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列车

（一）

         我应该算是自由的吧？

        右手拿着自己用白纸和订书器简单装订的“出版图书”，刘念左手挽抱着吉他包，望着窗外沉思。眼中孤独和坚强，混交一体，彼此不分。

        那读者即是作者的“出版图书”右下角有三个字“第二页”，三个字之上正写着：

        《寒冬将至的前日》

        寒冬将至的前日，阳光明媚

        穿上黑色的风衣，出门走走

        风衣吸收天地的热

        是我度过寒冬的暖

        无法一直行走在阳光下

        总有树木遮挡我的愿望

        思绪往左往右甚至往后

        脚步才能追随阳光往前

        走到终点

        是卖菜的小店

        提着蔬菜往回再走一遍

        既照耀了时光，有温暖了来年

        窗外行人在车次广播的催促下，即刻托着行李快跑，喘息之间，乘上列车，化为旅客。两名身穿制服的乘务人员，张着大口，神情严肃的对着刘念看不见的地方大吼。

        那里有着两名越过候车黄线的小伙。

        每一件让人奔跑的事情背后，总有另一件让那让你奔跑的督促者奔跑的事情。刘念心底默默的想到。

        “嘿！是你呀，大歌星！真巧，我们竟然是挨着儿座位。”

        一道对着刘念耳畔响起的“大歌星”呼喊让思绪瞬间中断。刘念眯眼，反正也想不出个答案来，倒也说不上打扰。

        一个身穿一套时髦破洞牛仔衣裤，一头染成奶色飘逸头发的男孩，正在欣喜的坐在刘念旁边的位置。与他的张扬服饰相比，他的普通面孔，刘念显然是认为自己不曾见过的。

        “额，我不是什么大歌星，只是普通人而已。唔，我们......认识吗？”

        “哈！你之前不是在候车室弹吉他么？我当时和其他人一样，正在欣赏你那无比帅气的歌声咧！”这个张扬男孩，还在吉他包上轻拍了一下。

        原来，歌声也能用帅气形容。刘念倒是又学习了一个新的语言技巧。至于在候车室吉他弹唱的原因，只是因为想缓解郁闷。

        过安检例行检查时，工作人员问起刘念的职业时，刘念说的四个字，让工作人员足足检查了十几分钟，甚至连吉他音箱里都倒腾一遍。他们检查的理由是：吉他背包中有可能藏有违禁物品。而后刘念再次打理，又用了近十分钟。那些私密但可以缓松现实残酷的成人用品，也在这二十几分钟下，完全暴露在工作人员和其他路人的嘲笑中，让刘念十分恼火。对于这些负面的情绪，用音乐的力量让之烟消云散，是再好不过的。这一切糟糕源头的四个字，只是：自由职业。

        “你是不是专业学音乐的呀？唱的实在太好了，感觉和那些出道的歌手一样。我很喜欢，我都要成为你的粉丝了。”

        对于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孩，刘念不禁愉悦。其实两年前，刘念正和现在的男孩一样。只是出了大学的这两年，现实的铁壁终究还是围绕成了一个牢固的圈，圈住了曾经的自由。当然，也护住了曾经的美好。

        “不是的，我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吉他爱好者，谢谢你的赞扬。”

        “哈，只有那些真正唱得好的人，我才会这样的哟。恰巧你就是，哈哈！对了，你唱的我都录下来了呢。你要看么？”

        男孩说完，就从牛仔裤的紧身口袋里，掏出了手机，这个动作的完成在座椅上显得十分不容易。手机上没有任何修饰，那些年轻人最爱的手机壳手机套，看样子都被男孩摒弃了。手机那暗金色的华丽色彩和崭新绚丽的苹果logo，无一不宣示这男孩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张扬。

        刘念望着那在白昼光辉下，熠熠发光的金色logo。

        男孩根本没有把那句话当做询问，而是直接把当初刘念在候车室弹唱的视频，播放给视频中的演奏者本人看。然后，男孩把外放声音调至最大。

        “小点吧，别打扰到其他人。”

        刘念望了望对面的墨镜女士和秃顶男人，轻声说道。

        “没事，我们看完就关掉。”

