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天气尚热。
千灯镇的人们吃过晚饭，搬上小木凳，三五成群的坐在街头巷尾纳凉闲谈，人人笑语喧然，一派祥和之景。
只有梁家大院的少爷梁思成孑然一身独坐于梁家大院那棵古槐树下吹箫。
他吹的是《醉花阴》的曲子：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萧音时断时续，带着淡淡清愁。
人们带着同情猜测，思成少爷的愁苦一定跟前段时间梁家新娶的少奶奶跟那戏子私奔有关。
其实，就是换成一般山野村夫，谁也无法忍受妻子跟人私奔这等丢人现眼之事。
一旦有发生，定会恨不能亲手逮了那奸夫淫妇，把他们浸猪笼而亡。
而现在这丑事竟落在富甲一方，声名显赫的梁家大院头上，怎不叫梁家少爷羞辱愁闷。
在千灯镇，方圆百里，有头脸的人都知道梁家大院。
无论官场还是平民百姓都对其十分敬仰，这不仅因为梁家是名门富绅，还因为梁家的为人慈善，乐善好施。这等好人家遭此倒霉事，自有众多人同情。
大家都纷纷谴责梁家少奶奶的不守妇道，是个福薄如纸的女子，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偏偏跟一穷酸戏子浪迹天涯喝西北风去。
少奶奶名唤嫣红，虽是小船户人家的女子，容貌却生得十分好，肤若凝脂，细腰杨柳。说话也燕语莺声，珠落玉盘。
可谁承想，就是这样一位可人儿，却未能入得思成少爷的眼，他央求父亲退了这门亲事。
嫣红父亲曾救过梁老爷的命，这样的再造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梁老爷呵斥思成在县城读书读坏了脑子，连知恩、惜恩、报恩这三点做人基本准则都不懂得。
其实，不是思成不想报恩，只是拿自己的终身幸福作为报恩筹码，这对于一个读过新书的少年来说，未免有些荒唐。
百善孝为先。在梁家大院这样礼教甚重的大户人家，思成的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能做的，是默许这桩婚事。
2
说到梁家与嫣红父亲的交集，得追溯到去年八月。
午后的清海，海水突然涨潮，外出经商的梁老爷和家人乘坐的木船被卷进惊涛骇浪，是正在摆渡的嫣红父亲救起了他还有家人，甚至船上的商品，可最后他自己却因筋疲力尽，溺水而亡，只剩下独身女儿嫣红一人凄苦度日。
梁老爷是知恩必报之人，他决定迎娶嫣红做儿媳，给她一世荣华，以此弥补他对嫣红父亲的亏欠。
所以，梁老爷不顾思成的反对，请大师看好时辰，定下了迎娶嫣红的喜日。
但新婚之夜，思成却逃了婚。
洞房里，满室红烛摇曳，娇滴滴的美新娘独自垂泪到天明。
不久，这位少奶奶就跟来镇上唱戏的戏子蓝小蝶跑了。
梁老爷派人四处打听，终未曾找到。
对于嫣红的私奔，思成少爷倒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悲伤，他心底反而有小小的欣喜，欣喜自己的解脱。
同时，他也有点敬佩这个柔弱女子，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凡世俗念，随爱游天涯。
思成少爷真正愁闷的是，梁老爷不准他去当兵。
彼时，日寇大举侵略中国，吞并我半壁河山，作为热血青年的他，自然想到的是当兵救国。
但梁老爷的观点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在梁家大院，梁老爷的话就是圣旨，谁也违抗不得。
3
