不需要他来做的。

棺材很小,或许是制作的太急,或许是谁都没有想到,更或许是哪一家老人的棺材,被临时征用,谁知道呢?总之,父亲他们把芮哲放不进去,折腾了半天,又重新放回到床上。这一切显得滑稽,又不可思议。

马叔挂完白番,进来在人群面前不安的笑着,那种笑,我说不上来感觉,只是嘴角扯起一丝弧度。他不安的说:“不好意思了,大家,这个棺材太临时了。”

其实并没有人怪他,大家都在安慰他。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不知道是谁大喊一声:“大家伙,咱们给孩子换个姿势,再试一次,大家加把劲。”于是大家又开始新一轮的攻势。

最后的最后,不知道是谁想的办法,就那样将芮哲侧着身子放进去,双腿有些蜷缩,是马叔亲自给掰成那个样子的。

大家抬棺到村里的墓地,马叔拿着烟到处散,自己点着一根,嘴里不停说着,“麻烦大家,麻烦大家了。”烟雾遮挡住他的脸庞,他并不去那座深坑边缘,就这样在外面一遍又一遍的发烟,一遍又一遍的说“麻烦了!”

棺材落进那座深坑,最后坟头被填平,没有鞭炮,没有墓碑,甚至连所有坟墓都有的坟尖都没有,大家就这样用铁锹一直拍着,,直到拍平那座小小的土包。

结束了,大家各回各家,我在父亲身后慢悠悠的走着。转身的时候,马叔就那样抽着烟坐在坟前,然后捧起一把土,洒在那座已经被拍平的土丘上,做成一个尖尖的形状。父亲已经走的很远,我听见那边传来一声鞭炮的声响,只有一声,清脆,却又迅速。

他儿子就这样潦草的葬在那座土丘,或许再过许久,便再也没有人记得。

休假休了许久,无所事事,于是便每天坐在门晒太阳。梧桐树上的白番还在那里挂着,或许再过这日子,应该就被风吹走了吧。

马叔过来找父亲,父亲并不在。我邀请他喝茶,顺便等等父亲回家。

马叔捧着茶杯,他问着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们就这样聊着,他突然沉默半晌,说:“我买了一个二手电动车,你要去看看吗?”

我连忙推脱,他却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非要让我去看看他的二手电动车,我拗不过,于是便去了。

我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是他看着那个电动车好像很喜欢,自顾自的给我夸奖。我看不到他脸上的悲伤,仿佛他从来都没有伤心过。他问我要不要骑一骑?我连忙推脱,于是他便自己坐在自己的车上,他问我,“好看吗?

我说:“好看。”

他笑了笑,给我拿了一根烟,自己点上,烟雾遮挡住他的面容,他说:“麻烦了,麻烦了!”仿佛又回到了他儿子下葬的那天。

我重新回到上班的地方,母亲开始时不时的和我通话,我想,母亲应当是年纪大了,更想要家人了吧。

生活还是这样平静的过,已经很多年未曾下雪的城市,今年破天荒的下了一场大雪,出于安全考虑,工程也被停了。于是我和领导天天在房间里睡觉。

母亲与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看了看日期,说:“年前吧。”

挂了电话,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我看着窗外,楼下的梧桐又发了新芽,开始三三两两的长些叶子。树枝还是夹藏着冬季被寒风吹过的枯败,干皴的树皮,我能看见嫩芽的生长,迸发出一抹绿色,那是生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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