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筲箕

话说以前我们奶奶辈的人为何不擅自改嫁?仅仅就是三从四德封建意识浓厚吗?

我外婆30岁不到,外公就染病谢世,留下俩孩子。当时劝她改嫁的也不少,她睬也不睬,理都没理,就守着两孩子熬着,当时的农村啥生活?锅巴草、榆树皮、蚕豆叶子、观音土当顿的日子都有的,喝粯粥已是好的了,顿顿白米饭,梦里想吧。

外婆后来同我们说,为了你妈和你舅,我拼死也要撑下去,人心隔肚皮不说,哪个好男人不早就有了家室。什么人才单身?要不泼皮无赖,要不穷的连我都不如。一个人穷的连我都不如,他会有本事手艺?他会有气量养活我这一家老的小的?

外婆是有眼光的,那时就知道什么叫渣男。

然而,事事有例外。外婆左邻有个女人,死了丈夫,幼子两岁不到,就跟一个箍桶匠跑了。

那个女人留下幼子,谁抚养呢?家中就剩一个瞎眼的婆母。幸好小姑子嫁在附近,时不时送些衣食。这孩子几乎靠姑母的供给长大,十二岁就去学蔑匠,人间所有的苦,能吃的他都吃遍了。

后来这孩子娶妻生子,老婆倒也是打得上劈的下的人。夫妻二人种田之外,斫竹子,劈篾子,打匾子打席子,做筲箕做篮子卖,小孩子几乎就是坐在打好的匾子里,哭哭哼哼,玩玩睡睡长大的。后来塑料制品多了,竹器不值钱了,二人又外出做小工扛活计,挑砖头抬水泥,活计重不重不管,只要能挣钱就干。就这样,两双手二十个指头做开了花,也起了楼房。小孩子也争气,初中就考到中专,有了好工作,娶了自己的同事,一家人终于苦出头来了。

这时候,那个抛弃儿子的女人出现了。

这女人跟箍桶匠生了三子一女,女儿是嫁了人了,可儿子打三条光棍,无所作为,老头死了,老太觉得前景黯淡,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大儿子。

于是千山万水又回来打听,嚯,小楼房,汽车都有了呀一一

她是春节回来的,开始大家以为是讨饭的。

那小姑认出她来了,这不是美英吗?

那天大儿子正在宴客,姑母婶母丈母几大家子,热热闹闹,说说笑笑。

姑子婶子都象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美英。

这美英,如今发福的紧,身躯庞大,四肢粗短,站起来倒像三门橱,坐下来也似五斗柜。面皮黝黑,眼睑红烂。

小姑说,还没吃饭吧,叫她大儿子给盛饭。

她大儿子不知就里,真的以为是来了乞丐,盛了饭还好心搛了肉。

这大儿子那时孙女也有了,也在一边看西洋景。

左邻右舍听说美英来了,哪有不来的。

反正春节木事干,一会儿院场上来了好多人。

邻居可不是好惹的,说美英啊,你回来做甚呢?

你儿子早已饿死了,冻死了。

你过年过节,连鞋也没给儿子送一双,那瞎眼奶奶能纳鞋?

听她们说着唠着,那小姑倒要哭了。又想想大过年的,哪能哭,反倒笑起来说:小筲箕,来,这是你五十多年前离家的娘⋯⋯

小姑拉过小筲箕,一一介绍起来:美英你看啊,这是你儿子小筲箕,这是你儿媳陈金妹,这是你孙子广园,这是你孙媳妇林秋苹,这是你副孙小童童

美英放下碗筷,伸手就要来抱小童童。

这童童如今也算娇生惯养,那天穿一件假貂小袄,豹纹裤,小皮靴子,小脸如花圆子一般。见一双又黑又脏的手伸过来,吓的往人堆里一缩,驼肩搭背的众人都大笑起来。

小姑说,小筲箕,还不搀你娘到屋子坐,门口这么大风。

那小筲箕何等聪明,这姑母是提醒他,不要让人看他娘的笑话呢。

儿子将美英搀回客厅,儿媳陈金妹打来热水,孙子广园拿来毛巾肥皂,儿子搓了热毛巾递上:洗把脸,我的老娘。

那老娘一听儿子叫她一声娘,居然在客厅里号啕大哭起来。

小姑当时脸色就不好了,新年新气的,咋能在孩子家客厅哭呢,一点顺数也不给。于是走过去拿过毛巾,捂在美英嘴上,说美英,这几十年了,才一见面,咱高兴还来不及,别让人笑话,咱姑嫂好好说说话才是。