        一段吉他弹唱的音乐从手机扬声器中窜出，那名墨镜女士和秃顶男人，微微抬头，随即墨镜女士就又低头看手机。那名秃顶男人，倒是看了看刘念的吉他包，然后侧耳倾听。

        视频中，刘念坐在冰冷寒光的铁架座椅上演奏着火红炙热的吉他，周围几十身着彩虹七彩各色衣服的看客听众。这首歌，是刘念很喜欢的一首歌，汪峰演唱的《当我想你的时候》。从高二校园时刻遇到暗恋的那个女孩时，就喜欢这首歌了。

        “这应该是一首很老的歌吧，我都没听过呐！不过，你的嗓音唱起来还挺好听的。”

        男孩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视频中刘念还仅仅把歌曲的前奏弹完，男孩就迫不及待的点评一番。

        一首很老的歌了，或许也没有那么老，也只有区区九年。不过，九年的时间对于只有不过二十岁左右的男孩来说，可以说很老了。

        刘念没有反驳前半句，如同他也没有拒绝后半句一样。

        “你在学校一定很吃香吧！说说，有多少女生追你啦？”

        刘念微微一愣，眉宇轻思，随即宛如失去珍惜已久的遗憾一般开口，“我已经毕业了。”

        “那，你在学校的时候呢？是不是女朋友多的数不过来？”

        “我在学校，只是很普通的一名学生。那种走在校园街道上，你都不会瞥一眼的那种。不是什么红人。”

        男孩甩了甩那奶色的长刘海，刘海从一只眼睛前晃悠至另一只眼睛前，都遮挡住了男孩那不大的眼睛，但是男孩对这个甩刘海的动作显得十分满意，“不应该呀，你吉他这么好，怎么可能没有女生追？应该还是那种既长得漂亮又身材特别好的女生追你才对。”

        “啧！”

        那名低头看着手机的墨镜女士，突然口中轻啧，就没了下文。那巨大的墨镜，遮挡了她大半个脸颊，也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刘念放低了声音，“我那时候还处于自学吉他的初期，正是不断练习的时刻，没有多少人知道的。”

        “这样啊！可惜啦！”男孩没有丝毫降低音量的趋势，十分嘹亮的开口。“对了，你是不是，就是那种，背着吉他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人？”

        男孩永远也不让，刘念认真听听自己唱的如何。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让刘念不得不猜测，这个视频是不是他故意让有个人和他谈话的噱头。而且，对于像什么“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类刻意美化的虚假文字，刘念和对那些不可言喻的低俗一样反感。

        刘念决定，得让这个男孩稍微感受到什么是生活之下的生活。

        “我是去旅行的，但我为了这只有七天的旅行，花了两年的时间去争取。”

        男孩微微一愣，即刻转化为欣喜，“七天？你要去做一周的旅游么？这也太爽了，可以开开心心为所欲为的玩七天啦！”完全一副，是他自己要去旅游一般。

        刘念心中遗憾，自己的意思男孩完全没有理解，或许男孩根本就不愿意去理解。但总算，此时视频播放完了。男孩罕见的没有再高声言语了。

        因为是起始站，所以进站的时间足足有十五分钟。此时，除了几名因为各种原因，追赶时间的旅人，从窗外一脸急促担忧的冲向列车中寥寥无几的空置座位，其他乘客已俨然安坐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交谈，等待开车。

        “嗌！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一个很小很小的忙？求你了。”

        沉默的时间，没有想象中的长。男孩再一次开始了他的询问征程。

        太久没有和除了家人之外的人交谈，刘念发现自己好像不会拒绝陌生人并无无礼的要求。

        “什么忙？”

        “嘿！你能不能，秀一段吉他，我录下来，发个朋友圈。” 男孩眼中兴奋闪烁的有些耀眼。

        作为一个拥有将近五十万粉丝的自媒体作者，刘念深知男孩那种猎奇的虚荣心。

        三年前，每次一上列车！刘念就好迫不及待的把吉他拿出，在所有人的迥异目光里演奏。获得满满的虚荣，来安慰自己，好坚持走的更远。而每次都演奏的不像样。要么走调、要么忘词。如今想起来，倒是十分怀念那份可笑。

