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森林城堡

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朔方》杂志,ID:李石头,文责自负。 

一直不惯热闹的乙,自己也无法说清,怎么会一时兴起,跟朋友去参加了一个蹭课性质的活动,更无法说清的是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似乎发生了很多的事。

那天乙乘坐甲的老公驾驶的车,去邻省参加一个大型的书画活动。当然,甲也在车上。她们都没有得到邀请,所以准备食宿自理,只有听课是免费的——一帮书画发烧友——其实乙不愿用这个词来归类自己,好像多疯狂,但别人看来也许就是,否则又怎么解释,两个中年的女人,放下工作家庭诸事,自费跨省去做上三天的旁听生?

车在高速路上已跑过大半,两旁的城镇、厂房、田野不断由远及近,又刷刷往后飞。甲低头看手机,忽然说霍雷雷可真不够意思。乙问怎么了。甲说我刚看到她发群里活动现场的照片,我说咱也往那去着,她说最好别来,我问她为啥,说去的人太多,地方又偏僻,大半百里不见个人烟,自费住宿吃饭都没法可想的。乙问霍雷雷是谁?甲说一个外地的画友。

车持续飞驰着。针对霍雷雷的说法,甲的老公一边开车一边说总不至于,组织这么大活动,必定是个规模相当的场所,再怎么,也不会孤零零一个酒店吧,周边的小商店、小宾馆、小餐馆……总会有,无非简陋点。乙说我们又不挑剔,能吃能住就行。甲的老公说这个霍雷雷想是怕麻烦,有朋自远方来,道义上总要尽一点地主之谊。

这次出行甲是主导。她听a说的。a是县里最早一个走出去,已经产生了一定影响的人物。a到省城了,a去美院了,a正式调入北京了,a开书画作品展和研讨会了,a出国交流了……这些消息都由甲像传播重大新闻一样跟乙讲过。

这次a被邀请来讲课,她对甲说,你们尽量来听听,这次讲课的还有好几个大拿。于是甲约乙,又约乌琳和旁小山。乙说乌琳和旁小山就是凑热闹,对书画艺术并不真热心。乙主要受不了乌琳的八卦和旁小山的无聊,一路来回,躲都躲不开。甲说主要考虑他俩都有车,我老公下午三点半还有个重要的会议,以前打发个司机就送咱过来了,你知道现在的制度严,公车没了,司机更早没了。乙说要不算了吧,咱不去了。乙自己既没车,经济上也不宽裕,生怕成为别人的负担。甲说不为听课,就为去见一见a也是值得的。

下了高速路,按照导航的指引,甲的老公一路将车开进一片深山老林,大家这时才发现霍雷雷说的竟然是实情。谁能想得到呢,包括见多识广的甲的老公也没有料到,一个五星级酒店,竟然真的居于一片远离人烟的原始森林公园里。随着车速放慢,她们打开车窗,听到了林间迢递的鸟鸣声,清脆如来自童年,又闻到了常年密闭的植物幽深的气息。连空气都比外面的清凉,像浸了水滴。高可参天的古木夹道相迎,道路两边和林木间的沟渠爬满了盘根错节的不知名的藤萝和植被,各处披拂摇曳着。

百转千回之后终于到达,大堂里熙熙攘攘,正式受邀与会的嘉宾提前两天到,已参观过当地的风景,为作画准备素材;也有陆陆续续前来报道的……总之已客满。有个服务员是当地人,说附近七八十里无宾馆,附近村落只有在建的民宿旅店,尚未投入运营。

甲的老公面色白皙,日常挂着矜持而亲善的笑容,此刻却神色渐渐凝重。乙设想换成自己老公的情形,觉得官场人物毕竟涵养好。甲的老公目标明确,有的放矢地咨询和判断着,公交车是有的,但只有早上一趟,午后一趟。出租车从外面来可以,从这里出去却难碰巧……每得到一个新消息,他就低头看一眼手表。乙从他的动作中感到了压力,不由做退一步想,不行咱再跟着回去吧。甲说大老远好不容易过来了,咱还是自己再想办法。她们就这样在大厅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筹莫展着。

好在霍雷雷终于出现了,穿一袭溪水样的长裙,妆容精致地微笑着款款走来。她说实在不行,晚上我送你们出去找个地方住。甲的老公徐徐吐出一口长气,依次帮她们卸下行李,然后开车返回。离开前一再叮咛,要随时保持联系畅通。