那美英止住哭,小姑叫林秋苹拿花生果子来,林秋苹拿来一盘碧根果,一盘榛子,一盘小胡桃。

小姑当时就笑了,几个亲戚也笑了。

都是难剥难啃的货。

还是广园心软,搬来一盘蜜枣、桂圆还有糯米方糕。

小姑说,这糕软,美英你吃罢。

广园坐在一边剥榛子,他小时候就听人说他奶奶如何如何,如今倒要认真看看。

这祖母看着着实让人心酸,大过年的,也没件象样的新衣,晴纶毛衣袖口,开了线散了针脚,仿佛老鼠啃过的一般。头发灰中夹白,白中又跳出几根铁绣色的来,胡纠蛮结,难分经纬。棉袄领口一片油渍,也不知有多久没换洗了,外褂还是斜门襟大䃿头的,腋下扣扣子的那种,雍肿的棉裤,脚上是一双保暖鞋,鞋面上结着盐霜,皱褶中填满泥灰。

广园对陈金妹说:姆妈,奶奶今天就住下了,找些内衣外衣给奶奶洗澡换上,年后去给买些新的⋯⋯

这孙子倒是眼睛不眨的认下奶奶了。

众人一片感慨,都说广园是个好心的孩子,这美英要是有脸,也不好意思住下来。

小筲箕坐在门外的半矮凳上,嘬起嘴吸烟,一根接一根。几个邻居拉条长凳和他坐个脸对脸,问道:小筲箕,这事,你准备怎么弄?

小筲箕说:老哥哥啊,你说我该怎么弄?

邻居七嘴八舌了一阵,总归一条:不能要!这怎么能要?哪来的哪去!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当初抬脚就走,今朝拖脚又来了?拖棺材进门,任谁也不能接收。

小筲箕沉默了半晌,说:可当初她毕竟生了我,是吧?

邻居知道小筲箕的意思了,也不再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美英春节上门认亲,修成正果,在儿子家安营扎寨起来。

话说美英的三个光棍儿子,初三发现老娘不见了,以为到妹子家去了,也不以为意。

等初八过完,发现老娘还木回来,有些着急了,毕竟还有菜田菜地,鸡呀鸭呀什么的,这个老妈子不在家,也没人料理不是,于是老三去妹子家接人,他和老娘住一处,另两儿子单独住。

妹子说,老娘不在我这里啊,年前倒是和我讲,要去大童家埭找那个大儿子⋯⋯,要不你去看看?

老三于是骑车,穿省道过县道进村道,一路打听来到大童家埭。

大童家埭是新规划的小区,一式的琉璃红瓦葺顶,大檐四落水,文化石墙皮,大理石包柱,铁艺盘花围墙,小红灯笼一字排开挂在围墙大门上,红绸喜花拂着长长的水袖结在入户大门口,茶梅此时也团团绽放,一派喜气洋洋。

额的个娘嗳,你在哪个旮旯里藏哟⋯⋯,三儿子栖栖遑遑转晕了,

可又无法打听,他连这大哥叫啥名字还不知道呢。于是兜兜转转,从埭头摸到埭尾,埭尾又倒回埭头,嗳,刚才那个院子里坐的,晒太阳的老娘,象是我家姆妈,衣裳不像吔?不管,我再回头看下子。

他折回头,歇下车子,靠近院门向里看,那低头打瞌睡的可不正是他嫡嫡亲亲的死老娘?

于是一阵大呼小叫,把小筲箕夫妻都叫出来了。

小筲箕开门,这异父的兄弟进了院子。

小筲箕以礼相待,泡茶敬烟,这老三也接过来受用。春节上门,依礼不能空手的,但他就空着手来了。陈金妹面上闪过不悦之色。陈金妹、林秋苹打心眼里不认这样的婆婆,太婆。但小筲箕、广园又有自己的考虑。左邻右舍虽然都说老娘千不好,万不该,但真正儿孙对其呲牙必报,邻里们只怕又会闲话,所以还是孝字当头,先认下再说。如今广园夫妻也在乡里工作,不能有闲话让人家说,这地方毕竟太小,好事不出门,坏事千里传。这个娘已经让小筲箕一辈子心里烙下了阴影,难道,到这时候,小筲箕还有闲话让人家说吗?自卑过的人自尊起来也是钢钢的。

大哥留老三吃下午茶,把姑母婶母都叫来作陪,顺便说说老娘以后的去处。

老三说,老娘和我过惯了,当然和我回家。他想着鸡呀鸭呀菜呀,没老娘怎么行?