        望了望对面，“唔，不好吧，会不会打扰到其他人。” 两年的孤独，让刘念学会了尊重别人的孤独。这种公共场合，更是如此。

        “没事，弹小声点就我们两个人听就好！”

        刘念忽然间，想起自己曾经发布的一个视频。那是欧美列车上，一名穿着鲜红背心的大叔，拿着一把古典吉他，演奏西班牙音乐《Despacito》。当音乐响起一瞬间，整个车厢的人，瞬间被点燃音乐的导火索，齐声合唱，甚至有两人在狭小的空间内随着旋律扭动臀胯，完美舞蹈。刘念清清楚楚的记得，截止到出发前，这个视频的播放量有四十五万次。

        哪怕这个男孩不会欣赏，或许他的朋友有懂音乐的，那样他的朋友不就也能欣赏一番了么？

        在做任何决定之前，刘念都会试着询问自己，这件事情是否有意义。只有经过自己思考的事情，刘念才会用心去做，否则都只是搪塞。

        刘念把印有Yamaha吉他包拉链拉开，一抹火红的色彩，暴露在空气中。云杉木质的清香，伴随着火红烤漆的炙热，都在点缀着吉他面板上那一幅主人自己贴上的梵高《向日葵》贴画。仿佛，那木质清香，就是由这画中的向日葵散发。那红火的色彩，就是向日葵生长的土地，汲取力量的源头。在刘念的黑色吉他包、黑色风衣、黑色裤子、黑色鞋子、黑色眼镜的对比下，这火红的吉他尤为惊艳。

        不仅仅是墨镜女士、秃顶男人，还有右侧那四名旅人，第一时间被这样一把无比艳丽的吉他吸引。

        “你吉他实在太帅了。唔，你能唱一首比较有名的歌么？”

        男孩已经摆好了拍照的姿势，整个人半蹲左膝盖跪在地上，然后从下往上的角度拍摄。

        “不唱了，弹曲子。”

        一边说，刘念一边从吉他包外包中拿出一个变调夹，夹在了吉他的第二品柱上。然后一只手把吉他高举着，另一只手把吉他包塞进了座位下。谁都看得出，这个动作的完成十分不容易，但是没有一个人去帮帮即将带来音乐的演奏者。男孩也没有，实际上还有些因为刘念没有答应他唱歌以及蹲下脚部的酸麻而有些不耐烦。

        没有任何浮夸，也没有任何冷漠，演奏就开始了。

        曲子，永远都是那个曲子。旋律，永远都是那个旋律。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听众，换了一代又一代。这个世界上的演奏者，新了一轮又一轮。

        来自1680年的神圣古老音乐——《D大调：卡农》，就这样从民谣吉他的钢丝弦、木音箱中流淌出来。为了尊重别人的安静，所以声音不大，是为了自己和男孩演奏的。但，这338年来，整个世界不下于数千亿人的欣赏情感，都融入了乐章之中，怎么可能会轻薄？

        但是原本车厢的喧闹嘈杂，被这神圣的乐章，一点点侵蚀消融。当静待发车旅人们听到曲子时，第一反应都是车厢喇叭里放的。这首曲子作为无数个孤独日子里刘念演奏次数最多的音乐，自然演绎的无懈可击，说是专业CD小样儿，都不足为过。

        得益于男孩之前的高声言语，旅人们发现头顶的车厢喇叭毫无动静。即刻就发现了是男孩这个方向的音乐源头。

        “帅哥，大点声！听不清呀！”

        一道来自三排座位之后的女子声音穿入刘念的耳中。刘念眉毛一挑，手上力度微增。抬头一望，一名年轻的青年女生，正在伏在座位靠背上，一边嘴角微笑一边眼中渴望音乐的着望着刘念。而眼帘一转，除了那依然吵闹的熊孩子之外，所有看得见刘念的旅人也都望着听着。眼中的神情，如同那女生。还有不少人，直接站起身来，寻找乐章的制造者。

