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陵台歌

一  桑间初遇

两千三百年前,牧野大地,微风轻拂,一望无际的田原上,阡陌纵横,河流交错,大片大片浓绿的桑林在初夏的暖阳下生机茁茁流光熠熠,不时有轻快清扬的女子欢笑声和着婉转流丽的仓鹒鸣声从桑林间流泻出来,田边官道上,南来北往的行人也不觉间步履缓慢了下来。

村姑甲:喂,天将晚了,咱们收工回家吧?

村姑乙:好啊,还赶着回去喂蚕呢,姐妹们,走吧——

        咦,小桃呢?小桃——

小桃:我在这儿呢,看,这里有几棵草没见过,紫色的好漂亮的花啊,我薅了待会儿和你们斗草,没准儿就赢了呢,嘻嘻……

村姑乙:什么草?傻丫头,你连草名都不知道,还想赢人啊。问问贞夫,不就知道了嘛。

小桃:是啊,贞夫姐姐什么都知道。贞夫姐姐——,贞夫姐姐——

贞夫(穿枝拂叶过来):什么草小桃?我看看。

哦,这个是白芨,没想到这儿会长这个。

小桃:贞夫姐姐,你真的什么都知道。这白芨,名字真好听。咦,贞夫姐姐,你以前在哪儿见过这白芨吗?

贞夫:呵呵是啊,以前跟我父母亲回我们家乡那边,这种草很多的,坡边林下,田埂墙垣边,很常见,一般跌打损伤、刀伤棒伤的,把这草晒干研成末,用米汤或者酒服下,三两天就好了。

小桃:那……可真的是好东西哟,(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就是……我要再和小稷她们斗草,能压住哪个草呢?

贞夫(敲了敲小桃梳着丫髻的脑袋):小丫头,就记着玩儿。红蓼怎么样呢?青葙呢?

小桃:白芨,红蓼,青葙……哇明白了,贞夫姐姐,用不同的颜色对过去就赢了是吧?

贞夫:是了,天晚了,快收拾回家吧。

一众采桑女子,袅袅婷婷地提着盛着桑叶的竹篮,沿着田边小道,沐浴着轻柔的晚风,欢歌笑语,彩衣翩翩,如一群飘落凡间的仙子。

小桃:贞夫姐姐,我们唱个歌可好?我先来——

众女(齐声):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偕兮。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

小桃:贞夫姐姐,你看,大路上那个书生,一直盯着你看呢。怎么老有人盯着贞夫姐姐看啊看的?

黄土大路上,青槐夹道,绿荫白马。韩凭倚马伫立,白衣缁冠,眉目清华,瑰丽的霞光中,一人一马风神俊朗,光华流丽,一派潇然远举中自见气宇轩敞。他游学日久,娘亲将寿,正匆匆往家赶,却被桑林边这闲适古朴的歌声吸引驻足,骋目之间,一群桃红柳绿的采桑丽人正相携晚归,不经意间,却被那位粉衣翠裙的女子吸引了目光。那女子纤腰楚楚,体态宛转,步履娴雅,颦笑嫣然,螓首延颈,螺髻荆钗,清眉入鬓,美目如泓,举手之间,攘袖缤纷,行止之中,风流便娟,娉婷如风荷,绰约如仙人……

小桃:咄,我说你这书生好无礼——

(转头向贞夫)倒是人材好看多了,比以前那些引车的,荷担的,哦,还有一次是使君大人……

贞夫(轻声薄嗔):小桃……

(不自禁看向韩凭,双颊漫上晕红)

小桃(天真地):咦,贞夫姐姐,你……

韩凭(闻声呆了呆,心中灵光乍现,恭谨一揖):你……可是息氏……贞夫?美名远播的息女……

贞夫(合手于胸前,浅浅曲膝盈盈一礼):不敢,采桑女息贞夫……

韩凭:在下韩凭,此间平丘人,久慕芳名,今日有缘,果然……形若天人矣!

村姑乙:韩凭?原来你就是那位“少通礼乐,学富五车”的平丘韩凭?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如此不同凡俗!

村姑甲:哎,快走吧,我听到娘亲在村头唤我呢……

贞夫悄悄看了韩凭一眼,转身跟着大家快步离开了。

韩凭(牵马欲追又止):息……

韩凭枯坐书案。案上竹简叠青山,帘外棠枝拂窗棂,一双紫燕在庭前梧桐深处啁啾闲啭,风动棠叶,一缕琴韵随风遥遥传来……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二 与子偕老

葭苇萋萋,绿竹猗猗,济浦之濒,平冈之畔,一带枳篱短垣,茅茨石阶。整洁的院子里,青石铺地,一棵尺围的皂角树枝繁叶茂,浓荫翳翳,遮蔽了大半个院子里的仲夏的骄阳。息贞夫青衣素裙,在一群女子唧唧喳喳的簇拥中纤指翻飞针走游龙似地灵巧地在一条纁红色丝绸上绣着朵朵流利连绵的云纹,案上散放着裁剪好的玄色衣裳、绛色单衣、赤色文履。小桃小稷气喘吁吁一前一后地跑了进来。

小桃:贞夫姐姐,贞夫姐姐,韩凭哥哥马上就要来迎娶你了,我们都来帮你做嫁衣呢!

小稷:哎呀,几个大姐姐早来了,她们都好羡慕贞夫姐姐呀,说是你和韩凭哥哥真是那个……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儿!

贞夫(抬头,亲呢地):又是你们两个小人精儿……

村姑甲:贞夫,这乘云绣,除了云纹,还有哪些花色呢?

贞夫:这乘云绣,有云纹、叶瓣纹和桃花纹。叶瓣纹多是三叶瓣状浅绿色云纹,桃花形纹周围有的全为红色,有的为紫灰和草绿两色。这绣法多用到朱红、檀红、松绿、浅绿等颜色的丝线。

村姑乙:贞夫,乘云绣已是挺费功夫的,那长寿绣、方棋绣、茱萸绣、云纹绣,针法更繁复了吧?