陈金妹求之不得,听完这话,立刻为老三杯中续茶⋯⋯

小姑一听,接过话荐:所以老话说的对呢,金旮旯,银旮旯,不敌自己的草旮旯。婶子说:金窠银窠,不如自己的狗窠。我反正是喜欢一个人住,一个儿子也不靠。

美英想,这姑子婶子是合起伙来赶我走啊。我儿子还不曾赶呢,你俩个慌什么。当下未免生气,反铁了心,不走了。

美英开口对三儿子说:我想在你大哥这再过些时,天冷,风湿犯了,两个膀子疼的抬不动,跟你回家,连晒太阳的地方都没有呢。

话说太阳家家门前过,老三家怎么连晒太阳的地方都没有呢?

依祖制旧俗,农村兄弟建房,要么哥东弟西,要么哥前弟后。不管按哪种次序,老三只能在西边在后边,东边房子一挡,前面房子一拦,冬天日头又短,还晒屁的太阳啊。美英说的倒是实话。

陈金妹听完,未免心中火起:你膀子疼关我屁事啊!我头疼腰疼浑身疼,还不曾在人前叫一声苦呢,牙齿打落往肚里吞,折了胳膊拢䄂管里,为的个啥,还不是不让儿子担心思。早前儿子就不准我去挑砖头了,怕给他丢人,我再说身上疼,他还让我去做么。我图的是甚的呀?

陈金妹越想越气,这个老娘𣎴请自来,已让她一个年都没过安生,鼻涕么想擤哪里擤哪里,老痰么爱吐哪垓吐哪垓。那天作势要抢着洗碗,捧了一把匙子霍落一下砸在水池里,一家伙折断了六把匙子柄。抢着到大灶去烧火,烧火就烧火罢,身上落了草屑草灰,你就在灶下掸掸不行啊?偏偏要跑到房间里,坐在布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掸掸掸⋯⋯

还有那个煤气灶,我又不曾请你擦,你拿个钢丝球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我擦了个大花脸,漆面子都擦坏了。还有童童的羊毛裤子,我请你洗的?沾了点油,要你显能,用开水烫,把个好好的衣裳烫成小猪肠子。

还有,你吃饭就吃饭,吃菜就吃菜,你筷子头在菜碗菜盘里拱什么?可像个翻河泥塘的?叫你不要用洗脚水洗袜子,你节约呢,你洗就洗罢,你干啥又用洗脚水洗抹布,洗了抹布又到处抹⋯⋯

就这,还想在这打长桩?也不看看这房子的户主是谁呢。这房子户主是谁,难道不是小筲箕?当然不是,户主是陈金妹。为啥呢?小筲箕没爹缺娘的,也没上过学,不会写字,陈金妹倒是读过几天书,识些字,打建房报告,名字都是签的陈金妹,户主当然是陈金妺了。广园和秋萍城镇户口,还没资格来做户主呢。

到了正月十五,怎么也要请这老娘动身。那时候工地上也开了工,我还要去挑砖头呢,哪有闲功夫理你这个老娘。陈金妹暗暗打下主意。于是对老三说:这样罢,正月十五你来接老娘,我和你哥哥要去挑砖头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倒是你家鸡鸭一大堆,要个人照应不是?