        刘念不禁笑了起来，右手力度缓缓加大！明亮的钢丝弦，抖动愈来愈剧烈，那不大的吉他音箱的震动足足让整个车间的空气，都流淌于这卡农之中。

        或许，有些人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但是没有人不熟悉它的旋律。这时候，对于一首曲子来说，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分别呢？音乐这门艺术，从来不排斥任何人。即使是不喜欢此曲的人，甚至是辱骂作曲家的人，也是如此。一种在生命岁月中，总能在你灵魂的最深处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力量，说的就是音乐了。

        动车之上的旅人们，能支付得起这全程五百五十四元的车票。自然也最少是中等阶级的群众，音乐的欣赏自然是比那乘坐绿皮火车的农村底层人们，高上不少。实际上，绿皮火车上那些可怜的底层人民，他们大部分人都是从刘念的手上，才在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看见了吉他。一把最便宜吉他的价格，也不过一百至两百吧！但是，这对于大部分底层人民的孩子来说，总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刘念，买第一把吉他的时候，也是如此。

        早餐只吃一块二毛钱的两串“乒乓包子”，中餐只吃二块八毛钱的水煮白菜饭，晚餐只吃三块一毛钱的炒剩饭。这样的生活，刘念一直坚持三个月。

        三个月的存钱生活，让刘念攒下了一笔大数目“一百二十六块”。拿着透支自己终生身高和肠胃健康的钱，刘念买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吉他。实际上，这把吉他的价格只是七十八块，四十八块是运费。七十八块买来的吉他，它的音色只能勉强的称之为音乐，连动听两个字，都无法强行加上。当初寄来到的地方，是学校。放学之后，刘念满脸通红的抱着吉他，大摇大摆的从五楼走到一楼，再经历五栋楼，再从一楼冲上宿舍五楼。

        打开由廉价塑料制作而成的吉他包，里面一共有三样：吉他、免费教程、附件。吉他烤漆被磕磕碰碰掉落了足足有五处，琴弦呈现着已经是被氧化过的暗黑色。硬壳封面写着“A guitar, a dream”的吉他教程，只有十二页。刘念忘记吃午饭，从前到后把这十二页中有八处错别字都找出来后，还是没有明白，这十二页讲了个啥。附件里面有三个匹克弹片，刘念顿时兴奋的拿在手上，在琴弦胡乱一扫，差点没把琴弦扫断。

        买了吉他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但是刘念总归坚持了下来，这已经是他自学吉他的第六个年头了。

        此刻刘念望着秃顶男人的欣赏神态，不由想起，自己在绿皮火车上的十二次不成功的表演，。

        第一次到第五次，是自己太过于冒失紧张，跑调、破音、忘词、忘谱一套全来。

        第六次，是时机不对。邻居是一个老爷子，老爷子一口乡村口音，“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连琵琶都不会拿了。小伙子，琵琶是竖起来弹的，不是横着弹的”，当刘念解释了将近十分钟之后，这叫“吉他”，而不是琵琶时！老爷子顿时大骂，“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玩西方混蛋的玩意，老祖宗的看家本领，都丢到狗嘴里了？”

        第七次，刘念就不敢唱了，拿着指弹最简单版本的《D大调：卡农》，开始学这种不需要人声演唱的曲子，结果没人听得懂，受到了几个高中生的鄙视。

        第八次，是最美好的一次。那是刘念在大二的时候，第一次拥有了经济来源，经济独立。就尝试着买了人生的第一张卧铺，实际上这一张只经历两个站的卧铺，也不过八十七块五毛，但是，这对于这张车票的主人来说，是一个划世纪的举动。从前，都是在暑假寒假开始的日子里，佝偻在绿皮火车的肮脏角落中度过呕吐眩晕的一天一夜，奔赴在大城市里居住着九平方米的父母身旁。因为是第一站，所以卧铺还是人很少的，甚至有很多聪明人，紧紧攥着站票躺在无人的卧铺上。和刘念同室的是一对夫妻，微胖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表面上看起来，肚中的婴儿起码有好几个月大。在征得同意后，那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说“只要不太吵，我相信我和我宝宝都不会反对的“，刘念连忙答应。最后，整整一个小时，刘念只敢演奏《卡农》这首曲子，而且丝毫不敢用力拨弦。生怕这难能可贵的三名倾听者，有点滴的不悦。在刘念收拾行李准备下车的时候，那女人丝毫没有吝啬赞美之意——”我和我的宝宝很喜欢你演奏的音乐，你这么努力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音乐家的“。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和那肚中尚未出世的宝宝，让刘念认为这是最美好的一次。