小稷:贞夫姐姐,我喜欢茱萸纹,我看茱萸纹好看,并且到重阳登高时,穿着也应景。

村姑甲:我们都想跟着贞夫学学绣功呢,可惜贞夫这就要出嫁了……

贞夫:其实也没有多繁复,左右不过是一般的辫子股绣,还有平针绣、铺绒绣等,我也只会约略十几种针法,手上功夫,只是一个手熟而已。

村姑丙:哎哟贞夫你真是吃了灯草,说得轻巧,手上功夫?没有玲珑剔透的巧心思,这花鸟草虫瑞兽水云的,却是想也想不出来的,更别说绣出来了啊!

小桃:贞夫姐姐,你答应我要教我读诗呢,你出嫁了怎么办呢?

村姑乙:小桃也是想要跟贞夫一样,成为一个能做诗吟唱能刺绣织绵的才女呢。

贞夫(敲了敲小桃额头):乡校不是一到冬天就可以去学诗写字了?

几日后,傍晚时分,橘红的夕阳从平冈上浓黛金碧的松林梢头斜照进小小的村墟里,清风穆穆,息家院子里一派忙碌,几个年轻后生正在把簇新的箱笼妆奁装上马车,姑娘们簇拥着玄衣纁袡的贞夫缓缓步出西阁,院内院外站了不少左邻右舍的人,也都喜气洋洋地评判着贞夫的嫁妆和韩凭亲迎的车马仪仗。

童子甲:新郎官儿好神气啊,简直就和宋王孙一样呢。

童子乙:吹牛吧你,你见过宋王孙吗?

童子甲:当然见过,去年我和我爹爹到黄池去,见到一队贵人骑着高头大马乘着好几匹马拉的大车进城,人们说是宋王孙带着公卿大夫到赵国去呢,宋王孙就是新郎官儿这般神气模样!

韩凭缁衣纁裳,玄冠博带,与贞夫并肩而立,庄重地向白发苍颜的息父息母行跪拜大礼。

息父(肃穆注视贞夫):十几年长养教诲,吾儿慧质贞心孝悌和顺,今日归于韩家妇,韩家世居平丘,奕代清望,吾儿自当秉持素心,藏愚守拙,安分随时,必敬必戒。吾息氏国破家亡,流寓此间,今虽没落,但是三代遗训须谨守不忘:衣锦馔玉,不弃桑麻;袍笏冠带,不废诗书;不汲汲于富贵,不慽慽于贫贱;不义而富且贵,不取;苟全于威与力,不取;敬事父母,和睦夫妇,修身齐家,敬天畏地!

贞夫、韩凭(齐声):谨遵饬命,铭刻于心!

车马辚轹,贞夫去也。

众村姑(一齐歌舞送别贞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韩家西厢,红烛辉映,贞夫、韩凭庄敬相坐,各持一卺,举袖掩面缓缓饮下,两半匏卺轻轻合上,严丝弥缝。

韩凭:韩凭何幸,得遇卿卿。而今而后,鹣鲽偕行。

贞夫:既适君子,缘定三生。而今而后,女萝绕藤。

贞夫、韩凭(深情相视,执手同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 鸿鹄有志

秋气澹澹,秋日迟迟,中庭梧叶在微微秋风中轻轻飘飏,阶砌边丛丛萱草正由绿渐黄,一群大雁从蓝天上一掠而过,留下一两声沧桑的鸣叫。贞夫一身妃红色襦衣秋香色罗裙,椎髻轻挽,耳珰晶莹,正当窗理丝,准备着上机织一匹厚缯,仲秋之月,该裁缝夹袍及冬衣了。行动之间,贞夫左腕间一对玉钏叮玲相击,温润悦耳。

韩凭(放下毛笔,伸手指蘸了案角上郁郁葱葱的菖蒲陶盆里的清水,揉了揉眉眼,轻柔浅笑):

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流年如斯,此生何憾?

贞夫(俏皮地):有憾!

韩凭:哦,那你有何憾呢?说来听听。

贞夫:此处当有诗呀!

韩凭:这个容易有——

贞夫(眼波流转):当然,谁不知道平丘韩家竹简比柴薪多,文字比黍米多,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诗嘛,俯拾皆是,随手可掇,贞夫可洗耳恭听着呢……

韩凭(从几案前起身,悠闲踱步):刚刚写成的,听好——

素手柔荑,美玉熠熠;

皓腕双环,玉润珠圆。

姝其静兮,风动琅玕;

姝其有行,玉振清婉。

嘉尔华彩,翡翠彬彬;

嗟尔美质,亦坚亦润。

向之为璞,寂于荒薉;

潜山为晕,藏水使媚。

一朝际会,谁掩其辉?

良工既得,切磋琢磨。

为圭为璋,乃置庙堂;

为环为瑱,以遗佳人。

堪为国器,不惭帛金;

岂韫于椟?乃待良贾。

余既慕之,薄言斯玔;

薄言斯玔,人亦有言:

千金之剑,名士之风,

美人美玉,珠璧天成。

之子之颜,美玉璨璨;

之子之行,美玉璟璟;

之子宜兮,美玉玢玢;

之子佞兮,美玉璘璘。

怿怿兮——

嗟斯嘉佩,旦暮相随;

嗟斯嘉佩,不离不弃;

嗟斯嘉佩,适我愿兮;

嗟斯嘉佩,斯乐何极!

贞夫(听得呆了,眼神由倾慕渐渐怅惘,不由轻声吟咏):

一朝际会,谁掩其辉?

良工既得,切磋琢磨。

为圭为璋,乃置庙堂;

为环为瑱,以遗佳人。

堪为国器,不惭帛金;

岂韫于椟?乃待良贾

……

郎君,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韩凭: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就伤心起来了呢?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贞夫:没有,贞夫何幸,感谢郎君如此款款深情,只是……贞夫错了。

你看空中飞鸿,长天万里,层云暮影,它们知道自己生来便属于这万里长空,岁岁迁徙,便是征途中疲惫劳倦夜宿于汀洲浦溆,可是当晓日升起,它们便腾空而起继续前行,不惧风霜雨露,直到那个宿命中的衡山之麓。

郎君,你我新婚燕尔,你侬我侬,两情缱绻,如今百日已过,你,也该起程上路了。

韩凭:贞夫,我……

贞夫:我明白你的心意,是的,“岂韫于椟?乃待良贾”,“为圭为璋,乃置庙堂”,君本是琏瑚之器,騕褭骐骥。当此之世,周室式微,列国你佂我伐,各自图强求存,儒墨道法各崇所善,处士横议,争欲纵横捭阖于天下,我岂能终日绊你于横门槽枥之间,得过且过埋没于柴米薪刍之下?