朱砂在千灯镇出现的时候，恰巧遇见思成少爷独坐古槐树下吹箫，一曲箫音未毕，却惹得朱砂清泪千行。
这个白衣白裙的女子，形销骨立，伫立在夕阳里，像是一尊小小的雕塑，在暮色的渲染下，落寞苍凉。
她问思成，你吹的什么曲子？醉花阴吗？在说这话时，她眼底漾出一抹水晶白，淡淡的，乱了思成的少年心。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样凄凉的句子吟哦自这样柔弱女子之口，思成一时有些呆住。他张了张嘴，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朱砂似乎有些失忆，她说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来这镇里，恍似南柯一梦，醒来就在千灯镇。
思成领朱砂回梁家大院住下，对梁老爷撒谎说朱砂是他县城拜把兄弟家的妹妹，因家里突遭变故，暂且借住一段时间。
朱砂是个安静的女子，总是喜欢静静的呆在厢房，烟眉轻蹙，从她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朱砂会下棋，常常和思成少爷在院里的樱花树下对弈，黑白两色的棋子在她素净的指尖轻舞流转，转出千般妩媚。思成的心就猛烈地跳，似乎要蹦出胸腔。每每这时，他一张俊朗的脸总会红得像是吃多了酒。
朱砂还会唱戏，她穿上戏袍，长袖轻舞，嗓音柔婉细腻的唱《牡丹亭》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不过，思成最喜欢看的还是朱砂的笑容，嘴角轻翘，脸颊便开出一朵桃花来，蔓延生根，让思成的心甜甜的，似饮花蜜。
4
朱砂是在三个月后失踪的，像她来千灯镇时一样，悄无声息。
是在一个幽静的早晨，思成去花园摘了一捧带着清露的栀子花，想给朱砂的花瓶里插上，去敲她的房门，门是半掩，屋里一切摆设依旧，只是少了住在这屋的女子朱砂。
思成手里的花顿时掉在了地上，花瓣碎了一地，同时碎了的，还有少爷的心。
思成其实知道这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他还没看够朱砂的笑颜，就已梦醒。
思成对梁老爷谎言，朱砂回家去了。
半年后，思成终究是瞒着梁老爷，去长春当了兵。
梁老爷知悉后，跺脚连连，骂思成是不孝的孽子。
梁家少奶奶嫣红是在一个秋日黄昏幽灵般走进梁家大院，她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单薄的身子瘦得像是一片枯叶，半点也看不出昔日的娇丽容颜，活脱脱一个叫花子模样。
儿媳的突然出现，梁老爷夫妇自然是又惊又喜，搂着嫣红，泪水潸然。
梳洗打扮后的嫣红，在华衣贵服的映衬下，有了梁家少奶奶的端庄。只是，她的神情呆傻，从不张口说话，像是遭受了什么致命打击。
梁老爷通过多方打听，才知晓，昔日那个叫蓝小蝶的戏子骗走了嫣红不久，就又另寻新欢，抛弃了嫣红。
可怜的弱女子在异乡举目无亲，受尽种种磨难后，才终于找回梁家大院。
嫣红少奶奶得了失心疯，大院里下人看她的眼神就有了鄙夷，不再殷勤伺候。
她就是再疯，也是梁家少奶奶，敢有不尊重主子的，一律重惩。梁老爷的这番话，维护了嫣红，再也没人敢对这位少奶奶侧目。
5
几年后，梁老爷因病去世。
不久，梁夫人也因郁闷成疾，追随梁老爷而去。
俗语说：树倒猢狲散，梁家大院的管家梁三伙同千灯镇另一富绅悄悄分刮了梁老爷的万贯家产。
至此，昔日辉煌无比的梁家大院成了一座空宅。除了满室雕梁画壁依然金光闪烁之外，屋内再无一值钱之物。