        至于，能否成为一名音乐家，这只是所有的大人对小孩的习惯性骗局罢了。给孩子说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然后告诉他一定要有这样一个目标，如果没有那就是没有出息，”是一个失败的孩子“。至于在追求这个目标的路上，遇到的所有一切一个孩子根本难以应对的困难，大人从来都是漠不关心。就像，大人的父母长辈对他们的教唆一样，转过来他们又这样对他们的晚辈。而最终的结局，一定是没有人成为那个目标的实现者。当然，也没有在乎。甚至那些大人，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对一个小屁孩说过这样志高宏伟的话。

        从第九次开始，刘念懂得了，不用在乎别人的目光，我只是他们的路人甲。然后，就自顾自在尝试着改编音乐，将原本的流行风格音乐，尝试着改编成为民谣、摇滚。至于周围的群众是如何一个目光去看待自己，刘念早已经忘记。

        一直到第十三次之后的星期二，大学一年半中没有一天放下吉他的刘念，将原本陪伴自己四个年头的烂吉他丢掉。分期付款买了一把价值七百元的新吉他后，终于成为别人眼中的高手，拿下了学校的歌唱比赛冠军。从这一刻开始，刘念在孤独两年的三次乘车经历中，再也没有在列车上演奏吉他。

        直到今天，这个记录才被打破，这是刘念第十四次列车演奏！

        一名刚刚学会走路的宝宝，拉着母亲的手，颤颤巍巍来到刘念旁边，双眼直愣愣的盯着创造出乐章的人和物。

        刘念一边演奏一边望着这个流着口水看着自己的小宝宝。心中不由感叹，若是自己演奏的音乐，能在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后，让这个小宝宝有所感触，自己曾经在列车上的一位陌生的吉他旅人，演奏过。即使那时候已经成年的小宝宝不记得自己，也是十分美好的。

        可，现实中的意外总是来的那么合理。

        “噗！噗！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马上发车......”

        高音喇叭中传出一阵稍显急促的中年男子声音，瞬间将美妙的演奏吞噬。

        “哎哟！”

        原本因为周遭群众的欣赏反映，十分愉悦拍摄视频的男孩，一瞬间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嘈杂。下意识说了句，看来这就是他的口头禅了。随即，嘈杂便再次占据了列车。

        “噗！噗！列车马上发车。请注意安全，请注意安全！......”

        车窗外的一切，都在缓缓的加速远离刘念。刘念左手挽握着琴柱、右手抚摸着琴弦，望着那随风远逝的车站。

（二）

        每一次列车发动的时候，总是这般无情凝望着消逝眼尾的景物。

        每一次列车停下的时候，总是那般迫不及待的逃离已至的车站。

        逃离了这一个车站，又奔赴另一个车站。明知道终点就是下一次的起点，也非此不可。

        当刘念回过神来，一阵如乡村流水般烂漫纯真的轻音乐已经静悄悄地绽放，轻音乐永远是那么不畏嘈杂，又不彰显锐气，只有那些静下心来的人，才能听到的。伴随着音乐的流淌，女播音员，正在温柔细语。

        “亲爱的各位乘客，大家好！欢迎乘坐G2926次列车，本次列车是由深圳北站，开往昆明南站。途径：广州南、贵阳北。最终正点到达昆明南战的时间为十五点零二分。我们在轻快的音乐声中离开了兰州车站，踏上了旅途，祝大家一路平安！”

        这七个小时零四分的旅途，应该不让它那么枯燥才对得起自己那流逝的时间。

        “哎呀！要不是那该死的列车长的噗噗声，我刚刚录的堪称完美啊！”