已经过晌。甲的老公离开后,霍雷雷说自己还有接待任务,要去接一个名教授。看着霍雷雷离开,乙感觉自己跟甲又成了大海退潮后遗落在沙滩上的鱼。二人站在大厅里,周边人来来去去,都是行驻有望的。甲也去向会务组要了份小册子,看了大会的三个分会场布置,国画、油画、插画……年会分别在不同的楼栋和会议室进行。乙平时最不喜开会,她忽然后悔此次前来,并怀疑自己的动机不排除跟着免费旅游的念头——人到中年,也许真会变成自己以前鄙视的那种人。

但是坐进一个会场里,乙没想到竟听得渐入佳境。主席台上的主讲人貌不惊人,阐发的一些道理却跟乙自己体悟而无从交流的许多感受不谋而合,一些思而不解的迷惑也好像得到了解答。这是一个全国性质的集会,跟单位的例行会议看来不同,乙觉得还是不虚此行。

甲在打电话,声音越来越高,以致前面的人几次回头看。乙终于听清。甲联系霍雷雷,霍雷雷没接电话,她又打给老公,已经半下午,但一直没再看见霍雷雷的影子,晚上还不定忙成什么样,她去送我们找宿处到底成不成?所以还是尽早敲定一下,能在这边住下来最好。乙说说不定她刚到火车站,接上名教授,也说不定正在路上开着车……但甲忽然盯着手机高兴起来,她回消息了!两个脑袋都往一处凑,谁知手机上显示的只是霍雷雷推过来另一个组织者的微信名片。

乙看了一眼那个头像和名称,十分眼熟,不由问这是不是b?b画一点水墨山水、写意花鸟之类,平时都在一个群,怎么进的群已记不清,反正加着好友,没事就互相点个赞。甲大喜,说这可好了,赶紧赶紧,轮到你出面了。乙才意识到重担忽然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看乙一脸为难,甲鼓励她说你到底有过交涉,总好过我跟人家完全生人吧,乙推辞不得,硬着头皮给b发了个消息。

迟迟没有回复。甲一直没有说什么,但乙还是坐立不宁。按照经验,越担心什么最后就会来什么,小概率事件原理。乙早习惯了,先提前预告自己这事没戏,不抱指望,这样真没指望了也算都在预料之中。她一直有点犬儒主义。光自己还好说,现在还担负着甲的期待,b一直没有回消息,乙就感到了压力。没了听课的心思,甲还在边上动员,乙终于怀着破釜沉舟的意志拨了b的电话,先介绍自己是谁,再言及眼下的局面……b说霍雷雷都跟我讲了,只是你们来之前为什么不早打个招呼呢?现在我三头六臂也变不出多余的房间来对不对——

乙真体验到被当成混吃混喝的人的尴尬。这种人此刻尤其令乙无法忍受。她感到摆脱这种形象的必要已超过解决住宿问题的必要。与其说有求于b,毋宁说在辩解:从一开始我们就打算食宿自理的,谁想到这么偏远,只要有退房的,我们自费就行。b说那待会儿看看再说吧,我这边正忙着呢,先挂了。就挂了。乙看着手机,不断对自己夸大着遭到的拒绝。

微信群里不断有发活动现场照片的,刷屏一般。在场者的得意。乙终于看一眼,才发现最新发图的是一直友善的c,c也在?他对乙一直蛮热情,朋友圈里逢乙必赞。趁中场休息,乙沿着桌上的台签一路找过去,终于看到c,c一脸他乡遇故知的灿烂,甚至可以说惊喜。c有一间规模不小的画廊,聘用着几个网红做直播带货,他到处寻求好的书画家前往驻站,说现场作画最带动销售。二人有时会聊两句。你们在几号房间?乙说我们县出了一个名人a,明天要讲课,我朋友来见见她,我也跟着过来了,谁想到这样偏远,四边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c说这里开发的一个森林别墅区,太偏远了,所以一直卖不动,地方政府就引导着改成了酒店,来组织一些大型的活动。说话间他恍然大悟,你们不是受邀前来的吗?乙有点窘,说不是。c说那你找下b,她能量大着呢,没她办不了的事。我也不是本地人,帮不上啥忙。他做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乙感到了c此前的尊重已发生变化,好像蓦地脚跟离地半公分,有了俯视的优越感。不邀自来蹭吃蹭喝的嫌疑,让乙真有干了不得体之事给人撞见的羞愧。乙终于想起来自己应该去趟洗手间。当她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b的回复竟然过来了。b说姐你也不要太着急,有倒出来的房间尽量给你们留着。乙表示了感谢,说没事,实在不行我们再作他计。有“再作他计”作备选,就好像抵消了蹭吃蹭喝的嫌疑。关键此刻b能回复已是一种安慰,不管回复的是啥。