当然，还有那个疯癫痴傻的少奶奶嫣红。她常常蜷缩在宽大的院门后面，痴痴地望着屋外发呆。
路人都嫌弃她的痴傻。
唯有千灯镇新开熟食店的卖熟食的女子经常给嫣红送点吃的来。
这一年，梁思成所在的部位解散重组，战争中瘸了一条腿的他回到千灯镇。
梁家大院的变故是思成没有料到的。
他走时，双亲高堂均健在，院里日日高朋满座，丝竹声声，燕语莺歌。
现如今，竟如此冷冷清清。
熟食店的女子来给嫣红送熟食时看到了屋中的思成，她盯着他一侧空空的裤管，怔了怔，手里的熟食差点没拿稳。
思成看见女子也是微微呆愣，他张张口，喉结上下滚动一番，终究只是说了声：谢谢。
思成在铜盆里洗干净手，然后撕下鸡腿上的肉喂给嫣红吃，一小口，一小口的喂，那细心照料样子，像是呵护不谙世事的小孩童。
送熟食的女子湿了眼，转身离开。
她拉开大门时，思成一瘸一拐的追出来，道：谢谢你之前一直照顾嫣红，以后……
思成嗫嚅着，连说了几个以后。
女子淡淡一笑，抬手止住他的话语。
以后，照顾好嫣红大嫂。
女子的声音像块火烫的铁片，一下子烙疼了思成的心。
6
思成回来后不久，人们就发现他和少奶奶嫣红突然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梁家大院彻底成了一座空院子。
没有人迹的梁家大院里逐渐长满杂草，葱葱郁郁，带着一股鬼魅之气。
那个开熟食店的女子名唤朱砂。
朱砂常常穿着一身白衣白裙，幽灵般的在大院里走来走去，她甚至还学思成的样子，吹萧，还是那首《醉花阴》的曲子，听得人毛骨悚然。
千灯镇的人们纷纷传说梁家大院闹鬼，那个朱砂不像是个人。
其实，谁也不知道，思成少爷，朱砂，还有那个唱戏的蓝小蝶以及嫣红她们四人之间有怎样的故事。
朱砂和蓝小蝶都是唱戏的，他俩一直在县城搭档唱戏。
那时，朱砂深深爱恋着蓝小蝶。
思成在县城读书时，跟同学去剧团看演出，他一眼就迷恋上了朱砂，但朱砂并不曾知晓思成的心思。
在朱砂眼里，思成就是一名普通的观众。
蓝小蝶人生得帅气，且风流成性。
他来千灯镇唱台戏时看上了嫣红，于是甜言蜜语，哄嫣红随他私奔去了外地。
在县城里演出的朱砂，不相信蓝小蝶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她当场气结晕倒，醒来后，有些神思恍惚。
她一个人神魂颠倒的跑到千灯镇找寻蓝小蝶。
听到思成的萧声，她循声寻去，竟走进梁家大院。
思成看见朱砂，惊喜无比。
但他知道，朱砂爱的是蓝小蝶。
朱砂来这里，定是寻找那负心汉。
思成把朱砂领回家。
朱砂后来打探到蓝小蝶和嫣红的所在，她便离开千灯镇去找蓝小蝶。
心灰意冷的思成，便瞒着父亲，悄悄去当了兵。
喜新厌旧的蓝小蝶没多久又有了新欢，他狠心抛弃了嫣红。
朱砂找到蓝小蝶后，想要留在他身边。
跟同一个女人厮守一辈子的事，蓝下蝶做不到。
见朱砂死缠着自己，蓝小蝶就找人暴打了一顿朱砂。
幸好思成怕朱砂遭遇不测，一路派人跟踪着她。
奄奄一息的朱砂被救回千灯镇，她也终于知晓思成的心思。
回到千灯镇的朱砂，开了一家熟食店，她日夜盼着思成回来。
思成回来了，但是，嫣红也回来了。
现在，比朱砂更需要思成的，是嫣红。
这个道理，朱砂，思成都明白。
7
很多年后，政府重新修葺了梁家大院，作为参观的古迹。
有人经常看见一白发及腰的清瘦女子，穿着白色衣衫，手里握着一管竹萧，徘徊在梁家大院的院墙外。
有时，她眉目婉转，把萧凑在唇边吹响。
那曲调，仿似是思成最喜欢吹的《醉花阴》。
但远远听来，那萧声总是有些哽咽喑哑，不成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