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走了,就留下一副快板

老头儿走了,连名字都没留下,末了,就留给少年一副快板。

快板竹身油亮,陈旧却不显破烂,颜色是深深沉沉的朴黄色,侧面看,板身挺拔,好像少年绷直挺拔的腰杆;正面看,皲裂蔓延,仿佛老头儿脸上细密的皱纹。

这么老的一副板儿,倒还挺结实,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两只老兵的手,沧桑却有劲儿。

老头儿就是一名老兵,可等到少年想起来去握一握老头儿的手的时候,已经晚了。

俩人的故事发生在少年刚入伍的时候,那年刚刚跨世纪,中国还没有入世,申奥还没成功,就连房价都还没涨,每一个人都急切地忘记陈旧的过往,憧憬着流光溢彩的未来。

身边的世界在飞速地发展,一切都是方兴未艾、生机盎然的模样,除了随着岁月同样飞速后退的历史。

那年的人们都在成批地下海,成堆的人群每日聚集在证券大厅,看着红绿色的数字和曲线来回跳动,渴望从日益汹涌的经济大潮里分一瓢。与此同时,军队的工资却依旧迟滞,很多按捺不住的,人在部队,心却早已飞到了地方企业。

有人按捺不住,也有人即便退伍了依然要坚守,那人就是老头儿。也有人阴差阳错入了伍,那人便是少年。

老头儿姓路,是一个曾经出生入死的老兵;少年也姓路,初认识老头儿的时候,是一个刚进军校的新兵。

原本除了姓氏就八杆子打不着的俩人,因为几次“邂逅”,很意外地互相认识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第一次“邂逅”发生在小路入学入伍后不久的一次早操。

早上六点,全队准时出操,学校里近两千米的环山路,每天一跑就是一大圈,刚入伍的小伙子们总是跟不上,侦查兵出身的队长就紧跟在队伍后面,抓后进分子,一旦掉队,又是一圈。

随着大队伍的节奏,小路不前不后地跟着,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到终点,快到最后一个上坡时,在队伍一侧的环山路路边,那个奇怪的老头儿闯进他的眼帘。

老头儿沿着环山路路边,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速度却非常地慢,看起来更像是走,只有费力摆动的双臂表明他在努力地跑步。

其实大伙都不是第一次见老头儿了,基本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他。老头儿总穿着一件洗到颜色斑驳的迷彩背心,一双老式的胶鞋,头发稀疏,看起来年事已高,只是每天早上会很准时地出现在这条路上,很准时地摆动胳膊。

每当队伍经过,响起整齐的口号,在身后总能听到老头儿也在拖着长音费力喊着。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老头儿声音清晰,却十分沙哑,和年轻学员的声音前后响起,感觉像是岁月在他嗓子里压成了一口痰,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在露水深重的山间清晨听到这样的声音,难免有些怅然。

听人说,这老头儿和自己一样姓路,是个参加过长征的老兵。

这该是个多老的老兵啊。

听到老路的口号,小路思绪恍惚了一下,没注意脚下,在上坡的时候不小心绊了脚,一下栽在路上,被队长逮了个正着。

被罚一圈。小路满心怨气,怨老路给他分了神。之后每天早上,甭管老路知不知道,小路都横过去一个白眼。

第二次,小路无意听到了老路一个人打快板。

那天下午,全队人员全副武装集合,负重六十斤在环山路上模拟徒步行军,为即将到来的野外综合演练做准备。小路身小单薄,脚上还磨了泡,走在大队伍的最后面,趁所有人没注意,他顺着路边的小道溜号抄了近路。

小道通向小山顶的训练场,常年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屋子。穿过训练场,从另一面的小道下山,就能抄着近道赶上大队伍,打着小算盘,小路赶到小山顶,却听到了有人在打快板。

隔着树叶,小路看到小白屋面前站着老路,脚边趴着一条土狗,横着一条竹编的大扫把,他手里拿着一副快板,嘴里念念有词。

“颂丰碑,唱峥嵘,但且看,南昌枪响天下红,工农武装醒巨龙……”

依旧是那种沙哑的声音,每一字却都说的饱满铿锵,竹板也上了年头,除了该有的清脆,却没有新竹头的回声杂音,碰撞间厚重而笃定。

多老的词儿啊,还真是长征时候的。

空旷的小山顶没有听众,只有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而老路的快板词从嘴里说出没传出多远,就被吹散在了风里。

小路出神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东西在腿上蹭来蹭去,低头一看,是老路脚边的那条狗,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了小路脚下。再抬头,快板声已经停了,老路正看着自己。

从此以后,小路总会在下午或者晚上逮空溜号来小山顶听老路说快板,新训期间管的严、压力大,在老路这儿感觉能轻松一些。可是每次,老路就只说同一段词儿,也只打一次,打完就坐在小屋前的台阶上怔怔地发呆。

