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胖症候群

“一开始只是饭量渐渐增多,再后来每时每刻都会觉得饿,慢慢地,只要身边有可以吃的东西就吃,后来发展到只要啃得下的,都吃。这样的后果是,她的身材慢慢涨起来,开始变圆,后来竟然变得有点透明了,皮肤里的每一根微小的血管、胸腔里的内脏......竟然可以用肉眼看到。虽然体重越涨越高,但是居然慢慢地开始漂浮起来。直到今年傍晚,一阵猛烈的晚风过后,她飘走了。”

这已经是本周内因肥胖症候群飘走的第13个人了。我摘下眼镜,捏了捏两眼中间的睛明穴。给家属做完笔录,已经将近半夜两点了。我安慰了这个刚失去恋人的小伙几句,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这种病是这个月初开始在人群里散播的。第一个发病的是一个70多岁的独居阿婆,但因她本就身材略微有些胖,所以没什么人在意;直到有一天邻居看到她在晾衣服的时候飘了起来才报的警,我们赶到时,她已经飘得没影了;老人生前独居,子女又在外地,邻居都反映没有发病的迹象,这耽误了我们发现的时间,也一度认为目击者可能有臆想症。

但到了第二周,本市出现了6例这样的状况,情况才引起了重视。据目击者和家属反映,病人都是数个月前(由于家属的笔录没有统一的说法,只能笼统地说数个月)无端端地突然饭量增多,其他并无异常。在飘走的倒数第二天,他们开始啃食能啃掉的一切,最后一天,这些人突然变得透明,但理智尚存。在最后飘走的时刻,家属能还能远远地听到他们呼喊家属的名字,以及“救命”。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政府曾出动了直升机、无人侦察机跟踪,但因他们的速度太快,直升飞机根本跟不上,而无人侦察机则在接近他们时成了他们的“食物”(姑且这么说吧)。

说它是一种病其实也值得商榷,我们有成功捕获他们的经历。在飘走的20个人中,有一位39岁的资深银行职员周先生,在半夜飘走之际抱住了电线杆,延误了宝贵的几分钟时间,最终被我们共24人抱着救下,并带到医院。在那,医生给他做了全面的体检,但没发现什么问题:除了食欲和皮肤外,一切正常。第二天早上4时多,天还没亮,他挣脱固定着他的、连大象都能绑住的特制绳子,在我们眼皮底下飘走了。

大部分目击者称,这些病人会在室外、在一个起风的日子飘走,但也有少部分人目击,病人们啃掉了天花板,飘到高空去。政府派出了大量的飞机搜寻,但是一无所获;连卫星都发现不了他们的踪迹。虽然疫情暂时只在本市发生,但已经隐隐有了向外扩张的趋势:在飘走的人中,开始出现了郊区的居民。

发病根本毫无征兆可言,得病的人也没有任何规律,连他们去了哪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唯一有的,就是这种病的名字:肥胖症候群。这是由第一个检查该病的、一丝不苟的、毫无诗意的医生命名的。

要是由我来命名,可能会取一个类似“气球病”之类的名字。不过管他呢。眼下最严重的问题在于,他们去了哪?

如果病人会在起风的日子飘走,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下个月1日凌晨,作为一个沿海城市,本市将迎来今年最大的台风——“悟空”。

胡乱吃了点面条当宵夜后,我泡了一杯茶,坐在躺椅上,拿起卷宗,继续研读起来。我告诉自己,一个字都不能放过。刚做完笔录、3个月前刚到警局报到、总喜欢在我们面前秀他漂亮女友照片的年轻同事小江已经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我也很久没睡了。在厕所洗脸的时候,我照了照镜子,满脸胡茬,黑眼圈已经延伸到了脸上,脸有些虚胖,脸色苍白。

第一个失踪者,尹银河,75岁,女,大学退休教授,教习汉语言文学,独居,爱人已去世,膝下有一男一女,儿子李晓亮,医疗器械公司经理,52岁;女儿李若蒲,49岁,无业,均在外市。失踪前尹银河正在研习魏晋文学,翻读萧统的《文选》,死前正在读郭璞的游仙诗。遗物有衣物若干,电饭锅一个,笔记本电脑一台,布鞋2双,床1张,被褥3张,电风扇1台及其他生活用品。在早晨8点半晾衣服时失踪,据目击者邻居张太太说,看到尹教授像氢气球一样飘起来,随后飞得无影无踪。

第二个失踪者蓝璇铃,43岁,女,石油企业高管,与丈夫彭木离婚4年,无子,独居,有一情人林骏,失踪前忽然大量进食以至体重飞涨,睡觉时消失,阳台的防盗网被破开一个大洞,似有被咬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睡着了,在躺椅上过了一夜,浑身酸痛。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我,我瞟了一眼时间,早晨7时46分。

市长出事了。这是在发现肥胖症候群的第三周第一天清晨,这个大腹便便的官员,赤身裸体,6时左右,他当着情人的面,在打开落地窗的瞬间,飘出了窗外,将浴巾留在了地上。据他的情人说,他是在半夜做爱时变得透明的,就像一颗胀满了氢气的热气球。

在他飘走的现场,落地窗大开,阳光清脆,白色丝绸浴巾掉在阳台上。虽然我不喜欢这位官员,但他是知道这病的始末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而且,自从知道这病后,他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的饮食习惯,从不吃多余的食物。