眼见着正月十五就到了,元宵节,一早起来,开了大门,小筲箕就搬出成箱的炮仗到院外来放,第一个居然是哑炮,心上就有点不高兴。左邻右舍也都出来放炮了,连小孩子也起来放花盒儿玩,一时间炮声四起,电光闪烁,烟气成云,彩屑纷飞。大小旗火哔哔长啸,如窜天猴似的冲入蓝天,麻雷子、二踢脚,嗵嗵嗵地在半空中不断炸开,整个童家埭沉浸在热火朝天的声浪里。

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老三的脚影子。金妺就有些急了,那边工地上开了工,没有砖头挑过去,瓦匠也砌不成墙啊,陈金妺从来说话滴水成珠,啥时耽误过主家的事情?于是就对小筲箕说,要不你先去工地,我在家等老三来。小筲箕想想也对,装上一壶热水,带了几块水糕,骑个电动三轮车,载着扁担络子,往工地赶去。

这老三哪去了呢?原来昨晚,弟兄几个无聊,玩闷鸡,赢了的想走,输了的不放,一局一局的闷下来,都听见外面放炮了,知道不早了,这才扔下牌来,倒头去睡,早把接老娘的事忘了个九霄云外。

这陈金妺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心里那个气呀。那老娘倒定定心心的,坐在电视前看黄梅戏,今朝回家,可没这大电视看了,天气也暖和了,想赖着不走,实在找不到理由了。老娘内心也着实郁闷,早知老大这样有用,当初跟个箍桶匠跑甚的跑哟,咋不敲断这惹祸的孤拐,哎⋯⋯

老娘坐在沙发上未免长吁短叹,那陈金妺守望着大门却火冒三丈,真是大白天见阎王遇到鬼了,可不是什么样的葫芦开什么样的瓢,这娘们俩个真是一一,

一句脏话还没出口,电话骤响,陈金妹一想,大概是老三打来的,那天临走他抄了号码,我倒要问问,这个锹拐子捣的什么鬼。

然而,未等陈金妹说话,那边已劈劈啪啪的开了腔,仿佛凭空听到一声炸雷,陈金妹差不多魄散魂飞⋯

這老三睡到小中,餓醒了,還想再賴會子被窩,忽然想起接老娘的事情,只得爬起身來,洗了老臉填了肚皮,才晃晃悠悠的往童家埭騎过來。

到了小筲箕門前,只見大門緊閉,不見人影,這老三又大呼小叫喊起來。

鄰居出來道:你不要死抽活勒的喊了,你闯了大祸了。

老三一头雾水,莫明其妙。

小筲箕婶娘也在紧隔壁住着,这时也赶过来,逮住老三就是一顿臭骂:哪里来的死杂种活抱怨,说话当屁的混怂,陈金妹不曾告诉你,她妻夫两个今天要去挑砖头啊?不曾叫你今早来接你的老娘啊?

老三说:这不是来了么?

婶娘更气:来你妈的鬼,现在啥辰光了?到这时才上工地,瓦匠在那里踢毽子跳皮筋耍子啊?死不要脸的老货,害人害了一世,临了还要再踩小筲箕一脚,再坑小宵箕一把。

婶娘掉转枪口,对准美英又是一顿臭扫。

老三灰头土脸的问:到底咋的拉?

不关你吊事,接上你的老娘,滚!仲美英,你给我死出来,你嫡嫡亲亲的儿子来接你回家呢。

美英从婶子的厢房里走出来,眼睛红红的。

老三还要问,婶子早就不耐烦了:你娘交给你了,有多远滚多远。这地方你们下回再敢来,竖着过来,横着家去!

轰走了美英母子两个,婶上锁上大门,急冲冲的往医院赶去。

话说小筲箕来到工地,和瓦匠师傅会了面,点火敬烟,互致新年问候,一阵寒喧过后,分头干起活来。

以往挑砖头,都是和陈金妺倒肩作业。小筲箕负责在地面上用络子码好砖头挑到跳板前,由金妹接过肩,挑着走跳板,上脚手架,金妺倒底年轻几岁,手脚灵活些。今天,金妹因老娘绊住了,爬上落下的事都由小筲箕一人包揽,几个瓦匠一个小工,催的急了,未免匆忙起来,第十担上去,一个错眼失控,从脚手架上直接栽了下来⋯⋯

婶娘赶到医院,姑母,丈母,姨丈母,亲家母,广园秋萍童童都来了。坐在急救室门外的陈金妹一把拽住婶娘,跺脚又哭起来:婶婶咹,要福没得,要祸立站就有哦。几个女人围着金妹,搂肩捉手,不停的安慰着。广园僵着脸盯着急救室紧闭的门,林秋萍在一边小声叽咕着:我说好心没好报,你不听⋯⋯

那美英回到家,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子里,怎么感到这么冷,四面都是鬼穿风,簌簌的,她又缩脖子又拢袖管,不中,还是冷。还是小筲箕那好啊,院子东厢搭了个阳光房,白天怎么晒怎么舒服,堂屋里还有大空调,夜里坐着都暖乎乎的。我得到医院看看小筲箕,以后不靠小筲箕难道靠这几个搁揪拐子?