一开始,小路只能悻悻地离开,觉得没过瘾。后来去得次数多了,一段词儿也听烂了,慢慢和老路也混熟了。

老路十几岁刚冒头入的伍,说是入伍其实也不算,他无父无母,被师父捡回家自小养大,没什么本事,只学了一手快板的技艺,战争年代乱的很,师父意外辞世,为了混口饭吃,老路去了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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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觉得他年龄小,不足以入伍,连衣服都没有合适的,却又心疼他没爹没娘,就先让他先跟着大伙干干杂活,混口饭吃,等长大了再让他入伍。

刚到部队,没待几个月,就赶上了反“围剿”失败,老路就这样踏上慢慢征途。班长都觉得他太小,怕路上出什么意外,都照顾着他,不让他背太重的东西,有手艺的班长还给他打了一副竹板,漫漫长路,每当累饿难耐,老路总会给大伙打上一段。那时的老路年轻瘦弱,拿着快板却有一股特殊的气场,竹板一响,声音清脆,节奏铿锵,像是字字砸进土里,听着心里踏实得劲儿。

连队里北方人多,尤其是山东汉子一抓一把,老路就和班长们交流山东快书,自己再琢磨词儿,感觉成形了,就说给大家听。日子久了,大伙都喜欢这个会打快板的小小孩。连长说,听着快板的节奏,身上好像能长力气。指导员打趣,这叫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是文化的力量哩!

路越走越远,粮食也越来越不够了。还是个小孩的老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没力气,连走路都没劲,更别说打快板了。班长们心疼他,有干粮都多少给他留一点,但他倔强,班长怎么塞给他的,他怎么塞回去。

他终究还是病倒在了路上,数九的寒冬,老路的脑门子却滚烫滚烫的。军医技术有限,怎么治都是高烧不退,烧久了,就说胡话,一声一声地叫师父。

班长们实在不忍心,怕他折在路上,却也知道他要是清醒肯定不愿意离开大队伍,就和连长商量了一个救他的办法。

因为年龄太小,老路还没入伍。人没入伍,严格来说就还不算军人;不算军人,掉队也就不是违纪。思虑再三,连长悄悄地把他留在了沿途的一个老乡家,又把身上准备娶媳妇儿的镯子给了老乡,拜托老乡照顾好他。

当晚,大雪封山,队伍离开的痕迹也被抹得一干二净。

几天后,老路得救了,却更加痛苦,因为他就这么掉队了。

老路想去找队伍,可山高路远,他不知道从哪找起。想起班长们平时把口粮剩下来给自己,也不让他背太重的东西,大概自己归队了可能也是去添乱吧?又想起老乡复述的连长的话,老路沉默地想了好久,痛苦地决定,等自己长大了,再去找队伍。

后来,老路听到长征胜利的消息。

再后来,抗日战争爆发。老路觉得自己长大。踏上了找队伍的路途。

老路思前想后,跋山涉水去了山东,那个连队里大部分人的故乡,参军,入伍,抗日。走到哪,身上都带着一副快板,却鲜少有机会再拾起来。

一晃几十年,身边的战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战场进出得太多,聚散离合早已看淡,慢慢的,孩子成了老兵,可他的夙愿却一直没有完成。

他的连长,指导员,还有那些个班长,他们到底在哪?

又过了很多年,老兵也老了,战功带了一身,临近退伍,上头要给安排优渥的条件给他,他不要。

“因为我掉过队,我是个逃兵。”老路说得一脸平静。

知道他故事的战友觉得他矫情,劝他。他眯着眼睛听完之后,总会拿出那副快板,问:“要不要听我来一段?俺们连长可喜欢听哩!”

老路为什么会来到这所军校当校工,小路没听他提起过,也就不问,就当是他退休后的个人趣味。

倒是老路经常对小路感叹:“你看看你们年代,多幸运!多好!”

好个啥?他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离开部队吧?小路心里吐舌头。


新训最后一关,野外综合演练,历时两周,单人负重六十斤,累计行军一百多公里。

本以为会有好一阵子见不着老路,可到开饭的时候,筋疲力尽的小路看到老路帮着食堂的工人给大伙打菜。

快八十的老兵了,还在忙碌着,也不知道图啥。小路这么想着,嘴里狼吞虎咽,身上和心里似乎都长出了二两力气。

拉练最后一天,按照计划,全体学员徒步走到胶东革命烈士陵园,上午到达,中午参观,下午宣誓。

中午开饭时,小路习惯性地寻找老路,却没有看到他出现在打饭的队伍里,一转头,看到一个背影往陵园里的纪念馆里走。小路放下碗,径直跟了上去。台阶连着台阶,转了几转,就不见了老路的身影。