韩凭:可是……我怎么能让你从此独对长夜月明长日飚风?

贞夫(展颜一笑):哪有那么的凄凉惨淡呀?君此去乃是扶摇长风鲲鹏展翅,成就一番功名事业的,如何这一刻却又如此小儿女意态呢?

韩凭: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哪个男儿不渴望仗剑天下风云际会?只是此一去关山迢遥,音书不便,娘亲在堂,你性情柔韧心意刚强却毕竟是蒲柳之质,我实在放心不下……

贞夫:十年磨一剑,毕竟意如何?郎君放心去吧!

韩凭:如此……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我必回来接你团圆!

贞夫:自然,只是要牢记你我结缡之日的誓约——

贞夫、韩凭(亲密相拥,齐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四 致君尧舜

赵国都城邯郸,街肆林立,车马人流往来不绝,韩凭风尘仆仆,跨马行于青石大街上,忽然在十字街衢勒马延伫,片刻下马,牵马进入街边一家酒肆。

店家:客官里边请!

韩凭(进店,选了人少的角落坐下,店家上茶汤):劳烦店家,请问平原君大人府第怎么走?

店家:平原君府第不远,过两条大街向东,便有一朱门高第,门前东西两座石阙,院内楼馆台榭飞檐翘角层层叠叠的,就是平原君府了。

客官看模样也是要到平原君府上做客卿的了?

韩凭:久闻平原君礼贤下士门客三千,正是要到平原君府中就食。

店家:赵国平原君尊贤重士宽厚爱人,名闻列国,天下才俊之士无不以归附公子为荣,门下客卿那真是人才济济呀。

喂,平原君府上前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不知道客官可有耳闻?

韩凭:还请赐教!

店家(看了看店里一众客人):是这样的,平原君有一新纳不久的小夫人,容貌艳丽,一天登楼赏秋,忽见一汲水跛者,拎着木桶深一脚浅一脚地,桶里水荡漾四溅,跛者手忙脚更乱越看越滑稽,小夫人忍俊不禁手指跛者咯咯娇笑,那人恼羞成怒,登门指责平原君道:“公子爱士敬士名动天下,我虽有足疾但饱读六韬三略欲助公子成就千秋功业,慕公子之名而来,如今却被妇人嘲笑,请公子杀此妇以正贤名。”平原君答应了却未遵守承诺,没多久门客以为平原君重色而贱士散去很多,平原君因而杀妾以谢门客,于是门客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客人甲:平原君真是贤者啊,为了一客卿,忍得杀了如花似玉的美妾!

客人乙:所以六国士人争相入平原君门下,我赵国何愁不国富兵强,国泰民安呢?

韩凭(喃喃自语):原来不过如此而已。人者,天地间之至贵,所谓贤士客卿,不过自命不凡视人命如草芥的狷介狂人,杀一无罪非仁也,平原君草菅人命以邀令名。此地不宜久留,韩凭去矣!

宋国蒙城外,韩凭一路鞍马劳顿,正于路边一苍翠古柏下歇乏,白马在一边啃着宿草,一长髯老者衣袂飘飘拄黎杖缓步长歌而来。

庄周(悠闲自适):

日出而做,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瞥见一身士子装束的韩凭)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一利禄之徒耳!

韩凭:老丈何故出此言,韩凭十年寒窗苦读不辍,志在匡扶君王安定社稷黎民,又岂只是一区区利禄之徒耳?

庄周:天道有常,亘古如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韩凭:老丈居于此间,又如此散淡于天地间,想必是名闻天下的庄周先生了。在下韩凭,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亲聆先生赐教,何其有幸!韩凭游赵历齐,欲寻明主以践所学,然一路行来皆是狂妄自大沽名钓誉之辈,听闻宋王行王政,富百姓,治甲兵,强国基,韩凭乃宋之子民,自然不远千里归我宋国,愿助宋王成一世功业。

庄周(飘然而去):井蛙不可语于海,夏虫不可语于冰。由你们折腾去吧。

宋国都城商丘。雄伟厚重的城墙,城楼上甲兵肃立,城下百姓荷担推车携子将雏络绎不绝,城内高楼低舍鳞次栉比屋宇连甍,屋顶灰蒙蒙一片延绵无边直洇于天际之中。韩凭信马城内,四处观望,然后驱马向城南驰去。

青陵台下,冈峦起伏,松柏苍茫;青陵台上,宫阙巍峨,玉阶森森。韩凭登临高台,骋目远眺。

韩凭(手敲白石栏楯慷慨击节迎风浩唱):

陟高台兮,望四方;

望四方兮,心飞扬!

嗟吾宋兮,源流长。

遭时不祥兮,灾眚未央!

东伺齐兮,西魏强,

南邻狂楚兮,窥我埸疆。

干戈纷起兮,风云浩荡!

风云浩荡兮,思我宋王!

……

宋王(着宽袍大袖便服,从古松后转出,击掌朗声相和):

好个干戈纷起兮,风云浩荡——

风云浩荡兮,凤翥龙翔!

凤翥龙翔兮,思彼贤良!

韩凭(转身疑惑地):阁下……是……?

宋王:哈哈——本王今日突发游兴,登临送目,秋气寥廓,正感慨天下激荡宋国国运维艰大厦难支,却不意听到公子迎风摅怀,文采风流可嘉、忧国忧民之心可敬,公子高姓大名?

韩凭(施礼):在下韩凭,平丘人,辗转千里奔赴国都,欲以所学报效家邦。正愁无缘奉阙面君,不意在此得遇君王!

宋王:“文王多士,济济以宁”,值此多事之秋,得士者得天下,本王今日之行又得一国士乎?

苏贺(宋国上卿,随宋王微服出行):恭贺我王又得国之栋梁——

韩凭: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韩凭得遇明王,定当倾毕生所学为我宋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王、韩凭、苏贺(齐声):哈哈哈……

宋王宫,明烛高照,夜宴正酣,宋王高踞案边,众公卿大夫文臣武将在下方东西两排跪坐案前,众人奉觞共祝宋王。

众臣:恭祝我王,天地为寿,大祚无穷!

宋王:如此良宵,又得良臣,怎可无乐?

