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 | 病号服

生活还会好起来吗?每当我陷入低谷,我都会悄悄问自己这个问题。


01

2021年3月,这是我年后第一次进入医院,所在的科室是血液科内科,还没到病房前我就预感到,这是一个“压抑”的科室。

最近在医院查房时,遇到了一个18岁的小姑娘。消瘦,漂亮,很阳光,白血病。

主治安排我们去采集病史资料,我选择了这位女孩。

见习课上,女孩的主治医生与我们一起讨论病情

简单作了自我介绍后,我问她:

“请问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入院的呢?”

“我呀,第一次来这个医院吗?”

“是的。”

“哦,我想想,那是好久之前了,嗯——”

女孩顿了好几秒,像是要开始倾倒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故事,万万没想到,她的回答比我想象中的简单、轻松得多。

“去年高考完,正准备填志愿的那段时间,我发现我的牙龈总是出血,后来就去口腔诊所洗了牙,之后就出血不止,所以当天就来这个医院挂了号。”

“还记得准确的时间吗?”

“那天大概是……七月二十七号吧”

……

“后来就确诊了,是,白血病…嘿嘿…嗯。”

“医生说我血小板很低很低,我也不太懂……”

语罢,女孩尴尬一笑,一秒后,她迅速将颤抖着的假笑收了起来,低下头用手揉搓着病号服——那是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蓝条子病号服,穿在她身上,显宽。

我给女孩查体时,发现她的身体一直在抖,我知道,她紧张。

出于安慰目的,我告诉她不必紧张,我也只长她几岁,也有住院经历。

“妹妹你要好好加油呐…我18岁的时候,也在生病。”

我后悔极了。我为自己随意将自己守护多年的“秘密”脱口而出的行为而感到羞耻。

但更多的,还是辛酸,以及惊讶。

辛酸在于,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觉得往事那么富有画面感,鲜活的故事让人哽咽;惊讶在于,面对不堪,自己真的能面不改色、轻飘飘地将老故事递送成一句简洁的话。

女孩听了,惊讶道:“姐姐,你们现在是大几啊?”

“我们现在,是大四喔。”

“哇,大四呀,真好。”

句末的“真好”二字字落得好轻,像个泄气的破气球。

沉默的空气中,我的眼神突然和她撞上了——她眼睛里真的有传说中的星星,那种星星散在黑色的眸子里,颤抖着,清澈透亮。

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疲惫。

一时间,病号服,高考,红色,手术灯……一下子涌进我的脑海里——

该死的18岁。好巧不巧,真是一个魔幻的年纪。


02

我承认,自己的确是释怀了的。

时光常使记忆产生顿感,可夜深人静时,我还是会被迫回想起前些年的时光——那时生病,真不容易。

十几岁的年龄,我的人生被自己弄得一团糟,我觉得,完蛋了。我常常质疑:生活还会好吗?

同桌说,生病时最心疼自己的人是父母,我也认同。

父母亲时常愁着脸,他们想假装轻松,却迫于演技的匮乏,只能无奈地露出层层叠加的焦虑。

走完高考,在经历了漫长的煎熬后,我选择了接受手术。

苍白无力的手术灯,层层包裹着的无菌敷料,大容量换血袋,器械护士们传递剪子时的撞击声,甚至他们讨论哪种纱布止血效果好云云的细语,至今都还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但其中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跟了我很久的粉红色条纹病号服。


03

像开头提到的女孩一样,18岁的我比现在消瘦得多。我的病号服也很宽松,骨架甚至撑不起一件正常的衣服,风时常从漏口钻进皮肤,渗透有消毒水的味道。

我喜欢上医院的环境,得益于病号服。

在病房里,每个人都有统一色号的病号服,人们所有的社会属性都被整齐划一,人和人之间更容易建立信任,没有生硬客套的怜悯。

老少、男女、职业,家庭、经济、尊卑,人脉、颜值、素养……区别每个人最基本的元素在这里都被无限弱化——黑夜里,苦难和理想一样卑芥;在生命面前,人类才有可能谈平等。

真奇怪,往往,面对生命的判决时,人们花了大半生时间搏来的社会属性都渺若尘埃。

穿着同款病号服的人们,可以因为同主治医生而拉进关系,可以因为同种疾病、相似的发病经历而产生共鸣,社会阶层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人,甚至两个家庭,可以做到包容和理解,这是病号服群体之外所没有的奇观……