        男孩努着嘴皱着眉，独自观看着刚刚录制的视频，这次却没有和刘念共享，仿佛是因为不够那突如其来的通知让整个视频显得不够完美而不愿意与人分享。刘念这时候才想起，男孩给自己看到的第一个视频的拍摄角度和色彩曝光是十分具有专业手法的。

        “你刚刚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我好熟悉，但是又不知道是啥名字？”

        “《卡农》，全称是《D大调：卡农》。”

        男孩得知名字后，又在手机上飞快的点击屏幕，应该是为说说在写一些标题注明之类的话语。无非是惊讶而已。

        刘念双臂环抱这吉他，抬头望向了列车上方的喇叭。

        自从大二时的一次偶然尝试，让刘念踏上音乐自媒体分享这条道路后。这两年中，刘念最大的进步，就是对音乐的认知。如今，生活中任何场所任何时刻音乐一响起，刘念脑中总能瞬间出现这首音乐的曲名、作者、发行年份、音乐风格......

        在一个二十一岁却已经开始了独处两年的岁月里，知道所有的音乐背景，刘念自己没有觉得应该有丝毫的骄傲，反而感到无尽深渊般的孤独。大概这只有成天除了买菜、丢生活垃圾之外，全都闷在十平方米的租房中的人，才会刚出这么耗费时间的事情。

        刘念在日记中写到：

        作为一个向往自由，想为文学奋斗的青年。孤独，是最好的状态！只有孤独，才能保持自己拥有思考的时间。只有孤独，才能坚持自己一个人的道路。只有孤独，才能检验坚持自由的决心。

        所以，刘念不把知道每一首曲子的知识当做骄傲。而是，把让自己内心磨练的无比强大的孤独，当做毕生的骄傲。

        事实上，为了抵抗孤独，几乎每天至少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都是在游戏中度过的。刘念把这个当做灵魂的放松。事实证明，游戏对于维持孤独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每一次游戏之后，那强烈的自我谴责心理，会让刘念即刻陷入灵魂中最深刻的思考。所以往往游戏之后，那些灵感总能急速飞驰，文字的感悟也进步的飞快。

        思绪回转。

        此时列车放的音乐，是一首是整个国家的人都熟悉的曲子，但是它的名字，只有绝少数人知道。像这种清楚听过，却不知道是曲子名字的伟大音乐，在中国比比皆是。

        “等着该死的背景音乐完了，你能不能把《卡农》剩下的部分弹奏完？我会把两个视频合成制作的。”

        谈到视频时，男孩总是那么眉飞色舞。

        刘念微微点头，眼睛微眯，食指在吉他琴柱上轻轻点了三下，嘴巴一砸，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把竖起的吉他一横，双手顿时同时演奏起吉他。

        音乐的续章开始，但是音符飞舞的旋律并非原本的曲子。而是，男孩口中的“该死的背景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和列车高处的喇叭流淌的乐曲，一一对应。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是灵动活人现场演奏，一个是一如既往的反复播放。可是，当两者相遇时，音乐仿佛多了一点什么。这“一点什么”，听众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如果非得统一一个词语，那应该就是“艺术”吧。

        男孩的一只手握着那个暗金色的手机，另一只手顿时不知道放哪里好。口上却陡然开口，顾不得打扰乐曲的进行，“哦哇！这随便一首曲子，你都会弹啊！真是太厉害了。”

        但是这句话，讲得显然不合时宜。对面的秃顶男人，微微皱眉望向了男孩，食指竖起在嘴前，轻声嘘了一声！男孩缩头轻点。

        从刘念开始演奏时，实际上就是乐章的尾声。男孩仅仅闭上了一分钟的嘴，这一首曲子就已经演奏完毕了。

        秃顶男人的手掌轻轻拍打，为最后一个音符鼓掌。接着推了推老式金丝眼镜，身体前倾问道：

        "你好，打扰一下。这首曲子的名字，劳烦能告诉我么？"

        听到旅人询问与音乐有关的问题，即使只是最表面的名字，刘念十分愿意帮助。

        "《安妮的仙境》，班得瑞乐团。”