乙将手机上b的回复调大了给甲看,以此证明自己的努力也有了成果。但甲显然并不以为这条信息有什么价值,反而说你就不应该提什么再作他计,全赖上她都不一定能解决,干嘛还这么说!乙不自觉维护起b,说如果真的没房间,她凭空也变不出来啊。很显然,乙维护的未必是b,而是在维护自己,维护甲面前自己真是b的朋友这个铁定的事实。乙已经意识到甲早看穿了自己——她想起一个熟人,脚有残疾,是当年同学的男友,第一次亮相时那种过分努力的样子,努力将众目睽睽下的跛脚动作装得轻微,微不足道,简直跟平常人就没有差别,直到大家都忽略不计。

甲说大不了咱们在大堂沙发上凑合两晚上。甲有一个钱虽然不够多,但足够爱她宠她的工作体面的老公,所以从不自卑。乙没有说话,她正在抗拒一个想象,b或c夜间归来,一不小心发现了蜷缩在大堂沙发上的两个中年的女人,其中一个是自己……乙忽然后悔不应该去联系b,更不应该主动找到c,现在俩人都晓得自己也来会场了,且在无人邀请的前提下,陷入举目无亲又无处可去的境地。本来平起平坐的关系,现在人家名正言顺住宾馆、听报告,自己蜷缩在大堂沙发上过夜?都这个年龄了,足够成为日后人家在别的场合一盘别味的下酒菜了吧?!好像bc二人都不是她朋友,反而成了要认真提防的敌对者。

第二堂讲座已开始,主讲人是个全国知名的人物,然而不知怎么的,乙只觉得昏昏欲睡。讲台上唠嗑一样的话语具有催眠的力量,就像学生时代那个最不擅长讲课的老师,让小学生的乙都为他着急,为什么绕来绕去就是抓不到核心?乙从手机上搜索,有人口拙而腹中藏锦绣,但这个人的作品更平庸。乙跟随着甲走出了会场,此刻她已经觉得,自己真成了一个前来蹭吃蹭喝的讨厌的人,而且还蹭不到。乙该怎么证明自费学习的初衷不是欲盖弥彰的托词?处境铁证如山。

夕阳已衔山,这欧洲城堡一样的楼群包围在一片翠影婆娑中,本是怡人的环境,森林植被在光合作用下释放出大量的氧气,空气清新如水洗,茂密竹林里不时传来千百只鸟儿众声喧哗的声响,像在开鸟国的大会,多么令人雀跃的景象,然而这景象都只在乙的世界的外围,她丝毫生不出身处此境应有的情怀。

二人不说话,慢慢转过丛林,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地,是酒店的广场,已提前摆满了就餐的白色桌椅,根据旁边的指示牌,当晚会餐不复在自助餐厅,就在这露天的广场上。甲开心起来,这样的话就好办了,我们跟着一起吃。吃烧烤,喝啤酒,傍晚,还是露天,多么惬意,但乙觉得这一切在属性上都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只感到了作为“他者”面对的一种藩篱。按人头摆放的桌子,如果最后有人坐不下,最后工作人员会不会过来点人头、查证件?众目睽睽之下,当众被捉的贼一般耻辱,乙一想及这种可能就待不下去了。微信里的b和c,这辈子很可能就只有这一次见面的机会。

但甲说这样的活动我见得多了,谁来谁是客,别说你我,就是a,出名以前,这样学习的机会,也是能蹭就蹭的,a的名言就是,唯独学习不丢人!再者说,这么大个活动,点什么人头,我们见到空隙就坐进去好了——附近连个小馆子都找不到,怎能怪我们。如此境地甲还有这样的底气,乙觉得诧异,同时也佩服。乙想让自己如此纠结的,也许并不是界限,而是对这界限的态度。

乙说我还是希望霍雷雷能送咱去一个最近的镇上,我们自己出钱,吃饭住宿,谁的光也不沾。甲说你当霍雷雷是谁?人家就那么好支使?即便好支使,我看她也抽不出时间来,她是忙碌的主办方。于是两个人不再说话,怀着不同的想法坐在夕阳下的广场边,倒真像两个最无心事的闲人。