因为病号服,我曾被陌生人真正尊重过。

我们一起把彼此受到的歧视和嘲笑掏出来当做自嘲材料,而每个材料背后的旁观者和施暴者都一样狰狞,结果的相似度让人毛骨悚然。

相较于常人,病号服之间交流时是不否认人性的。真正的人性,古怪离奇、残酷血腥,甚至可以背离伦理道德,不谈美丑。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大抵如此。


04

第一次手术完,浑身乏力,睡眠食纳紊乱,便常常躺在深夜的病床上,和陪床上的父亲聊天解闷儿。

就像当年我在消化内科陪他一样: 我们放下平日里的父女关系里的身份,停下来,好好说话。我们聊人生,理想,也聊现实。

我问父亲,朋友的意义。

他答我——他这一生都没有朋友,如果要算有,那个人是我妈。

我质疑。

他说朋友都会走散的,他没找到例外。

我说我好像蛮幸运的,遇见了很多愿意出手相助的朋友,然后给他一一列举。

听我静静说完,父亲翻了个身,悄悄轻叹了口气,道:那为什么现在陪你的人只有我?还有,我住院的那段时间也只有你和你妈。

听完,我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我想起那个总是背离人群的女孩,她总是坐在窗子边,总喜欢走河那边的路,总喜欢去文具店买日记本,总喜欢看《花开不败》,总在计划本首页写“心灵鸡汤”来武装自己,总在下雨天忘记带伞,总喜欢一个人呆着,一个人买菜、做饭、吃饭,总笑脸迎人,也总被冷眼相待……

一股憋屈油然而生,我以为自己麻木久了便不会感到疼痛了,然而泪水渐渐痛湿眼眶。

我没再说话。

我明白人群的恶毒、自私,那些来自于疾病本身外的因素,比疾病本身更让人绝望。

不过,从另一个维度上讲,纵然不信任亲密关系,但生活在黑暗里久了的人的确更能敏感地接受到暖的信号。在某种程度上,我愿意铭记那些在我掉入谷底还愿意拉我一把的人。

惊讶,感恩。

不过,朋友的意义?

加上标点符号也才六个字符的问题,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对答上来。

人说,在人群中,十个人中一定会有一个以上的人对自己产生排斥感。前些年的我,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曾错误以为没有朋友是一件可耻之事,我甚至怀疑人群中那部分被莫名其妙强加到自己身上的恶意。

为此,我一直活得很累。

天够暗了时,才幡然醒悟——人间事漫漫,要懂得去承受真相,和丑。

这是那个第一次身穿粉红色条纹病号服的女孩带给我的警告。


05

第二次手术,我以病号服的身份,耗着。

爸妈抽不开身来陪我,换正上初中的妹来。

同室的病友是一位可爱的小姑娘,和我妹妹上同一年级;她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喜欢的东西,中考后的计划,以及理想。

话语间,都是妹妹,都是同样大好的青春、无限畅想的未来,全然看不出正常人和病人的差别。可人类的悲欢,大抵还是不相通的。

真不巧,第二次手术完还是睡眠紊乱、极度虚弱。天还没亮,睡不着,也醒不了。

索性去看看动漫电影。

《侧耳倾听》、《你的名字》、《风之谷》……

一个人悄悄地看,悄悄地哭,两个妹妹睡得正香,偶尔说点梦话。夜班护士偶尔来探房,一切亦真亦假。

电影消耗的是时间,时间在消耗着我的生命。

我看不到未来,我努力回想自己站在阳光下的日子,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生活的跌落可能会有预感,可没想到却来得那么快。