美英把想去医院的话同三儿子说了,老三一听,连忙推脱:你省省吧,去医院看人,少说两百块,还要买黑鱼、鲫鱼什么的,天上又不曾掉下钱来。再说他婶娘都那样说了绝话,何必又去讨骂招打?我反正不会送你去,你也别指望我。

美英见锹不动老三,就想起女儿来,于是摸摸索索往女儿家去来。

女儿嫁的也不远,隔了几个埭,一会儿母女就见了面。

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作耗,害小筲箕从脚手架上掼下来。于是就编着话来说,说过年小筲箕待她如何如何好,大鱼大肉尽我吃,好铺好盖尽我睡。今朝第一天上工,就摔了下来,我这做娘的,坐在家里也心不安,要去望望看。

女儿信以为真,这么好的哥哥,出了事,不去看望,怎么也说不过去。于是封了两百块红包,买了两箱牛奶,三轮车驮着老娘往医院里来。

到了医院门口,女儿抬头一看门墙上的时钟,立马止步,转头扯住老娘:听你虚虚糟糟的,差点触了哥哥的霉头。今天看不成了,咱回家去吧。

原来有个风俗,病人过午不探望。只有吊丧才选择在午时之后。

第二天上午,母女早早就来到医院,靠近总台向护士打听,脚手架上掼下来的人住哪个病房。护士一翻记录,说,伤的蛮重,已经转市里去了。

美英一听,忽然暗自庆幸,好在昨天没赶的及到场,不然,陈金妺岂不是要拽着自己拚命。一时就断了再看小筲箕的念头。母女二人对望片刻,终无话可说,只得拎着牛奶下得楼来。

小筲箕伤势的确不轻,一条胳膊,一条大腿,还有一只脚上的三根趾头都需要手术。万幸,脊柱没事,大脑无虞,中枢并未受损。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那陈金妹服伺之余,一天不晓得要念阿弥陀佛多少次了。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看看就要出院,广园超前在尚品订了酒席,老丈母为小筲箕从头买到脚,鞋帽袜子围巾薄棉袄抓绒裤,一捆炮仗带挂鞭,一只胡椒眼的新篾丝篮子,装上六只馒头六只苹果,回头进家门的时候,这边放炮仗挂鞭,那边就扶着小筲箕,从放在大门口正中的篮子上跨过,以求拦住一切噩运,日后六六大顺平安圆满。翻翻日历,选了个黄道吉日办了出院手续,小筲箕终于手脚齐全的回家来了。中午酒宴答谢,曾经去探望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大伙儿调笑小筲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筲箕、陈金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砖头,是挑不成了,小筲箕必须在家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这把骨头,也不算年轻了,只怕两百天三百天也恢复不过来呢,陈金妺的眉头隐隐现出了川字纹。她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只怕,难以如愿了。

她二人白手起家,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坚实的身板,就是身板里源源不断榨出来的力,榨出的汗,每一分攥到手心的硬币,都等量着汗水里的盐。他们不怕吃苦,就怕再也吃不了那份苦了,失去了身板劳力,他们就失去了一切话语权。

林秋萍一直在埋怨广园:你倒是想孝顺呢,这下好了,把个老爹搭进去了吧?老娘也跟着跳了坑,这个坑,我看你拿啥子来填呢?

广园也倍感郁闷,难道说,人不该有同情心?不该有孝义心?不该对可怜的人施以援手?

你同情个屁,孝义个屁!

林秋萍用指头戳着广园的脑袋说:

你咋就不先同情一下你的妈,孝义一下你的妈呢?你祖奶奶来了,吃喝拉撒睡,胡作乱折腾,全是你妈跟在后面一撸一把收收拾拾揩屁股,你们咋不跟着弄呢?你们不想背负不孝的名声,要顶个孝子贤孙的高帽子,可凭什么却要你妈来扛起这份额外的负担和麻烦呢?嗯?