苏贺:我王思贤若渴,今日又幸得良佐,王道昌盛,野无遗贤,正该奏《鹤鸣》之曲!

侍臣:禀陛下,乐工早备。奏乐——

黄钟大吕,鼓乐齐鸣,钟磬声中,宫廷乐者高畅华美的歌颂声响彻大殿。

众乐工: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

其下维萚。

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

其下维榖。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

韩凭(醺醺然举觞自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五 秋祓西山

韩家,贞夫正在窗下读韩凭的书信,又是梧叶飘落、北雁南征之时节。

韩凭(画外音):

三年之期,倏忽将至。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曰归曰归,风雨其频;

曰归曰归,忧心如焚。

春草茵茵,青青子衿;

春草萋萋,绿色罗裙。

我当思卿,永夜长长;

卿当思我,长夜未央!

贞夫(提笔回信):

昔君去矣,黄叶纷飞;

三年无归,秋风又起。

君去如何?日月迢递;

嘉会难期,怀思无已。

秋水滟滟,无风自波。

成人者少,破人者多。

申申谨谨,慎保尔身。

君如平安,妾亦愔愔。

紫菀(拉着落葵一路如风般跳进院内):贞夫姐姐,贞夫姐姐——

贞夫:原来是紫菀妹妹和落葵妹妹——

紫菀:啊姐姐,你这件豆青色的裙子配着蜜合的襦衣可真好看呀!

贞夫(亲昵地):家常衣裳而已,哪有紫菀妹妹好看呢!

紫菀:贞夫姐姐,快仲秋了,左邻右舍人家都三三两两去西山秋祓,我们也去吧。

贞夫:好啊,我这些天总是心绪不宁,正好祈福禳灾去。我们约上桂枝嫂嫂、连翘妹妹,大家一起结个伴儿吧。

落葵:那我们回去准备好东西,去叫上她们,村西头槐树下见!

贞夫(上堂):禀娘亲,今日邻舍姐妹们西山秋祓,贞夫也打算给娘亲和夫君祈福去!

韩母:今日天朗气清,风日清和,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西山,峰峦连绵,莽莽苍苍,黄栌已红,松柏犹青,漫山遍野赤橙黄绿,气象万千;山下秋涧东流,素湍绿潭,游人往来,熙熙攘攘,到处笑语喧喧,一派好年景气象中。

路人甲:今天天气好,听说宋王带着兵马在山那边布阵围猎呢,山南山北刀枪剑戟千军万马地动山摇地气势好大啊!

路人乙:春蒐秋狩,每年这个时候国君都要带着将士们出猎,权当演兵呢,今年倒是跑这么远来到我们这地儿来了。

路人甲:是啊,如今天下动荡,岁无宁日,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来过,不知是福是祸啊……

落葵:喂,我说你们都走快点呀,占个临流的好地方,我们也来玩曲水流觞。

桂枝:玩曲水流觞,那要是酒觞停你跟前,你以为你也能像贞夫一样随口就做得出诗来呀?

落葵:我是做不出诗来,可是贞夫姐姐做的诗好听啊,难道你们不想听贞夫姐姐做诗吗?再说如果轮到我,我可以唱个歌呀或者给大家说个笑话儿总可以吧。

贞夫:还是先盥洗清洁,祈福禳灾,然后再玩儿吧。

众人纷纷到清澈的涧水边,掬水濯洗。流水清澈,倒影窈窕,女子们个个敛神凝志,专注地洗沐,连爱吵爱闹的紫菀都难得地绷着个小脸,庄严地捧水洗涤。

紫菀:哎,我洗完了,把麻布在草地上铺好,大家祈福吧。

连翘(欢喜地)咦,这边桂树下,好多兰草,花开好香啊,我采给大家戴上吧。

一众女子把瓜果枣栗等祭物在麻布上摆设好,一齐虔诚跪下,各自闭目合掌默默祈祷。

桂枝:一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二愿阖家平安五福临门!三愿儿女双全子孙绕膝!

紫菀:一愿爹娘安康,二愿兄弟和顺,三愿……那人早日遣媒上门来……

落葵:一愿爹娘安康,二愿阿姊与姊夫美满和顺,三愿年年菽稷黍麻收成好!

贞夫:一愿百谷蕃殖稼穑无忧,二愿高堂安康椿萱并茂,三愿朗君平安早日团圆!

紫菀:那边,正好有现成的流觞池,我们也去玩吧。

桂枝:逞能吧你,做不出诗受罚时可不要耍赖哟!

流觞池边,众女子款款临水踞坐,羽觞随水波荡漾流转,众女子嘁嘁喳喳欢喜笑闹,看着羽觞随波逐流起起伏伏堪堪在紫菀面前漂泊岸边稳稳当当地停下了。

众人:哈哈哈哈……真是怕处有鬼啊,紫菀是不是早就准备好要吟诗的了。

紫菀:这……连个破杯子也专捡俺这软柿子捏哇……

落葵(一脸揶揄相):要是吟不出诗嘛,说说你刚才许的什么愿也行啊!

紫菀:哼,谁说我吟不出诗,前天傍晚到南皋喊我弟弟放羊回来,几个童子唱的歌我听一遍就记住了——

“二月过,三月三,换上新缝的大布衫。大的大、小的小,一齐到南河去洗澡。洗罢澡,乘晚凉,回家唱段山坡羊。”

众人(齐乐):哈哈哈哈……

贞夫(忍俊不禁):这是《论语·先进》篇中孔夫子的话,原话是这样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四五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桂枝:算了,这么绕舌兮兮的,贞夫你就别难为紫菀了,算这丫头过了,我们继续,来,放酒觞——

羽觞荡荡漾漾,慢悠悠地泊在了落葵面前。

桂枝:落葵呵,也是我们的小才女呢!

落葵(扭泥地):我只在乡校里认了一些字读了几句诗,做是做不出的,我吟诵一首诗可以吗?

连翘:就是这样,好玩就成嘛!

落葵(扬眉朗声吟诵):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

紫菀:哈哈哈……落葵,那“狡童”是哪个哟?

落葵(做势欲打状):死丫头……

一阵凉风吹来,晴朗的天空突然暗沉下来,山雨欲来。弯弯曲曲荦确不平的山路上,马蹄骎骎,一队甲胄士兵簇拥着几匹健硕大马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宋王(扬鞭高吟):

天地玄黄,大野旷朗。

修我戈矛,守我家邦。

修我戈矛,拓我土疆。

王于兴师,虎啸龙骧!

