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足
希拉穆仁大草原，七月骄阳似火，地面上只有三个小黑点在缓慢移动。一位美国来的基因学女博士，一位瑞士来的大胡须胖子摄影师，我，三人远足。女博士走在最前面，一路无话，颠覆了美国人留给世界人民的刻板印象。大胡须背着专业相机，时不时按下快门，一口瑞士英语云山雾罩。我刚满二十岁，尚分不清爱好与事业有何区别的年纪，因热爱旅行，供职于一家旅行社做兼职导游。
三个不相干的人，因旅行的名义汇聚在地球最干旱一隅。草场沙化，经久缺雨，希拉穆仁“戈壁滩”的真实面貌，常常让我觉得草原游是个骗局。经验丰富的老导游，来程会给游客们“打预防针”。抵达目的地后，下马酒迎接、手把羊肉上桌、蒙古族美人放歌，不过是用异域情调安抚客人的套路罢了。我初次接待的这两位都来自遥远外邦，先是被眼前的“美景”震惊，继而对草原生态环境深表同情，大概想起自己平日里的糟粕生活，反倒宽慰起来。别人的苦难往往成了自己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们盲目跋涉于这片荒芜，猎奇之后有失落，有知足。广袤平原外微微耸立的敖包山，无意识中成了目标地。敖包是用大块石头、树枝、土累积而成，每个来到敖包山的人，都要扔一块石头上去。愚公历经多年移走一座高山，草原人民跨过时间长河堆垒起一座座敖包。敖包，是草原坐标，告知牧民行走的方位，是茫茫草原上引导方向的智慧之所。敖包，是祭祀圣地，是与草原先祖与神灵对话之场所，信奉萨满教的草原人民在这里祭祀祈福，获取心灵的宁静。
二人听过这些描述，不由得心生向往，学着牧民围绕敖包正转三圈，倒转三圈，扔几块石头，插几根树枝，庇护远古神祇归去之圣林神山。远方，一位牧人赶着羊群唱起长调，歌声涤荡于无边草场，似乎是神灵藉由人口在安抚自然生灵。
大胡须问我是否有许愿，我说我许了三个愿望。一愿亲人康乐，二愿梦想达成，三愿草场来年雨水丰沛。彩色经幡在风中“呼呼”响。我们坐下来歇息，几个小时的远足后，大概都没了思想。
跋山涉水，有时候，人们心中向往的草原不过是一片荒漠。 但这不妨碍你爬上敖包山，触摸先祖之魂魄。
几星期后，一封沉甸甸的超大号信封递到我手上。大胡子信守承诺，为从未出过内蒙地界的我寄来一座瑞士城。
2. 骑行
牧人善骑术、摔跤、歌舞，而这三样中，唯有骑马为导游们最爱。游客骑马是草原上唯一的自费项目，也是导游除工资外唯一的“黑色收入”。通常，导游在跋赴草原途中，就会介绍讲述很多关于“马”的故事，王昭君的马队千里迢迢来至塞外，成吉思汗的蒙古马，如何征服了欧洲大陆。游客们听着心潮澎湃，不远千万里而来，自然要尝试一番。这样的旅行团，两全其美，不亦乐乎。
年纪小，经验浅，我这个混玩儿的蹩脚导游被旅行社安排最多的是接待散客。散客人员少，我又不善游说，带团基本上靠天吃饭。好在老天有眼，看我兼职固定收入太少，常常恩赐我恰到好处的提成，有一次还创下了单客提成最高的纪录。司机对此津津乐道，见到我多了几分亲近的客套。
那是春夏交接时，接待了一位来自上海的客人，他留洋归来，供职于一家跨国企业，位高权重。出发前，我一再告知草原温差大，不到盛夏时几乎寸草不生，他说不在意。一行人跨越阴山山脉，途径原始森林，最终到达山另一头的达尔罕茂明安。
酒足饭饱后，海归人士要去骑马，特别强调要活泼的烈马。草原游客不多，司机比我经验丰富，找来当地最好的骑手，带来自家一群好马。海归人士镇定自若，不需骑手帮忙，朝着一匹黑褐色大马走去。拿起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干净漂亮，骑手脸上露出千里遇知音的神情，小声与我耳语：" 这人懂马，小黑是我家最烈的一匹。”小黑尥蹶子，几下被海龟制服。我骑马是野路子出身，赢在初生牛犊不怕虎，喜野马，跑起来四蹄凌空，验证了汉语“飞奔”飞字的精准。
春天的草原，常常下沙，沙尘起来天昏地暗。骑手劝说大家等沙尘过后再出发，不熟悉草原天气的海归人士还未等骑手说完，已经驾马离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三匹马纵情驰骋，云下原野沙尘弥漫，别有一番侠士仗剑走天涯之势。
整个下午我们都如游魂般漫无目的骑行，遇到干涸的水流，马匹停下来饮水。行至草原深处一户牧民家门前牛粪如山。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王摩诘出塞时曾写下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若说诗佛在以文作画，我愿在这画中增添一抹朱红，那日牧人身着红色灯笼裤，是苍黄原野上唯一一抹生命的颜色。
若干年后，我来到城市，朝九晚五供职于外企，过起当年海归人士的城市生活。整日里二环寸移，三环辐辏，时间的每一秒都用价值衡量。离开自然，我用体力、智力换取财富，再寻机远赴世界上另一些角落寻求新鲜与自由，得以喘息。这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如梭罗所说：“人们受到一种似是而非、通常被称为“必然”的命运的支配，终生忙碌。”“我们大多数人过着悄无声息的绝望生活，我们听天由命，我们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
我们怎样能不绝望呢？
大概海龟那日于草原上的终日野游就在画一幅水墨画——“断肠人在天涯”，幸与不幸，我终究是懂他了。
3. 存在
我们赞美草原，夜里回望故乡，写下优美又感伤的文字。我们拿起画笔，画出门口的小树，村头的小屋，弯曲的小路。我们弹奏巴扬，一架俄罗斯手工风琴不仅唱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同样热爱雕花的马鞍和蓝色故乡。我们如卡夫卡和佩索阿般，白天生活在老板的公司，导师的教室，老板和导师就是我们的生活。夜晚生活在人文的或科学的汪洋，书本和电脑就是我们的精神。我们感恩生命这场巨大的恩赐，想象另一种可能，宽阔的人生之境，存在就是旅行。
是的，佩索阿说：存在就是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