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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无意说起我生活在长江边上,旁边的外省友人瞪大了双眼,一脸羡慕的神色。她说,长江,可是母亲河啊!
的确,我住在长江边上,居于江南。
那条长江就是“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那条长江,是张若虚诗里“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长江,是李白诗里“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长江。是杜甫诗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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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的生活用水主要看家里的精壮劳力用木桶挑回。冬天属于退潮期,要走过大片的沙滩。那可不是一般的力气活。我有三个姨。话说在我们那一方,新女婿的考验方式最好不过就担满丈母娘家的大水缸了,一考体力,二考心诚不诚。有的新姑爷担了不到半缸水,人就立不起来了。有的投机耍滑,一桶只能顶别人的半桶,所以很不幸,良缘泡汤!我的大姑父挑了好几年,终于有个人和他抢扁担了,二姑父等了几年才等来三姑父。长江一代的男儿,得好好练挑功,不然,老婆难找。终于有一天,村里有了自来水厂,净化后的长江水可源源不断随着水管流到各家各户的水缸。姑父们的肩,终于解放了。
自打小起,江那边就是我的诱惑,那边有和这边不一样的气氛。那边的人穿得好看,那边有很多好东西躺在商店橱窗里,那边车水马龙,那边是市井繁华。而江这边,是大片大片的原野,是“锄禾日当午”,是喇叭花缠篱笆。那时候,我有想过,难道,江这边全是田野村落,那边全是商店厂房?
不过,诱惑归诱惑,对于江两边的风貌的迥异,我只是有些好奇,我想,这该是长江对我关于“二元对立”的最初的哲学启蒙吧。
长江上总会有来来往往的船。有轮船,渔船,货船,渡船。有时一艘大轮船开过,会涌来层层巨浪,那气势很是壮观。那声音很有节奏,也很好听。“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盛景我是没见过,但“一船激起千层波”,我算是见识了。小渔船上的渔人会捕到一种叫“金鳅”的鱼,有时家里来客,便会到江边向渔船招手,船便会靠岸。江中的鱼还是不同于池塘里的鱼。等到有一日读到“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才想到渔人除了要面对到味美的鱼,还要面对一些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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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既养我们的命,也拿我们的命。最初的死亡之课也是长江给我上的。每年暑假,都有一些孩子来外婆家度过。记得有一个许姓阿姨远嫁,因为暑假有四个孩子要带,于是让一对双胞胎十岁的儿子来外婆家度假。两个孩子在江边嬉戏,最后两个人脱下衣裤与凉鞋,下水越玩越起劲,然后被浪卷走。家人花了很多钱才打捞可两天两夜才捞回两具孩子的尸体。那时我十五六岁,看到孩子的所有亲人都在江边哭泣,有大声嚎哭的,有默默抹泪的。特别是孩子的尸体捞上来,那哭声把我的心都快撕碎。那时年少的我就冒出这样的念头:人活着的幸福少儿短暂,而痛苦是多么深重而又绵长啊?这位外婆的愧疚在什么时候可以消失?这位一连丧两子的痛苦何时才能消解?生命啊,就是一场苦多乐少的长旅啊。
有一次我渡江去赶集,在码头等船。看到我们村的一个二十四五的鲁姓青年,抱着父母的骨灰盒。因为在这之前早就听闻他们一家四口(父母和他弟)在水上作业,(具体做什么我忘了)有一次因天气缘故,船翻,一家四口,只生还一个。弟弟的尸体一直没打捞上来。怀中的父母,木然的青年,谈笑等船的人们,滚滚的江水———这一幅世态画让我一直挥之不去。这一条让人苦痛的长江!