苏贺( 宋国上卿):王上秋狩理兵,士气大振,民心大振!

景嚭(宋国大夫):大王巡游,前边百姓,速速避让——

宋王(一瞥之下看见正娉婷屈身往道边退避的贞夫,忽然间心神摇荡如遭雷电,似是肋骨被抽般地隐然一痛):前边那个着蜜合衣衫的女子,是谁家子?

……本王要带她回宫!

苏贺:王上……那都是我宋国子民……

宋王:本王是宋国子民的王上!

两虎贲卫士纵身出列手持长戟扑向贞夫……

六 深宫相思

宋宫殿,众卿士大夫个个噤若寒蝉般地趋出殿外。

韩凭:我王一向在朝堂沉稳有节意兴闳肆,今日因何气焰汹汹雷霆大发?

苏贺(左右看看,小声地):韩君你出使秦国刚回来,原是不知,实乃旬日前大王率三军西山秋狩遇一女子,大王一见倾心如逢天人,于是强带回宫,听说那女子坚拒不从,大王又一向骄傲不肯相强,故而……

韩凭:西山?女子……

苏贺:对了,那不是在韩君家乡附近吗?不定韩君与那女子还会有点源缘呢?听说那女子家原是息国公族后人,国破后不愿臣服强楚而流亡到北地,以国为姓,如今虽几近庶人矣,但是贵人门第百年流风,后人皆儒雅端方气度不凡,一看之下便是不同凡俗……

韩凭(大惊失色,一把抓住苏贺):这女子叫什么……

苏贺(连连后退,狐疑地):这……在下却是并不知晓……

正埋头走在近旁的景嚭恰恰听到,寻思了一下,转向小步急入宫内。

景嚭 :王上——

宋王(蹙眉皱额颇不耐烦地):景卿匆忙而来,是有何紧急国事吗?

景嚭 :臣下……刚刚听闻,前日王上带回那女子,乃是舍人韩凭的同乡。

宋王:哦?

景嚭 :诗云“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故而……来向我王进谏,何不就请韩凭操斧伐柯为我王玉成此事,美人英雄,霸业风流,以成国中美谈?

宋王(闻声展颜):如此甚好!景卿这便去请韩凭进宫来!

韩凭(踉跄抢进):王上……

后宫,殿阁楼廊,重庑深院,高树萧瑟,蕉叶委颓,凄淒子规声里,韩凭贞夫相对凝噎,泪下如雨。

韩凭:逃吧,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

贞夫:夫君缪矣,这宫墙三丈,日夜有虎贲之士巡守,你我皆手无缚鸡之力,如何逃得出去?

韩凭:那……我去向王上求情,王上向行仁政,泽被四野,也许会放了你我归家?

贞夫:只有这样了,只是……听闻宋王这几年急于称霸,大兴兵戈,四出征伐,百姓苦不堪言,群臣有敢谏诤者,不死即黜,只怕今日宋王,已非三年前之宋王了。

韩凭:拼却丢了这袍笏冠带,不信大王能做得出如此夺人妻子伤天害理之事!

内宫,宋王怒气冲冲,屏退众宫人。

宋王:我宋国疆域千里,地皆膏腴,百姓富庶,兵强马壮,列国诸侯皆称“五千乘劲宋”,我宋偃九尺之雄堂堂一国之君,力可拔山扛鼎,堂上一呼堂下百应,如何就比不如那个小小的舍人韩凭?

贞夫(倔强不屈地):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

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乌鹊双飞,不乐凤凰。

妾是庶民,不乐宋王!

宋王(狂怒):好一个“乌鹊双飞,不乐凤凰”,那本王就成全你们乌鹊双飞!侍卫——

侍卫:属下在!

宋王:加派人手,关照好韩凭,没有本王敕命不得出入其邸舍!

侍卫:是!

夜色晻昧,烛影斑驳,凄凄弦歌之声如泣如诉,断断续续从琐窗朱户中飘出。对面廊庑转角处,萧疏的庭槐下,有人影黯然伫立,微弱的烛光剪影中一如宋王。

贞夫(幽幽弹唱):

隰桑有阿,其叶有娜。

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

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

宋王:哼……

七 韩凭罹祸

宋宫殿,宋王偃一脸不虞踞坐于殿上,殿下东西两厢文武卿相个个低头。

宋王:小小滕国,也敢嘲笑我宋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苏贺:王上,所谓“宋聋郑昭”,其实不过一个谑笑而已,不必在意。

景嚭:苏大人此言差矣!以前列国间编排我宋人的段子多了,什么“守株待兔”啦、“野人献曝”啦,“揠苗助长”、“什袭而藏”、“曹商使秦”,多了去了,对我宋人极尽嘲笑挖苦讽刺之能事,不过是欺我宋人乃是商人后裔,不与他们同宗同种。如今我宋国国富民强,虽处四战之地,然东伐齐,南败楚,西败魏,取其城池,略其土地,扬威名于天下,四方诸侯皆不敢小觑于我,小小一个滕国,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宋王(突然狂声咆哮):传我号命,即日厉兵秣马,攻伐滕国!

苏贺:王上……滕国立国几百年,素不与周边诸国起什么争端,在列国间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号为“善国”,“卓然于泗水十二诸侯之上”,如今为一口舌小事起兵讨伐,怕是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啊!

宋王(不耐烦地):我意已决,三日后大兵东征,踏平滕国!

苏贺:景大人,你刚才在殿上为什么要鼓动王上对滕国用兵?我宋国连年征伐,正需要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你难道不知?

景嚭:当然,但是大王因了那息贞夫之事,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不找处消消气,恐怕接下来就指不定咱们谁会遭池鱼之灾了?

苏贺(摇了摇头,气哼哼地):只怕宋国早晚要亡在佞人手里!

景嚭:苏大人说谁是佞人?

苏贺(甩袖而去):哼……

三日后,宋滕边境,尘烟滚滚,杀声震天,千矛万戟,兵车交毂,鼙鼓动地,血肉横飞,宋王一身玄色甲胄,手持长剑杀气腾腾矗立于战车之上,红色战袍在狂风尘沙中肆意翻飞,麾旄所至,草木披靡,人仰马翻,一片天昏地暗之中,宋军长驱直入滕国宫城。

宋王(大步回宫):贞夫,我回来了!

