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回家上坟去。“父亲从沙发上坐起来,大踏步就要往外走。

“别走,”母亲随即冲过来拽住父亲的胳膊“你酒还没醒啊?”

“我还是得去一趟。”父亲挣了挣母亲的手,作势又要迈出门去。

“你别去,你中午还喝酒呢我不放心,我去。你坐那歇着吧”

“你不还在包饺子呢。”

母亲犹豫了一下。

“没事儿,我回来再包。”说着就开始戴手套,找车钥匙。

“我和我爸去吧,我骑车跟着他也好招呼。“我提出一个建议。

母亲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摘下手套,把车钥匙给了父亲:“那就这样吧。”

父亲接过车钥匙,瞧了我一眼,出门去开锁,我把自行车推出去,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手套戴上。

“别骑太快,”母亲一边拿着一块破布擦自行车上的灰尘一边叮嘱我“看着你爸。”

“嗯”我点两下头,跨上自行车使劲儿一蹬,车子就往前冲出去了。父亲在后面骑着电动车追上来。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母亲关上我家那沉重的暗红色大铁门。

从小区里的水泥路面拐上柏油大路,父亲上前来对我说要我走在前面随便骑,别骑太快,他跟着我。我又点了两下头。

过了高中的一段路,就算不得县城范围了。路两侧的建筑高度越来越低,先是六层的居民楼,后是两三层的小楼小院,偶尔有稍加修葺的小店铺以及花花绿绿的幼儿园。最后是单层的平房,直到没有建筑在路边,路两侧尽是农田。中间隔着干沟,沟里面有青黄和枯黄的杂草,彩色的垃圾,拽着蛇皮袋子捡垃圾的老头,金色的麦秸,黑色的燃烧麦秸后的灰。

时近黄昏,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亮度,一大片天幕都是灰暗的颜色,夕阳是看不见的,或许某个时刻能从云层覆盖之下露出些样子来,可是我们现在是向南行进,总不能时时扭头去确认有没有橘色或红色的夕阳可看。自行车向前冲着,风在耳边呼啸。虽然戴着眼镜,迎面的气流还是让我眯起了眼。宽阔的视野令人愉悦,加上疾驰的速度,我仿佛是这一刻的主宰。高兴时加速蹬几下,回头看父亲还是稳稳的跟在后面。毕竟人力难与电动机抗衡,反复几次干脆不再回头确定父亲的位置,没什么情况会让他落下我太多,毕竟留一手的是他,被让的是我。

路两侧开始出现稀疏的杨树,在原来这里的树长得又多又大,枝干粗壮树冠浓密,盛夏之时树影竟可覆盖整个路面。现在多半被伐,余下几棵扭曲着杂乱的枝杈,并无任何茂盛之感。没有同伴的荫蔽,久经暴晒的表皮呈现出的也是衰败的灰白色,而不是看起来很滋润的黑褐色。眼中所见之景,尽是这种泛灰的冷色调。路边渠里浅红色的炮纸,也蒙上了一层尘土。

父亲叫住我停下,他要在路边摊子上买些鞭炮。摊子的男主人正大叉开脚坐在低矮的小凳子上玩手机,眼睛被手机背光照得荧荧发亮。俩小孩儿伸着短胳膊把烟花爆竹都收了往黑漆漆的仿佛山洞似的屋里搬。这些东西上都粗劣地印刷着喜庆的图案,童子,龙凤,财神。一个女人过来招呼我们,简单谈了两句就买了鞭炮和开门炮,三发特响的那种开门炮。

我们继续上路。这一段的树开始多了起来,大都是没长几年的,栽得很密,每棵树上都缠着胶带,原本上面印着鲜艳的大红配大绿的广告,化肥,农药,诸如此类。但是时间长了,雨水冲刷,这颜色都变得透明了。等以后这些树长成了,还会像之前那些大树一样被伐掉吗?我不知道。

走到一个岔路口拐进去,就到了王庄,穿过王庄,杨楼,活楼,就到了周庄。从大路下到村里的水泥路一段,既平坦又是下坡,不费力车子即能高速向前。想起回来时这段就变成了上坡,速度带来的兴奋感很快消退了。窄窄的水泥路蜿蜒向前,往尽头去钻入下一个村庄,中间没有什么车在行驶,因为这个时候人们都在家里准备放炮下饺子了,我和父亲还在路上疾驰,我回头看看父亲,他眉头皱得眼睛往上都是褶子。

下坡路的颠簸使我屁股发麻,长时间地骑行总会让人疲惫。这时突然从前方的路边渠里钻出来一个年轻人,还拖着一辆黑灰色的老式自行车,他的衣服上都是黄土,他的头发看不清是棕色还是黑色,他的自行车上也沾满了泥土。他麻利地翻身上车,扭了几下,跟我们往一个方向上前进。我生出兴致,好似在猎手在原野上看见了一只兔子,脚下使劲,屁股离了座位,奋力几下想要追上他去。我的车子轻便快速,追起来肯定不会比他的破自行车车慢的。我心里这样想着,咧开嘴笑了。正接近到他的车尾时,他竟往一条羊肠小路一转,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他的破车子突然转到土路上,叮叮当当的响了几声让人怀疑是否会突然散架。我泄了气,一下慢了下来,昂起的上半身又缩回到车座上。来不及减速的父亲的电动车从我身边冲过去,又放慢速度让我跟上。父亲问我是不是屁股疼,我说是。年轻人的背影融入远方,一人一车渐渐变成灰黄的色块,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水泥路伸进杨楼的集市,可惜这里也没什么人在,各个店铺的木板门都紧紧闭着,虽然各家门前都打扫得挺干净,但是中间路上还是散落着黄纸,塑料包装袋,被丢弃的白菜叶子。已经可以听到村里在放鞭炮了,上坟的人确乎没有了,就连还在飘烟的坟头都不多见。各家家门都紧闭,但是窥见窗户的亮光,可以想象一家人团坐餐桌的样子。房屋冰冷的外壳里包裹的温度,从这灯光中透露一点出来了。我东张西望缓解无聊,路边有水坑,有柴火垛,还有私家车,但是没有人,这些东西都是不动的,好似是昏暗的天色压在上面,动弹不得。声音呢,也大都是别人家的鞭炮炸裂的响声,除此之外一切都近乎停滞一般。我们就在这停滞的景象里前行。

路两侧的景色渐渐有些熟悉,应当是到了周庄,不多远隔着干沟的田里可见的就是我家的老坟了。我和父亲把车子停在路边,父亲跳下沟去,然后一个助跑再冲上田去,就向着老坟走去了。

我还站在渠边不动,鞭炮声也听不到了,这天幕之下仿佛只有我和渐行渐远的父亲。我感到有点恍惚,我回头看看了身后,那里什么人也没有,那里又仿佛站着一个父亲。

“怎么不来?”父亲隔着大概四五米宽的干沟问我。

我撒谎说腿有点软,歇歇再去。

父亲没说话,在两个坟头之间点起了开门炮,三发特响的那种。

砰砰的响了两发,炮身突然歪倒,对着地射出了一发。

我的心提起来了,这东西威力可以炸伤人的。

好在歪倒的方向不是往父亲这别边,最后一发在离地很近的地方闪了一下白光,炸裂,声音很响,留下一缕袅袅上飘的淡烟。

我心放下来了,然后跳下干沟,身后荡起一片尘土。

这寂寥的一路,我还有父亲在身后跟着,父亲身后,又跟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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