小路摸着路前后找着,又害怕台阶下的队伍找不到自己,心里有点着急。转来转去,小路听到了小小的快板声。一路循过去,小路在一块纪念碑前找到了老路。

与其说是纪念碑,不如说那更像一面墙,墙上密密麻麻刻着烈士的名字,老路面对墙,双手下垂,手里拿着快板,向着一个方向定定地站着。

小路轻轻走近,注意到老路手里的快板被他捏得微微颤抖。

老路看的方向上,应该有他朝思暮想的战友们的名字吧?或许,老路终于是找到了他们;或者,只是找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又或者,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小路不敢想,到底是多么大的勇气,多么坚毅的执着,才让老路找到了这里,跟着这所军校一年一度地拉练,年年来到这里吊唁,去面对这一个熟悉的名字缅怀、追忆、流泪。这个名字的背后,如果不是他的战友,他是不是会难过?如果是,他会更加悲伤吧?

过了多少年,老兵凋零,有的陨落在战火中,有的枯萎在岁月里。

小路怕看到老路流泪,没有打扰他,又轻轻地离开了,跨出门前,小路转过头又看了一眼老路的背影,在庞大的纪念碑前,他有些错觉,感觉老路的背影,似乎也站成了一座高大的碑。

在这座叫老兵的碑上面,刻着老路连长、指导员和班长们的姓名,只要老路不倒,他们就还始终活着。

小路新训结束后还没过多久,小屋就空了,再也听不到老路的快板声,早上也看不到老路费力摆动的双臂。

老路终究还是抵不住岁月的无情,安详地走了。老兵在时光里撑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总会再老一岁。

老路走后一个月,他的儿子来学校找到小路,给了他一副快板,说这是老头儿最后交代的一件事。

老头儿走了,连名字都没留下,末了,就留给少年一副快板。

侧面看,板身挺拔,好像少年绷直挺拔的腰杆;正面看,皲裂蔓延,仿佛老头儿脸上细密的皱纹。

这么老的一副板儿,拿在手上像是握住了两只老兵的手,沧桑却有劲儿。

老头儿就是一名老兵,可等到少年想起来去握一握老头儿的手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晃又快二十年,小路也从一个少年步入中年,辗转几个单位,最后又回到学校,无论到哪,他总在行李里塞上那副又老又沉的快板。

时隔多年,国家的经济越来越好,国际地位越来越高,部队也迎来了改革,宛如飓风过境,身边的一切都变了样貌。新装备上天下水,新政策推陈出新,军人的工资一翻再翻,人们开始习惯富足的生活,眼里不再只有金钱和红绿色的数字,精神解渴成为思想的主流。

网络媒体飞速发展,一部《那年那事那兔》把老兵的故事搬上媒体,那些曾经被看作过时的革命精神、革命故事通过网络媒介再次点燃年轻人的热血,大批有志青年涌入部队,立志报效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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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听到这些,小路总是遗憾,遗憾老路没能等到、看到这令人振奋的一幕。

小路找人学会了快板,老路的词儿他也还记得,看着快板,他总想打响,可每当触碰到它们,却总是难以开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学院的拉练年年继续,有一年,作为宣传干事,小路也随宣传车跟了过去,除了收集新闻稿件外,还要在拉练的最后一天为新学员张罗一场迎新晚会。

在队伍沿路休息的间隙,小路常常能看到年轻的小伙子在队伍前唱歌、跳舞,用自己的特长为大伙解闷。

小路看到了一个打快板的小伙,慢慢刹车,静静听了一会儿才启程。

看着蜿蜿蜒蜒的行军队伍,比起当年人数捉襟见肘的学员队,小路五味杂陈,一样的景色,却是不同的心情。

来到胶东烈士陵园,趁着午饭,小路像当年一样溜上了纪念馆,他想去再看一看那个刻满名字的纪念碑。

碑前却站着一个学员,面对满墙的烈士姓名,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拿着一副快板。

是那个在队伍面前打快板的小伙,小路一眼认出了他。但是看到他像老路一般站在碑前,却有些恍惚。

小伙扭头,看到小路,他紧张万分,一脸被抓到的窘迫。

小路却笑了。

拉练最后一天,山野驻地,小伙站在了迎新晚会的舞台上,为大伙表演快板《忆长征》。

快板声响,小伙的声音饱满清脆,字字铿锵。手中的快板厚重笃实,声声顿挫,细一看,板身挺拔像是少年的腰杆,板面皲烈像是老兵的皱纹。

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期待,还有两周风霜雨雪打磨后留下的成熟和坚毅。

长征两万五,走的是有形的路途,起点终点相连,就是一段厚重的历史。新时代的长征,走的是无形的征程,有前人的前仆后继,也有后人的不惧风霜,前人后人相连,就是充满希望的未来。

“颂丰碑,唱峥嵘,但且看,南昌枪响天下红,工农武装醒巨龙……”

看着台上打着快板的小伙,小路回忆起第一次看到老路的情景,静静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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