贞夫:恭贺大王又拓地百里!

宋王:明日良辰,本王便下策书,封你为后!

贞夫:贞夫求大王放我与我夫君团圆,贞夫此生此世为大王祈祷上天护佑!

宋王:贞夫,我宋偃戒马半生,励精图治,治国三十年,从未对后宫之事如此在意,也从未对哪位女子如此用情!我此生杀伐太过,但是老天终是待我不薄,虽然与你相见恨晚,但是毕竟还是让我遇到了你,你终究要怎么样才能顺从我呢?

贞夫:大王如天神一般的人中雄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苦为难贞夫微末草芥一般的平凡女子?

宋王:你……如何才能感化你的磐石一般的心肠?

贞夫:大王……贞夫既适韩凭,便誓不相负生死不渝,求大王成全!

宋王(欲言又止,片刻,倏然转身而去):哼……

青陵台上,松涛阵阵,风声鹤唳,宋王酩酊大醉,摇摇欲坠,景嚭用尽全力扶持宋王不致倒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宋王(凭栏狂歌):

烈焰熊熊兮,灼我心肠;

灼我心肠兮,我心欲狂!

嗟彼凤鸟兮,不我颉颃!

思彼凤鸟兮,烦纡泱泱!

……

景嚭:王上,王上……

宋王:景卿,这是在哪?

景嚭:王上,你喝醉了,那就好好睡一觉吧,等酒醒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宋王:是啊,等本王睡一觉醒来,贞夫,贞夫她,便……

景嚭:王上,贞夫娘娘一定会回心转意地。臣替王上思谋,为今之计有二,其一不成再施其二,定会使贞夫娘娘舍了那韩凭,一心一意侍奉王上……

宋王(醉眼迷离间,心思动了动):嗯……说话一次说完,别说一半留一半藏藏掖掖地,其一如何?

景嚭:其一嘛,想那韩凭,原不过一介庶人,累世经营之下方积下锱铢之财,王上何不厚赐他金玉币帛,令其另觅良配,想他们百日夫妻之情而已,重赏之下,韩凭愿意弃了贞夫娘娘另娶,也未可知。

宋王:嗯,倒是可以一试……那其二哪?

景嚭:其二嘛……臣想那韩凭只是朝堂上一小小舍人,幸遇大王,少年得意风流倜傥而已,如今王上便免了他的官职,毁了他的……容仪,想他们少年夫妻,正所谓郎才女貌,相看相悦,韩凭如果什么都没有了,贞夫娘娘自然便会厌了韩凭,转尔与王上两情相悦鱼水相从呢!

宋王(忽然明白了些似的):对了,把韩凭打得皮开肉绽再敲掉门牙,让他风流倜傥去……发配到青陵台喂马来,本王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不如人鬼不如鬼,不信贞夫忘不了他……

一日后,暮色初起,一缕残阳暗红如血照在青陵台上,韩凭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嘴角血迹涸然,被几个如狼似虎的虎贲士从马上扔下,跌落在马厩旁边的枯草堆中。马鸣萧萧,乌啼声声,韩凭奄奄一息,伏在草堆中一动不动,看不出一丝生气。

八 高台相会

后宫中,贞夫神情萧然临窗而立,婉延起伏的宫墙一角,有墙外的一棵百年辛夷树的沧桑枝丫伸了进来,枝丫上挂着几片飘摇欲坠的黄叶,一只不知因何留下来的鹧鸪毛羽翛翛瑟瑟缩缩地落在枝间,哀鸣声声——“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贞夫(自语):“行不得也哥哥”……韩郎,这些日子,你可安好?

一袭玄色緅袡便服的宋王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宋王:他很好,回了他的家乡平丘,带着本王赐给他的千两黄金、百匹绢帛和驷马高车,早就走了。

贞夫(不屑地):他和我相约白首偕老,即便天不随人意,也必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不许你玷污韩郎的人品!你把他怎么样了?

宋王:哼哼!真是男贞女烈的一对多情鸳鸯!可惜天便不随尔意!我宋王也,能富贵人,亦能生杀人。我既可让韩凭意气风发扬眉于朝野,也可让他卑如刍蒿伺马青陵台!

贞夫:伺马青陵台?韩郎他……

宋王:是的,本王罢黜了韩凭的官职,把他贬去了青陵台做了厩夫!从此他便是想再做庶人也不可能了。

卿今已至此,虽欲不从本王,不可得也!若从本王,当立尔为后,本王保你富贵一生。

贞夫(略一思忖):也罢,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要贞夫依了王上也不是不可。只是我要先见韩郎一面,了却前情,然后自当回宫执巾捧栉以奉大王!

宋王:侍臣——

传本王命,着大夫景嚭,明日护卫贞夫娘娘去青陵台,好生伺候!

青陵台上,落木萧萧,离兽悲鸣。韩凭形容枯槁,杂在一群赤头跣足趔趄踣蹶的刑徒中,在大树下吃力地搬送草料,一旁吏人手持长鞭凶神恶煞地吆喝着。

贞夫(泣不成声):郎君……几日未见,你……

韩凭(以袖掩面):几日未见,我便落魄如此,苍颜枯发,齿落足残,瘦骨嶙峋,伛偻不稳……

贞夫:是贞夫连累郎君了……

韩凭:哼……贞夫娘娘言重了,韩凭刑余之人,苟且偷生,微末如草芥,何谈连累?宋王一国之君,地方千里,威加天下,富有四方,卿花容月貌冰肌玉骨,自当是长伴君侧承恩承露,享一世荣华不谢恩宠……

贞夫:郎君……你……何出此言?

韩凭:哼……天道有恒,世事无常,韩凭今日已非昨日之韩凭,贞夫今日自然已非昨日之贞夫……

贞夫:郎君……我与你当日誓约,铭刻于心,一日未敢忘怀,此心可鉴堪对日月,贞夫决非只可共安乐不可共患难之人!拚却一死,又岂会屈服于淫威之下改变志节?只是不想死得无声无息不明不白!今日前来,便是向郎君明我心志,今生已矣,三生之约,来生再续……

贞夫言未终了,猛然一头朝韩凭身旁的老柏撞去,侍卫出手不及,贞夫绵绵倒地,鲜血从额头汩汩流下。

韩凭(怀抱昏死的贞夫,痛不欲生):贞夫——,贞夫……

是我错怪你了……

也罢,我随你而去——

景嚭(慌乱地紧拉住韩凭):哪里就死了人了!快掐人中,快掐人中!唉……这可闯了大祸了……贞夫娘娘醒醒!贞夫娘娘醒醒!