        “谢谢！“

        那秃顶男人，点头谢过之后，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皮质封面金色印花的玲珑笔记本。在笔记本上夹着一支带有箭矢logo的钢笔，刘念记得，是一支派克钢笔。最便宜的派克钢笔，低也得三位数才能买得到。

        这个年代，随身带着笔记本和钢笔的人，简直可以用“珍稀动物”四个字来形容他的存在。而且，笔记本和钢笔都是如此精致。更是贴身携带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一时之间，刘念对这位秃顶男人，产生了浓厚兴趣。

        秃顶男人，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的书写着，写的很慢却格外认真。

        写好之后，“是这几个字么？”

        身体前倾，将笔记本递过来。刘念也连忙接过。

        白纸上那一行孤独的黑字，有一种质朴的美，这是任何“世界顶级打印机”也无法媲美的。五个字，字体结构和撇捺横勾的细节出锋，还有待提高。这虽说称不上绝顶的好字，但是那一种带着中年男人成熟内敛的独特气息，让这五个字静默的与白纸交相辉映。

        “没错的。先生，你的字很有气质。“

        刘念递还给秃顶男人，刚想和他聊一聊。一旁的男孩却晃荡这奶色刘海，突然叫了起来。

        "咦！你小拇指怎么了，怎么死皮多的这么吓人啊？"

        应该是阅读或者归还笔记本的时候，左手掌心朝上，被男孩看到刘念的手。

        刘念伸出小指头，自己也瞅了瞅。

        的确不美观。小指头上，被一层又一次的老茧覆盖，老茧周围又是一层又一层被还未蜕变为老茧的死皮。各层老茧又以错综复杂的上下层次关系，将手指指肚的硬度提升为堪比指甲。而在硬化老茧之上，是一道连老茧都无法阻挡的凹陷渠道，即使是手指最放松状态下，这渠道依然音乐存在。

        “哦，你说这个老茧，弹吉他的人，都会有的。”

        刘念那寻常语气，更是激发了男孩的猎奇欲望。

        “为什么是左手小拇指有这么多的茧，弹吉他不应该是右手有茧么？”

        “弹吉他，是左手和右手一起弹奏的。右手主要是拨弦，左手主要是按着弦。拨弦，只是一瞬间。按弦，却是永恒伴随旋律，旋律不停，按弦就不能松。来，你看看，吉他弦，是什么材质的？”

        刘念把吉他递到男孩身前，“随便摸一下，或是弹一下，看看这是什么材质的。”

        男孩凑近仔细看看，然后生硬的拨动了最粗的六弦，“嗡！嗡！”。

        “这......这是钢丝吧！”

        男孩又捋了捋自己的奶色刘海，皱着眉不确定的开口。

        “没错的，就是钢丝。你再看看我的双手。”

        刘念左臂环抱着吉他，把自己的双手伸到吉他面板上，手背向上。

        从手背看，这是一双很漂亮很特异的手。十指修长纤瘦，表皮下的指骨和青色经脉，双手都是清楚可见。可是左手手掌巨大，仿佛一巴掌就能提起成小孩的头颅一般，左手虎口处，竟然是有着比常人要大几乎一倍的肌肉，那隆起的线条，无声诉说着虎口的张力。如果左手握拳，一定会是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拳头。左手，给人的感觉，是骨感之下的劲爆肌肉。

        而相比左手，右手就要正常一点。手掌没那么巨大，也没那么富有肌肉线条。因为手掌比左手下，所以右手手指感觉格外修长。右手五指留着长达半厘米的指甲。男人留指甲的，很少见。这直接导致了，整个左手竟然有一种女孩子的羸弱感。

        “哇！你的手好漂亮啊，又瘦又长的。我看看自己的手，唉，不能比！”

        刘念把手掌翻过来，这一次是十指朝上，全部对着男孩。

        男孩瞬间一愣，眼中的惊讶宛如海浪一般涌来，一浪高过一浪。

        相比于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那点老茧和死皮，根本不值一提。这三个指头，已经彻底变形，小拇指上的凹陷渠道，到这里已经成了深深的沟壑。仿佛，那琴弦上的钢丝，时时刻刻都在这沟壑之中。指肚已经变为一种偏平状态，与右手的指肚圆润的对比，简直判若两人。