“不是因为进食过多吗?”看着阳台上散放的两只拖鞋,我挠了挠脑袋。

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了。我仔细地询问了他的情人和妻子,确实没有发现他暴饮暴食的情况。只不过,他们都说,市长最近呼吸很粗重,经常流汗,为此不停地喝水。

“喝口水吸口气都会胖啊。”如果这一点属实,那么这病已经称得上不治之症了。

和小江回警局的路上,我们两人都没有做声。路上的商店几乎都关了门,地上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黄角榕叶。这些奇怪的南国植物,才刚到夏天就开始掉叶子。

下午,又有2个市民飞走了。洪佳妮,女,31岁,推着婴儿车出去散步时飘走,现场落下一本《育婴手册》和嗷嗷待哺的1岁女儿;钟满,男,23岁,记者,采访时突然飘走,录音笔和笔记还散落在原地。

看来,疫情还在进一步恶化。第4周,发病的速度变快了很多,很多目击者称,身边的人并没有明显的肥胖症状,都是在一夜之间或者半天内,突然变得透明,并胀成气球飘走。城市所有道路已经封锁,逃出城的市民驾驶汽车堵在公路上动弹不得,形成壮观的车龙,有些在现场直接撞破车顶飘走,就像盛大节日里放飞的热气球一样;通过唯一一个可以观看的电视节目,我们得知,国外也出现了这样的怪病。各国的军事力量已经最大化动用了起来,但都是徒劳。有专家称,这是人类的一次奇异的反重力现象,应称为“伊卡洛斯综合症”,又有专家称,这是外星人的恶作剧。

不消一天时间,恐惧开始在这颗小星球上蔓延。商店、超市、银行、学校、政府.....大多都在一夜间关了门,也有人趁乱发财,但大部分时间,人们都只是拥抱着子女或者爱人,坐在家里,静静等待命定时刻的到来。政府为了便于跟踪飘走的人,给每个居民发了类似夜光灯的便签,让他们贴在身上,这使得每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警局里只剩下我和小江两个人。笔录、卷宗、纸张、吃剩的饭盒、烟头扔的满地都是。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或者避难去了吧——但又怎么避呢?

“你怎么不回家去?”我试图跟小江搭话。最近,这个年轻人安静得有些过分。

“回不去了。我们是第一个接触这病的人,我怕会传染。”小江说。

“是吗?”

“给家里人打过电话了,女朋友......也打过了。分手了。”小江不紧不慢地说,“自从出事以来,我发现我并没那么爱她。”

“照片呢?”

“扔了。”

“是吗......”我突然接不下话了,只得从地上拿起卷宗,坐到躺椅上。这是本月的最后一天,阳光透过窗户打在窗棱上,像小河一样流淌起来;天空纯净得像蓝宝石,远处,卷积云正在沉积,云下的木棉树像一块镜子的裂痕一样。

这周没什么风,所以飘走的人数大幅度下降,只有寥寥3个人,他们分别是:蔡浩彬,男,17岁,高中二年级学霸,在做习题时失踪;叶建森,男,28岁,无业,在家里打游戏时飞走,留下游戏手柄一个,电线被扯断;许珊义,女,56岁,炒菜时飘走,煤气炉还开着,嗤嗤地冒着蓝色火苗。

接下来又是谁呢?我摘下眼镜,揉了揉两眼间的睛明穴,又觉得有些鼻塞。我干脆把躺椅搬到了警局外面——反正现在外面也几乎没人了——坐在夕阳底下。远处的沉积云慢慢变黑,可以远远听到打雷时的轰鸣声,以及闪电。

他们去了哪?

我把厚厚的卷宗堆在了地上,一阵微风拂过,卷宗慢慢地翻动起来。我突然觉得有些累,躺在躺椅上,睡着了。

一直到半夜,硬币般的雨点打在了我脸上,我才醒来。我喊了声“小江!”,可是没人答应。卷宗散落在街道上,被风一卷,像树叶般飞舞起来,同时,雷声四起,我看到有条闪电落在距离我大概40米左右的一间平房的楼顶上。这个时候暴风雨还没到来,但我远远地看见,有一些光斑漂浮在半空。

“悟空”要登陆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观众,坐在第一排观看上帝的演出。

这算什么!我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暴怒,跑进警局里,大喊小江的名字。可是,这时,小江正双手紧紧揪着窗棂,身体漂浮在半空中,半裸着身子,像一颗充满了氢气的气球一样透明而且亮堂。他似乎看见了我,嘴角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我跑上前去,一阵狂风把我卷倒在地——顺便卷走了窗棂以及小江——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的眼神。

这些漂浮在半空中的肥胖症候群患者,在往同一个方向聚集,他们像无数的萤火虫一样,从全球各地升起,聚集在“悟空”的正中心,接着,像一条光河那样,向着夜空缓缓流去,无数声音汇流在了一起,有雨声、雷声、惨叫声、呼喊声、咒骂声、抱怨声......过了一会,不知道有谁唱了一首不知名的歌,这歌慢慢在光流中扩散开来,并向着四面八方广播,歌声盖过了风声和雷声,响彻了一整夜,并逐渐远去。

我跪在地上,颤抖着。悟空并没有把我卷走。是的,我将是这城市中最孤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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