过了不知多久,坐在广场台阶上的乙看到停车场那边走出来几个人,打头的就是c,他正手里提一个很大的西瓜往这边走着,肩膀被坠得发生反作用,吃力地抬高。乙忽然疑心跟c一起走过来的几个人都是同一个微信群里的好友,大家素昧平生而熟不拘礼习惯了,他们此刻却都晓得了自己以这种身份的在场。乙装作无意地转身,背对了大门口过来的道路。从眼角的余光中,乙感到c早已看到了自己却也回避看过来。直到几个人走过了广场,进了公寓的阶梯门,乙才松了一口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啤酒和餐盘以很快的速度被摆到了各个桌子上。广场东北角剩余几张空桌子。中午没有吃饭的乙和甲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来。穿工作服的人在两边的过道不时来去着,有一个从旁边走过来,在她们桌子边站住。乙努力缩小着自己,似乎马上面对查阅证件的询问,同时发现甲言笑如常而神色不变。服务员手臂指了指主席台旁边的桌子,动员道,先坐满前边的桌子,你们往那边去。于是乙和甲站起来,沿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走。直到他点头,才在就近的空位坐下来。谁知刚落座,又一个穿工作服的人也走过来,说前边还空着好多位,你们都插坐到那些空座中,不要耽了桌——人到不齐,就没法上菜。两人再次站起来,踌躇着,不知道应该插到哪一个空隙里。

乙看着莽苍暮色下的广场上的餐饮场面,忽然生出另一重担心,万一自己跟甲被分开怎么办?在这个异乡的活动现场,她再一次感到对甲须臾不可离的依赖。甲好像并无同样的心理。来人渐渐多起来,逐渐填满了服务员一开始担心空座的桌椅。乙看到了c跟a一帮人高谈阔论着走到某桌边,a也看到了甲乙,向这边举手打招呼。甲和乙被领到东边的一张桌子旁。乙踌躇着要不要坐下去,旁边已有一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甲的胳臂,是甲在之前的活动中结识的画插画的朋友,但只有一个座位了,于是现在站着的就只剩了乙自己。

此刻乙面对着酒店的另一个大门,开放式的设计,汉白玉的立柱顶端雕刻着可爱的丘比特,路对面是一片暮色笼罩的幽暗的原始森林。而对天空毫无保留地敞开的广场上,天幕如帐篷,黄昏正展开它巨大的暗灰的翅翼。除了这片人声喧哗的广场,四处都静下来了——要不一个人出去走一走?

乙迈下台阶,招呼她换过两次座的那个工作人员迎面走过来,微笑招呼道:还不坐下吗?马上就开始了。职业性的礼貌,却让乙忽然意识到工作的繁忙已让此人忘记刚才驱逐自己换座的事。乙微笑,觉悟到其实没有一个人故意冷淡自己的,每个人都不过在自己的轨道上各就各位着。她忽然感到哪里很沉重的地方纷纷卸去了重负,整个身心都轻松起来。就是带着这种轻松的心情,她就近落座到一个尚空一半的桌子边,对面坐着几个陌生人,其中一个还带了俩小孩,俩孩子一左一右地打闹着,两个大人忙于不断地分开且安抚他们。

台上正有人在唱一段样板戏选段,是个身材瘦小但声音洪亮的老先生。这边偏远,上菜晚,但大菜也已上了两道。乙举箸的时候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不晓得甲何时又坐过来,此刻木然呆坐着。乙感激甲对自己的体贴,离开朋友们过来相陪,怕自己落单,看上去心无挂碍的人,其实有一颗细致的心。乙说咱也吃吧。中午饭没吃,早就饿坏了,甲拿起筷子,去夹刚端上来的辣炒花蛤。她们终于也跟别人一样的吃饭了,跟别人一样。就在这时甲的手机忽然响,是霍雷雷发来的消息,说住宿的事情没指望了,今晚没有人退房。

甲放下筷子,说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呢。乙听了这一句,压了半天的真情实感忽然奔涌到喉咙口。甲继续说即便咱们不在邀请之列,也不该这样拿人不当人……乙才知道甲过来陪自己的原因,是那边又过去一个有来头的人,且跟那一桌两天来一直都在一起。乙特别理解甲此刻的感受,但还是说咱们原本打算食宿自理的,怪不到人家。甲这时说,你的那个朋友呢,她怎么说?