广园无言以对。

一晃到了麦收时节。往年都是小筲箕骑着电动三轮车,带上陈金妹,带上编织袋,一路颠颠跳跳的来到田边的大路上,等着收割机。小筲箕侧身坐在驾驶位上,架起二郎腿,眺起眼睛,检阅着一望无边的澄黄麦浪,一边慢嗨嗨的吸烟。陈金妹则戴上花凉帽,套着花护袖,去拔田埂上的蚕豆杆子,碗豆藤,闲下来就伸个弯刀,勾下田岸上的杏树枝子、桑树条子,扯几个甜杏子,摘几颗紫桑果吃,倒是无比惬意。

今年的麦收,全赖着陈金妹了,她又不敢开那个大厢电动三轮车,只会踩个脚踏小三轮,岂不费事。

轮胎巨大的收割机轰隆隆的来,又轰隆隆的走了。留下一田的麦草,还有田头上的十几口袋小麦。

陈金妹的住宅离大田较远,小三轮一次只能拉两袋麦子,她来来回回跑了多趟才把麦子运完。

麦草咋办呢?

要在往常,大伙儿捆起一些麦草把子,拖回家当柴,剩下的就放把火烧了,草灰正好作个肥料。

这几年抓的紧了,从省到市,从市到乡,从乡到村,一级差一级,严防死守,绝不允许大田放火。还得了,每到麦收之际,烧草的浓烟,从村到乡,从乡到市,从市到省,一级一级的往上漫延,乡村城市同呼吸共命运同呛同咳,甚至听说还漂洋过海,祸害大日本帝国去了。

既然不准焚烧,只得捆了。躬腰撅臀在麦田捆了半天的麦草,头顶骄阳熊熊似火,田间热气肆意蒸腾,也没个帮忙的,陈金妹汗结盐霜,口干舌燥,走到田边喝光了水壶里的水,又将草捆扎成担子,一担一担挑上田来,再走一段长路,堆到高田中的白果树下。眼看天黑,又赶回家做饭炒菜,一天夫妻俩都是粥当饭,晚上要吃点硬货填填肚子。灶下烧火,金妹突然觉得右腰一阵刺痛,象被什么虫儿咬了似的。她用手隔着衣服掸了掸,还是叽嘈难受,于是歇了火,跑出灶堂,叫小筲箕帮忙看看。小筲箕掀起金妹衣摆,看看腰间,一串红疹子。就说是疹子呢。

金妹也不多话,又挠了挠,复下灶间烧火。

吃了晚饭,收了碗筷,洗了澡,洗完一堆脏衣服,又仔细地拔除了卡在衫子袜子鞋子中的麦芒儿,金妹才躺下睡觉,可是睡不着,腰间一阵阵刺痛儿,象洋毛辣子毛刺螫了一般,她用些盐水洗了洗,一点效果也没有。此时夜半三更,也不能去医院看了,权且合上眼睡吧。第二天,晨光微露,金妹就爬起来了,腰间着实不爽,再叫小筲箕掀衣来看。

昨晚的红疹己窜出了水疱,一手宽,半臂长,亮灼灼的,葡萄串似的缠在金妹腰间。小筲箕吓的大叫起来,这是什么鬼呀,快打电话叫广园回来。

一听打电话,金妹就不高兴了,一点事就叫小伢回来?他别工作了?你不想他出人头地呀?你家又没根基,又没靠山,他再不比别人多做点勤快点,一辈子都没指望一官半职。算了,我到村医疗点先看下子去。

医疗点的村医一看,说没啥大事,就是蛇缠腰,又叫带状疱疹,你不放心呢,就到人民医院去治。开了药到我这来挂水。

几天有的好?

金妹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这个说不准的,有人疼一两年才好呢。

啥?要疼一两年?金妹不免着急起来,她如今己疼的不忍加衣,恨不得打赤膊才好,要再疼个一两年,这家里家外的事扔给谁?小筲箕还在养伤,这可是桠巴遇到节上了,金妹由不得暗暗叫苦。要在以往,她就骑个三轮车上市里去了,也就十几公里,今天这个钱不能省了,实在疼的要脱虚了,于是拦了个面的,到人民医院求治。

挂号排队,就诊排队,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的病人,金妹眉头挤成了疙瘩,好容易等到她,那医生只看了她腰间一眼,问了两句,转头就在病历、处方单上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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