贞夫(悠悠醒转,入眼看到哀恸不绝的韩凭,淋漓泪下):郎君……

韩凭:你又何必……如此刚烈……

贞夫:死有何难?总好过苟全于世,生不如死!

韩凭:贞夫……宋王不会让你死的……

贞夫:我生由他,死却由不得他!

韩凭(黯然泪下,片刻决绝地):贞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可恨韩凭此时临渊履冰自身难保,遑论护你安好?你我……好聚好散各奔前程,从此云水相忘再不挂怀,只愿能各自安然……

贞夫(凄然一笑):你我夫妻同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韩凭:宋王要的是你的人,韩凭一去,万不会再难为你……

贞夫(悲伤欲绝):

你我结缡,差池于飞,

欢爱日浅,相期百年。

道逢恶鹯,斯命维愆,

执子之手,共赴黄泉。

……

景嚭:天色已晚,贞夫娘娘贵体要紧,还是早点回宫吧!

贞夫(决然地):请景大夫转告宋王,逼我夫妻离散,贞夫万死不从,昏王暴虐无道,行此桀纣之事,天理昭昭,善恶有报,贞夫夫妻死不足惜,只怕天必亡宋!

景嚭(示意身后宫人):还不快送贞夫娘娘回宫!

两宫人拉起贞夫匆忙向宫车而去。

韩凭(欲上前拉贞夫):贞夫……千万保重!

贞夫(回身):郎君……其雨淫淫, 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九 生死相许

宋王宫内。宋王看着昏睡中面无血色的贞夫,满面的愤懑与不甘。

宋王:昨日贞夫娘娘在青陵台自戕,你为何不拦着?

景嚭:这个……当时变出刹那,臣下不及出手,真是罪该万死!

宋王:本王原以为她真是回心转意,断了对韩凭的念想,却是差点断送了她的性命!

景嚭:臣该死!

宋王:本王掌国一方睥睨天下,辟地略城,威加四方,却对一个女子无可奈何,想来也真是英雄气短……

景嚭:王上不必灰心,待那韩凭一死,贞夫娘娘再也心无挂碍,自然便心归王上再无他念。

宋王(看了看昏睡中的贞夫):本王并没有要韩凭死。

景嚭(同样看了看昏睡中的贞夫):王上仁德,自然不会让韩凭死,但臣料得贞夫娘娘这一回来,韩凭却必死无疑!

宋王:却是为何?

景嚭:贞夫娘娘临走,对韩凭说了三句话:“其雨淫淫, 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如此万念俱灰,不正是相约同死吗?

宋王:“其雨淫淫, 河大水深,日出当心!”什么意思呢?

景嚭: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

贞夫眼皮微微动了动,又无声无息了。

翌日。宋王宫内,回廊上,宋王昂头负手长身而立,袍袖微飏,景嚭、苏贺等一众臣子躬立其后。

宋王:齐魏楚结盟?意欲伐宋?

苏贺:是,王上。

宋王:哼……这次以什么借口伐我宋国?

苏贺:这个……

宋王:说!

苏贺:实在……乃是我宋国这几年国力渐强,兵甲日盛,拓地浸广,三国如今十分忌惮我宋国,担心宋国后来居上威胁于彼,故而结盟,对外宣称王上……

宋王:什么?

苏贺(一横心肠,硬着头皮答)据我间人传回消息,三国对外宣称……我王暴虐无道,滥杀无辜,乃是“桀宋”……

宋王:哈哈哈,我宋偃掌国以来,行仁政,强国基,居然成了“桀宋”……我宋国东齐南楚西魏韩,强敌环伺,而七百余年屹立于中国,延祚不休,如今兵埒魏韩,力勍齐楚,本王也闲逸日久,筋骨疏散,他们不来,本王也正想要找上门去呢!

苏贺:王上,今之天下,小国皆难自保,惟齐楚燕韩赵魏秦宋几个国家相互觊觎你征我伐,齐魏楚三国结盟,意欲图我宋国,宋国虽强,然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独木难支大厦。为今之计,还是早些联合秦赵,结立盟约,可防不虞。

景嚭:苏大人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望王上采纳!

宋王:也好。传旨,明日就让韩凭出使赵国。

苏贺、景嚭等一众臣子面面相觑各各默然。宋王一瞬间醒悟过来,一丝烦懑漫上眉梢。

景嚭(慌慌张张地):王上——,王上——

宋王:大夫总是没个沉稳气象,真是有失人臣体统!

景嚭:韩凭……韩凭……死了!

宋王:韩凭……死了?

景嚭:昨晚,贞夫娘娘离开之后,厩吏便看到韩凭一直望着娘娘离去的方向发呆,晚饭也没有吃,厩吏想那韩凭一直都是痴痴呆呆地,也没再留心,不成想今天一早,众刑徒都上工了,只不见韩凭,找来找去,却是在柏树林子里自缢了。

宋王:死了……也好!

景嚭:王上,韩凭衣襟上有一首血写的诗……

宋王:念!

景嚭: 那诗是这样的——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矰缴罟弋,失我伉俪!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栖?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天地之大,黄泉是归!

宋王:……可恶!

景嚭:臣以为这诗……有碍王上声威令名,就让早早把人埋了。

宋王: ……以大夫之礼下葬!

贞夫将自己入宫时穿的蜜合色的襦衣和豆青色的裙子悄悄浸入药酒中。

宋王:贞夫……本王来看看你,可好些了吗?

贞夫:我夫君……死了?

宋王:这……你如何得知?

贞夫:我自知韩郎必死!

宋王:贞夫……死者已矣,生者还当自惜。韩凭以身赴死,是要你好好活着的,本王会践诺,让你成为宋国王后!

贞夫:妾是庶人,不慕富贵!