06

第三次手术,我坚持没要家人来陪同,一个人去到医院。

这次,我不小心在手术台上睡过了,梦里都是乱七八糟费解的事,年轻的医生叫醒我,说手术完成得很圆满,告诉我:新生活开始了,不能沮丧。

是呐,不能沮丧。这段时间内我见识到的冷暖都在告诉我:要打起精神来,要和生活战斗,纵使头破血流。

比如,共享一个走廊床位的父子,父子二人都已经是医院的常客了。

凌晨三点,医院走廊加补床上的父子

比如,因为生病,被相处八年的男友分手的漂亮姐姐,她其实是一个很善良温柔的人。

比如,为了给女儿治病而掏空家底,和催账护士为8元护理费而冲突的中年大叔,他其实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

比如,总爱和我分享熊孩子们新奇脑洞的年轻女老师,她其实是一个依靠孩子们治愈心灵的姑娘,并不坚强。

比如,我严格卧床的日子里,在我床头柜上放上剥好的核桃、温热的小米粥、小熊饼干和糖的护士,小李姐姐,她其实很想跳槽或者更换职业。

……

我卧在东南一角。五天,八天,十天,十三天……日子越发生得幽闷。

出院前的最后一天,我点了份外卖。备注好喜好,一份餐具,下了单。

系统提示半小时后送达。没过多久,要的外卖收到了。

打开包装袋,餐盒上竟笨拙地画了一个樱桃小丸子,附:生活再难,也要好好吃饭。

我想起了那个在我最黑暗时光里,说我长像樱桃小丸子的女孩。想起了她送的哆啦A梦,以及在信里给我的嘱咐。

默的,眼泪汩汩。好后悔我点了这份外卖,怪它让我泣不成声。


07

当我再一次站回人群中,人群特有的热潮、繁碌久违地向我涌来。

站在回家的滨河大道的公交站处,桥下的河水远逝,桥上的人群涣散,我忍不住想起了黄碧云的一段话:

我的生命里我第一次感到歉疚:为我所为,为我所没为。
为我的贪欲,我以为是热情;
为我的冷漠与疏离,我以为那是存在的疑惑;
为我的叛逆与敌对,我以为我之为我。

那时我问了自己一句:生活还会好起来吗?

真奇怪,我听到了悬空的声音:那当然!

19年1月25日,第三次手术,我在走廊上独坐了整晚,一遍遍回放往事,也是在那晚,我决心不计前嫌,重新开始。


08

我现在好了很多,会照顾自己了;当然也还是总爱忘事,不爱计较得失。

妈打趣说,我可能是因为打过麻药,记忆力不好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原因,笑笑,不愿意搭理她。

曾经的有段时间,我几乎不能识别简单句的含义,背不下单词,学不懂知识,食欲几乎丧失,面对只考了18分的物理卷子,面对越来越近的高考,面对大雾弥漫、遍野荒坟的西山坡,我不知道如何走下去。

我趴在窗前的小书桌上睡觉,竟然以飘在半空中的姿势看到了在小书桌上睡着的自己,眼角还挂着眼泪——灵魂出窍?

我越来越意识到身体所承受的压力,我被注满的负能量拖得疲惫不堪,我知道自己扛不住了,于是疯狂打电话求救。无奈,无果。

是啊,多困难。万幸,我现在走过了生死门。

因为曾经并发的抑郁症,导致我现在面对生活还是不容易获得快感,我不仅怀疑朋友的意义,还同样怀疑所有亲密关系的意义。

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不是吗?

我讨厌那些随口提及“抑郁症”、并对此嗤之以鼻的人群。因为我太明白那种不生不死的绝望了。

如果不是因为仅存的幸运,我看不出生活里还有什么支撑人活下去,且能变好的端倪。

我知道生活的繁杂容易让人产生顿感,也大概看出了时代虚假繁荣这一噱头背后的无奈。

可我要生命努力绽放光彩,即便眼睛里也会有疲惫,即便每个年龄段都充斥着危机感。

有时候,我会觉得生活实在是寸步难行、处处不饶人,这时,我便会倒回去,去再好好看看那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

她告诉我:18岁是个魔幻的年龄,22岁也是,28岁也是,35岁也是,甚至48、56、67、75……生命中的每一年,都是。

每个人,都是。

如果,我们愿意(当然,“愿意”的前提是身体素质允许、命运允许)活得那么漫长的话,我们必须兼并苦难。

我们不妨大胆一点、没心没肺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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