乙眼睛不自觉往人丛里寻觅,终于看到b在广场中间的桌边,不知怎么站起来,端着酒杯跟刚才唱戏的老先生去碰。即便是夜晚,b仍显出非同一般的漂亮,这种漂亮是向四周的空气中发散的,那一种主场的、C位的风范。霍雷雷就坐在她边上。霍雷雷的消息,自然跟b沟通过。乙听到甲说你再问下她?乙不由说我真的不想再问了,咱们还是保持最后一点尊严,出去找地住,咱们一开始就是那么打算的。

甲说好,留也不在这里了,不行明天一早就打道回府。乙说主要也是客满。她觉得这么想才不用再为当下的局面而难堪。对面带孩子的妇女将跑下台阶的孩子刚刚捉回来一个,另一个也自动跟在后面回来了。看上去她并非孩子的妈妈,更像个保姆。乙这才发现两个孩子原来是一对龙凤胎。那女人一边将一勺子汤送到一个孩子的嘴里,一边扭头过来说,你们没房间住吗?我们一起来的两个熟人提前回去了,参观完她们就走了,229房间今晚应该没有人。甲说这下可好了,当即拨打霍雷雷电话,霍雷雷答应待会儿再问一下b。甲说干脆,别等霍雷雷了,你直接过去问下你朋友。

乙再次感到了重压在肩以及义不容辞。尤其b下午曾经的回复也鼓舞着她。她穿过一排四五张桌子走到b边上,先唤了一声。b回头,看到是乙,目光又转回桌面上。她终于放下了酒杯,回过头再看着乙,姐真不好意思,太忙了,什么都顾不上。乙说我刚刚听说有个229的房间退房了,不知有没有其他的安排。b说那个房间早就有了人,只是来的可能比较晚。乙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急忙点点头说晓得晓得,不知怎么更觉得了礼貌和体贴的义务,我们自己再想办法吧,没事没事,你先忙。

甲乙二人没有吃饱就离开了广场,打算去大堂服务台先取回东西,专等霍雷雷忙完再送自己离开。甲说趁这个时间,我们去见见a吧,来了大半天还没跟她说句话呢。说不定a还有办法,实在不行就让a去找b。乙终于十分坚决的,算了,咱们自己出去住。甲说房间明显是有的,是你这个朋友不厚道。乙坚持毫无疑问b讲的全都是实情。

a一如既往地热情。a说你们运气真好,我们提前两天就过来,哪里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就数今晚最丰盛,你看看,这么大的螃蟹,这么嫩的烤羊腿,这么大的牡蛎……一边指着桌子上的各样。大概因为起先甲乙那边只坐满一半的关系,这几样都没有上,但甲和乙的心思早不在吃上。a说待会儿去我房间坐吧,我在228,你们住在哪一间?甲说还一直没顾上跟您说,我们还没有地方住呢。很多人已开始疏散去,a说霍雷雷已在我房间等着了,于是甲乙二人也跟随a往中间的三号别墅的228房间走去。

路上a又一次问你们住哪一个房间?乙说我们正等着霍雷雷去送我们呢。a这才发现了问题——你们不在这边住?甲说人家说没有房间了。说着话已经上了楼,霍雷雷已提前等在门外。a一边欢迎大家进门一边说霍雷雷名字熟,但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同志,竟然是个大美女——都这么晚了,最近的地方一个来回也要一百多里路,你一个女的,待会怎么回得来?昨晚我跟朋友们也去市里玩儿,车上还有俩男的,回来的路上都觉得太阴森。那么长的路连个路灯都没有。不行,这么晚了,你们不管哪一个,都不能再出去了。

霍雷雷微笑着,没接口。乙也是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如果霍雷雷去送自己,她独自返回的确是个大问题。a说你们两个女同志,去那边万一不安全……要不这样吧,咱们一起在这边挤一下,最多再让他们加张床,睡不开的话咱干脆打地铺好了,怎么样还熬不过这一晚上?出来学习是光荣的事,不要考虑条件多艰苦,学到知识才是我们的目的对不对?

