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帮一帮去哪里了，好多天不见他了？”“呃，是吗，好像刚几天还在呢？”“不，他已经有两个星期不来了！”“嗯，真的，是有些天没来了。”“帮一帮”是小外孙给起的名字。在新广场上，带着小外孙散步，不分早晚，总能见到一个跪在广场边上，逢人便磕头，口里不停喊着“帮一帮……帮一帮”的中年人。没有人知道他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小外孙叫他“帮一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沿街乞讨的人，我几乎已经没有同情心了，非但不给予施舍，有时甚至还带有一丝憎恶。特别是看到那些在火车站、公园大庭广众的地方，被折磨得极残的儿童时，不忍之余，更是十足气愤！直不能把那些背后恶魔揪出来，送上法庭！
小时候，偶尔有过来逃荒要饭的，来到村里。其时，村里人也都非常困难，断顿的时候常有。但是为了打发他们，尽管自己不足，也都是有一碗饭就送碗饭，能拿出几分钱就送几分钱。乡下人善良，宁愿自己困着，也不让乞讨者空手离开家门。同情之心世代传承，老一辈传给年轻一辈，年轻一辈再传给下一辈。参加工作之后的几十年里，出门也经常遇见乞讨的人，那时还能小小地施舍一二，尽管常常钱包比自己脸还干净。倒是最近几年，收入增加了，手头也有了几个余钱，却不能理解为什么怜悯之心少了。
年轻时喜欢读金庸的武侠小说，尤其喜欢小说中那些丐帮英雄。萧峰萧大侠、洪七公洪帮主、聪明伶俐的黄蓉黄帮主，他们不单武功盖世，还济弱扶倾，深明大义，让人叹服。可是回到现实中，我们的生活已经今非昔比，全面小康了，却仍然时常在交通繁忙的马路上、人口集中的闹市区、以及气势庄严的办公大楼下，看到的那些身材伛偻，神情猥琐的“丐帮”弟子。实在被他们的不劳而获，寡廉鲜耻无语。
帮一帮在广场里跪了三四年了，不知道磕了几万个头。在他跪着的身前，地上铺了一块七尺白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血书，然而我从来没看过一个字。谁愿意看他那骗人的文字呢？小外孙很有同情心，路过那人身边的时候，偶尔会把手里攥着的少许零花钱投到那人身前的盒子里。有几回我想告诉孩子“真相”，总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不忍说破，因为孩子是善良的，纯真之心不可破坏。但愿孩子善良之心不会被愚弄，永远保持下去。
人的想法有时不知道因为什么会忽然改变，如同天气。入冬以来，气温一直比往年高，将近立冬了，夜间还在5—6℃之上。就在人们猜测今年又是暖冬的时候，那天却突然降到零下，傍晚时分已经零下7℃了。吃过晚饭，和往常一样，虽然天空压低了浮云，照例到新广场去走步健身。北风比在楼里预想的疾，贴着地面从裤腿子往里钻，让人直不起腰来。不一会儿，还下起了清雪，刮在脸上，冻得嘴唇发紫。广场上运动的人也比往日少了一半，有的走几圈扛不住冷就回去了。我因为下楼时特意穿了件加厚的保暖内衣，还不至于一下子就被劲风打透。跟着人流健行40分钟，大约走了5000步，额头后背都沁出了汗水。感觉运动的差不多了，因为有着运动经验，没有敢放慢脚步，否则可能要感冒。人群已经稀少，我不能再走下去，裹紧衣服急忙往回赶。就要走出广场的时候，突然看见那乞讨的男子居然还跪在每天出现的那个位置，和往日一样继续十分机械地向稀疏过往的行人磕头，并且口中不停的喊着：“帮一帮——帮一帮”。
我无意识地多看他一眼，虽然就只一眼，却让我的态度改变了。这个乞丐依然穿着往日的单衣，在寒风裹挟着冷冰冰的清雪里，瘦弱的身躯显得更加渺小。尤其是在磕头触地那一刻，整个身子蜷缩一团，俨然变成了服装店门外堆在垃圾桶旁折断了骨架的塑料模特。天色早已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大体只能看到铁青，听到牙齿咯吱咯吱碰撞的声响。直到我的心跟着颤抖，也急速蜷缩起来。无法迈开脚步，停在他的前面，借着太阳能路灯微弱的光亮，第一次仔细阅读了铺在地上七尺黑黢黢的白布上面的乞讨书。上面说，他32岁，五岁丧父，7岁得了脑炎，下肢肌肉萎缩，前年母亲又病逝，现在已经无依无靠，靠乞讨维护生命……
我知道这些话未必是真实的！然而我确被那个故事打动了，或者说是被他的意志征服了。寒风刺骨中，眼前这个人，需要怎样的意志去支持他如此艰辛地跪在地上乞讨呢？男儿膝下有黄金，人都是有尊严的，这只是三十几岁的男儿，如果不是因为极其特殊的困难，让人无法想象的不幸，如果还有一点生活的本领，有谁愿意去委下身躯，丢掉尊严，长年累月地跪在那里极其卑微、极其艰辛地乞讨呢？
不错，类似这样的场面以前见过，比之更加催心的苦肉计也见到过。甚至怀疑眼前这一切也都是假的，但是此刻我却宁愿这是真的。哪怕面前这个人就是一个职业乞讨者，我也要给他施舍，权当为他的精神点赞。我把手伸进衣兜里，不知道有几多货币，料定也不会有几个钱——像我这样，老伴儿都说我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的老头子，晚上出来走圈，从来不多带钱。没有多想，四个衣兜，能摸到的都摸出来，攥在手心里。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看他的讨钱盒子里要了几块钱，眼睛望着朦胧的天空，把手里的钱送到他身前讨钱的盒子里，害怕他磕头谢恩，迅速地从他身边离去。又不敢回头，像是怕头上阴黑的浮云，甩不掉沉沉的郁闷。总算回到家中，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不安的心情。
不料，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人。
“帮一帮到哪去了呢？”小外孙问，“是不是冻病了，会不会是冻死了？”我无法回答，到广场边上问问卖杂货的老人，老人说，他也有好些天没见到那个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又过了一个星期，仍然没见到帮一帮，打听一些人，也都说没见着。日子多了，小外孙不问了，我也就淡忘了。
天气更加寒冷了，清雪一场接一场的在空中席卷。以往喧嚣的广场早已空寂起来。我依然在晚饭后坚持走步。大概因为寒冷，又想起来了帮一帮跪在地上的样子。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慷慨地捐了几元钱，忽然脸上莫名地挂上了一丝微笑。暗暗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天能送上一分慷慨，暗暗庆幸自己那一刻还表现了善良，暗暗庆幸自己依然超凡脱俗！甚至还暗暗猜想那个人及时到了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感激我呢？
然而，一瞬间的怦动，我感觉到自己这张老脸火辣辣地通红，幸亏是在晚上，没人看得见。长叹一声，怎么老了老了，没羞没臊了呢！暗恨自己太过冷漠、虚伪、假仁假义，越来越自以为是，越来越自私、狭隘，没有出息！
残冬将过，天气渐渐有了暖意。在火车站的票房子里，终于又见到了帮一帮。他依然跪在地上，见人就磕头，嘴里喊着“帮一帮”，依然是青黑的脸。稍有变化的是身上穿了一件夹袄，棉的，有点破旧。这一次我没有厌恶他，相反却有些激动，庆幸他还活着，也庆幸他或许果真是个职业乞丐，帮一帮不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