长江让我也有过溺水的经历。我属于水边长大的旱鸭子。不会游泳的我却很喜欢玩水。有一次,先生,我,和我们彼此的弟弟,一共四人去游泳。那时正值汛期,水已漫到堤边的防护柳林,水深齐腰,先生他们去深水区,让我就在防护林齐腰深的水域活动。我游啊游,手划啊划,其实我只是在趟水而已,我的每一脚都是可探到底的。突然,我的脚探不到底了,我开始下沉,水像个猛兽向我逼来,鼻子在进水,耳朵在进水,口里在进水。我下沉,我的手胡乱地扑打着,我感受到死神的逼近,近乎本能,我喊“救命”,远处的弟弟们看到了我“欢腾”的样子,以为我学会游泳了。我沉,又浮,再沉,又浮,最后居然可踩到底了,想必是扑腾让我移了地方。我踩到底后迅速爬上了一颗柳树,眼泪吧嗒吧嗒第掉下来。我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水火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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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的江水倒是给过我快乐。每年涨水,准备一个竹竿,头上布好勺状的网袋,不用下水,几个回合,小鱼小虾就有可成一顿菜了(那时我还未吃素)。水退后,在护堤林中的某个小水洼,下水,齐膝深,里面竟然有鲫鱼,黑鱼,黄鼓,我们那时两三个孩子每人几乎都可以捞到一碗鱼,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有捉鱼的快乐,有美食的满足,实在是不容易。
那时,江中有艘船叫挖石船,专门挖水中得卵石。然后堆在我家屋后的江岸上,一堆又一堆,那简直是我们的乐园。我们会想着法子来玩转这几堆小山般的石子。首先是比谁先“登顶”,因为石子易滑,上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然后是“补衣”,就是衣服里面放一块卵石,外面再用一快卵石捶打,谁的衣服先破就算先“补”好。玩这个游戏,估计每一个都会面对母亲的盘问甚至责罚,不过那是游戏以外的事,可管不了那么多。我们还会玩一种游戏,就是“探宝”,所谓“探宝”,就是在相同的时间没找出最奇特的石子,然后比一比,谁的最美,其他伙伴的“宝”就会全部归属于冠军。那时我在玩乐中有想过,这石子是怎么沉入长江里的?怎么都那么圆,又为什么大小不一?还形态各异?过最后学了地理才知道,石头都是山崩而来,是水的流动让石子慢慢磨圆。在若干年后的一个春日,居然读到泰戈尔这样的句子:“使卵石臻于完美的,并非锤的打击,而是水的且歌且舞。”对于卵石有过深思又与他有过亲蜜接触的人,看到这句,实在是有不同的感触。原来,长江是那么的浪漫而有情有义,他的歌他的舞,是可以为人们带来赠品的。虽然我是一个平原的孩子,可是有水滋养灵性,也和山早有灵犀。这,都源于我临江而居啊!
每年冬天,潮水褪去,露出沙滩。在沙滩上写诗,放风筝,垒城堡,什么也不做,只是走走也很不错的。有时,你会看到螃蟹也在沙塘上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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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长江,险在荆江。我所处的地域就是水患严重之地,被划为了泄洪区。在公安县对面的江陵,有一只铁牛。听说是因为水患,所以铸牛镇江。
镇江铁牛的历史要上溯到清代,据《荆州万城堤志》载: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十一月,上谕:“向来沿河险要之区,多有铸造铁牛安镇水滨者。盖因蛟龙畏铁,又牛属土,土能制水,是以铸铁肖形,用示镇制。”十二月,湖广总督毕沅奉旨铸造镇水铁牛九具,分别置于万城、中方城、上渔埠头、李家埠、中独阳、杨林矶、御路口、黑窑厂、观音矶等九处险要堤段。至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和咸丰九年(1859年),又各铸铁牛一具与李家埠和郝穴堤上。现毕沅所铸铁牛已不存在,唯道光和咸丰年间所铸铁牛尚存,即今荆州市荆州区李埠镇的李埠铁牛和江陵县城的郝穴铁牛。
想想历代政府都为水患费尽心血。古人铸牛,而今人筑坝,还记得98年的险峻。汛情一次次告急,人民子弟兵不分昼夜地奋斗在抗洪抢险的第一县,好多个乡镇做着有序的大转移,人们拖儿带女,步履却并不那么沉重。
住在长江边上,对自然的无常似乎也了解得多那么一点。
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海子亦有诗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老子曰“上善若水”,水,的确是有灵性,而之于我这样一个有幸临江而居的人,除了赏江上有往来的船只,岸边灿烂的油菜花,凝视翻飞的白羽江鸥,我真的该好好再度与它亲近。
(注:长江,中国第一大河。发源于唐古拉山脉主峰各拉丹冬雪山西侧的沱沱河,流经青海、西藏、四川、云南、重庆、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等省级行政区,在上海市入东海。全长6,300千米。流域面积180万平方千米。年入海水量10,000亿立方米。湖北宜昌以上河段为上游,宜昌至江西湖口河段为中游,湖口以下河段为下游。支流众多,水系庞大,水能资源丰富,灌溉、航运都很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