乙第一次接触a。以前看她总有一种妇联干部的印象,行政化的热情加上亲和力。她先生据说已经是一位副部级领导,这些年夫妻二人事业蒸蒸日上……a这个人本身给人热气腾腾的感觉,乙忽然想起来此地前,甲想约乌琳和旁小山时自己的态度。这就是差距。看看人家a,富贵荣华而平易如邻人,换了自己在她的角度,也有这样大气随和吗?乙觉得自己做人实在差得远,她为平素的狭隘感到了惭愧。

霍雷雷的手机响,她一边接一边喊b的名字。然后讲自己在a这边呢,你先睡吧。原来霍雷雷跟b睡一屋,而房卡只有一个,照明空调都要插卡才通电,b忙碌一天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催霍雷雷早回房休息,免得刚睡着再被叫起来开门。

霍雷雷说要不这样吧,哪个在这边挤一下,剩下的跟我过去挤一晚。甲表示要留在a这边,a这边只有一张床,那么就是乙过去。乙说我也在这边吧,她已经无法想象跟陌生的霍雷雷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情形,更没法再忌讳跟b隔阂的事实,尤其她怀疑这种隔阂并不来自b而全因为自己。自己随时亮出退路的防备心,始终不松弛的绷紧感,无形中早已形成了距离,任谁也跟你亲不起来的。她说我在这边打地铺,或者椅子上蜷一夜就行。霍雷雷继续跟b通电话,说你不晓得a老师就在228?不都是你安排的吗?……十分钟不到门响了,b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吹干,身上的衣服却已整整齐齐,一幅白天搞接待时爽利的样子。

a热情欢迎了b的到来,道了辛苦后大家重新落座。b说真不好意思,本来真没有房间了,但是刚刚有个老师误了点,今晚赶不过来了,这样你们俩就去229好了,那边刚好两张床。先凑合这一晚上,至于明天晚上怎么样,我现在还不敢担保呢。又说a姐我老早晓得您大名,能邀请您前来实在是本次活动最大的荣幸,只我是个干活的,就怕这里那里照顾不周,还望大家多担待。说到最后她转头看了眼甲乙,说这个点了谁想到还真有一个房间腾出来,这边条件就是这样的,你们多担待。

甲和乙都以尽释前嫌的热情表示了感谢。大家听a继续讲下去,后来b跟a手拉着手谈起来,就像久别重逢的姐妹。b谈到a的书画艺术之高超,自己长期以来的仰慕,又问询a的现状……她只要说什么,大家都急忙响应,表示万分的理解。每个人都再次强调了b的能干、漂亮、衣服的合身——这衣服也就穿在她身上,别人实在穿不出这个味儿……直谈到半夜方散。

早过了午夜,甲乙终于下了楼,穿过夜色下竹林里弯曲的鹅卵石小径,从总台取回各自的行李,经电梯回到新分配的房间。房间就在a房间的隔壁。太晚了,长廊里安静了下来,只有尽头的一间还发出午夜的喧嚷,不知在喝酒还是在打牌。甲乙关门闭户后先后去洗了澡,吹了头发,行李箱胡乱堆地上,来去绊脚也没人再理会,都累了。

熄灯后乙躺在了床上,却一直睡不着。在甲沉沉的鼾声中,在室内室外涵容一体的茫茫夜色里,她想起许多本已忘记而此刻却清晰无比的让人无法平静的事。村小学的空地上,女孩子们麻雀一样活跃地跳房子,踢沙包,只有一个小女孩永远坐在一旁看,就是乙。她是实施计划生育后多生出来的一个,从小就显得多余……小学三年级也有了朋友,叫春玲。一天春玲说你等我,放学后咱俩一起走。乙一直耐心地等着她完成背诵的任务,直到教室里只剩下一个人。两人并肩走过傍晚阒寂的校园。校门对面是村里大片的农田。一个暮色里骑自行车的人路过她俩,喊了春玲一嗓子,是春玲的堂姐,她从自家田地忙完了回家。春玲欢悦而敏捷地追上去,猛的弹跳一下,然后稳稳坐在了堂姐的车后座上。她朝乙挥了挥手,就跟堂姐说笑着向村落方向远去了,直至淹没进无边无际的暮霭中,只剩了乙自己……不知怎么想起来这许多。在这个世界上,有甲,有乙,有a,有b,还有c——乙强迫症一样不断拿自己跟别人比较着,想弄明白自己跟他们到底不同在哪里,如果成为了其中任何的一个,是不是就比成为自己多一些平静和幸福……早过了午夜,但乙怎么都睡不着,想起来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直到贯穿起她整个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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