宋王:贞夫……本王闻昔者息国为楚所亡,息侯夫人为保全息国百姓求死不得万难之下入楚为后,却也在楚国兴教化理国政辅佐一代楚王雄霸列国造福子孙后代,世世为息楚两国百姓称扬于今。你既是息氏后人,何妨效息夫人立千秋令名?

贞夫(略一思忖):多谢大王。蝼蚁尚且贪生,人而不畏死?我自有主意。

宋王:本王已命太常,以大夫之礼给韩凭下葬,极尽哀荣。

贞夫:贞夫请求大王便将韩郎葬于青陵台,贞夫当去送韩郎最后一程,以全往日夫妻之恩义!

宋王:也好,本王陪你去!

三日后,青陵台上,日色如晦,鸦啼森森,白幡翻飞中,贞夫一袭旧时罗衣,在韩凭墓前哀哀祭奠,身后宋王干旄旌幢朱戚黄钺仪仗威严,景嚭躬身侍立,一众铠甲侍卫如临大敌戒备森严。

贞夫(以醴酒酾地):

君其有行,鹍鹏云飞;

三年不归,忧心惙惙。

中天摧兮,羽折翼隳;

哀哉嘘唏,魂兮来归!

落叶去柯,雨绝云飞。

清水漪漪,白石离离。

此生已矣,来生可期,

愿化俪鸟,世世相随!

……

宋王(向景嚭):心意已了,请贞夫娘娘回宫歇息!

景嚭 :是!

贞夫倏然转身,纵身跃下高台。

宋王:快抓住她!

两侍卫电也似地飞身跃至贞夫身边,一把拽住贞夫飞扬的衣袂,一块丝绸“嗤”地被扯下。贞夫如一朵彩云般落下高台。

景嚭 :禀王上,贞夫娘娘衣裙皆枵然朽败,轻扯即断,在其衣带上发现这几句遗言……

宋王(一脸阴沉):念!

景嚭:“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

宋王(突然狂怒咆哮):休想!妄想……

敕令:将息贞夫与韩凭分冢而葬,东西遥对,本王要你二人生生世世相思相望不得相守!

景嚭 :遵大王命!

宋王:哼哼……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宋王弗阻也。

十 千古长歌

时光荏苒, 往事如烟 ,青陵台下,游人如织,士子士女,成双结对,在韩凭息氏墓前虔诚祭拜约誓百年。

小女孩:奶奶,这些哥哥姐姐们是在这两个坟墓前许愿吗?

奶奶:哦,是啊,千百年来,这儿都是这样,那些相亲相爱的人儿们百里千里地到这儿来缔结同心,相约婚姻,祈求百年好合,幸福平安。

小女孩:奶奶你说的我听不懂呀,不过听起来好像这儿是个很好的地方?

奶奶:也不是,这里埋葬着一个悲伤的故事,希望人人都不要遇着这样的事儿最好。

小女孩:这儿有故事?那奶奶讲给我听听!

奶奶:那可说来话长,很久很久以前,世道可不像如今这样太平,天下分成十几个小国,各国乱纷纷地你争我夺年年兴兵打仗,都想多占别人的土地,读书的人都想望着能凭着自己的学问辅佐那些国王称霸天下成就一番功业……

小女孩:奶奶你接着讲啊!

奶奶:那时候,有一个国家叫宋国,就在我们这儿方圆五百多里,宋国有一个年轻的读书人叫韩凭,心胸万丈,就与自己新婚百日的妻子叫息贞夫,依依惜别,到京城做了官,三年都没回家,可是他们天天互相思念。这个息姑娘聪明美丽又心灵手巧,秋天的时候到山下去祭秋祈祷韩凭平安,不料却祸从天降……

小女孩专注地听着奶奶讲故事……

小女孩(气愤地):这个宋王可真坏!那后来他们二人的坟墓合到一起了吗?

奶奶:那个可恶的宋王使坏心让他们二人的坟墓遥遥相对不得相守,可是一夜之间,两个坟墓上就各长出一棵梓树,没几天就长成了合抱大树,这两棵大树枝繁叶茂,树干相向弯曲,枝叶互相交错密不可分,树根也互相纠结盘根错节,就像是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儿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凭风霜雨雪春去冬来,这两棵树都枝叶相交不可分离……

小女孩:可不嘛,这两棵树好大啊,要好几个人拉起手才能抱住呢,树荫遮住了好大好大一片地方!

奶奶:还有呢,这两棵树上,又生着两只飞鸟,雌雄各一,羽毛鲜艳美丽,一直栖息在枝叶深处,从早至晚都不离开,互相交颈,悲伤地鸣叫,那叫声让人听了都不由自主地跟着伤心。人们说,这两只鸟叫鸳鸯鸟,这种鸟一生一世都相亲相爱不分离。

小女孩:那这两只鸟是他们两人变的吗?

奶奶:对呀,人们都说,是韩凭和息姑娘变成了这两只鸳鸯,他们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但是死了也要变成两只永远不分离的鸳鸯,栖则同枝,飞则比翼,朝朝暮暮地相守在一起。

小女孩:是呀,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地在一起,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

奶奶:人们都替韩凭和息姑娘哀伤,又感念他们一片相思坚贞之心,于是就把这两棵大梓树叫“相思树”,把相亲相爱的人们叫做“比翼鸟”、“鸳鸯鸟”……

小女孩:这故事好好听啊,我要讲给小朋友们听!

奶奶:后人敬仰韩凭和息姑娘的忠贞不渝生死相随,所以年轻人们每当要结成同心缔结婚姻的时候,都要来这里祭拜他们二人,表示要像他们二人一样地忠于爱情,生死不渝!

旁边殿阁中钟鼓之声响起,管弦丝竹,八音齐鸣,乐声间关,舞袂翩跹——

北方有女,华容婀娜,

既娴且都,令名远播;

有彼君子,文质彬彬,

约结婚姻,和乐忻忻。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树,夕宿芳渚。

止则相偶,飞则偕侣。

缠绵交颈,贞心不渝。

嗟彼鸳鸟,时蹇命蹉,

有矰如梭,有网如罗。

天高地阔,无枝可托,

生不遑偕, 死宁同穴。

君如磐石,此情无移,

妾如蒲苇,柔韧无摧。

皑皑如雪,皎皎如月,

高台一会,相与诀绝!

青陵高丘,嘉树连构,

根枝樛缭,好鸟相雊。

生生世世,此情不朽,

千载之下,长歌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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