        右手也无法逃脱，但是相比于左手，已经能算作一个正常人的手。手指指肚上，仅仅是有些许死皮。如果不是那长长的指甲保护这右手指肚。那右手也将和左手一样，但是右手五指的指甲却宛如被“指甲钳”削了一刀，只不过这“指甲钳”是琴弦而已。

        “这......这是弹吉他弹的么？怎么......这么惨！”

        男孩不愿意相信，那么美妙的音乐，竟然是这么“难看甚至凄惨”的手指演奏出来的。

        “为什么一双手上，手背那么好看，手指却那么难......不好看啊？”

        这个问题，也让刘念一时间陷入了思考。

        母亲说，自己的手，四岁之前挺好看，胖嘟嘟的。四岁之后，就从没有人说过自己的手好看了。知道长大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刘念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比右手要长半个指节，最明显的就是食指和中指两个手指。双手合十，对比之中，右手一瞬间显得宛如同桌女孩子的手。将右手握拳放在左手掌心，左手能将右拳完全握住。

        至于导致刘念双手迥异的原因。那又是长篇夜话，一句话概括便是：刘念右手上有一道长达二十三厘米的事故伤疤。这伤疤划断了尚且是四岁刘念的中指、食指神经，伤疤好了，但长大了总归有些影响。比如：右臂羸弱、右掌狭小、右手食指中指发育不全、反应迟钝。

        刘念把眼睛摘了下来，对着镜片吹了吹气。

        “我小时候，手很难看的。是学了吉他之后，才有人说我手好看。恩，应该说是手背好看。手掌自从学了吉他之后，就变得很难看。死皮老茧，已经成为了练琴的必需品。没有这些角质层，手会痛的无法练琴。吉他，让我曾经不好看的手背，变得好看，得到别人夸奖。但是，原本好看的手掌，也变得面目全非。只是，我的手背是对着别人，手掌才对着自己 。所以，大部分人会说手好看，只有我的朋友和家人才知道，我的手很难看。”

        男孩一边食指不断轻点手机壳，一边问道：“弹吉他，能让手变得好看么？”

        男孩的关注点，已经注定了要和刘念表达的含义背道相驰。

        “唔，自然能的。应该不论是哪一门乐器，都能训练手部肌肉。能训练手部肌肉，就能让手背变得很好看。弹钢琴的人，手背也很好看的。”

        “可我觉得，弹钢琴的手指，应该不会像你这样有那么多的死皮老茧吧！”

        刘念把吉他包从座位底下拿出，将吉他小心翼翼的放进去。

        “你说，一个农夫的手上如果没有老茧，代表着什么？”

        男孩被刘念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陡然一愣，“农夫，我问的弹钢琴呀。”

        “我知道，就是突然想问你，如果一个农夫的手上没有老茧，代表着什么？”

        男孩眼中古怪狐疑的神色，表明他并没有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你不想回答就直说好了。不用拿这种问题来刁难我。”

        男孩把屁股往过道那边挪了挪，再配上这冷漠语气，竟是以一个简单的问题，要和刘念断开交流，这倒是刘念没有意料到的。刘念甚至，不知道男孩为什么要这般生气。自己的这个“农夫问题”是为了帮他理解“老茧”的含义。

        “如果一个农夫的手上没有老茧，那就代表着农夫不勤奋，或者说他偷懒了。”

        一道低沉的男中音响起，秃顶男人习惯性的推了推眼镜，微笑开口。

        “对的，先生！同理，如果一个乐器演奏者，手上没有死皮老茧，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不够勤奋，练的还不够多。想想每个人的学生时代，哪一个同学的中指第一指节不都是被手中笔磨平的。我比较认同，手中茧，是人生坚持的烙印，与具体某一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干系。”

        男孩听到这仿佛是对专门对自己说的话，又想起刚刚自己的反应，即刻有些脸红，连忙把脸别过去。耳朵却仔细聆听着他们的对话。

        “手中茧，是坚持的烙印。嗯，说的好！”秃顶男人，点头沉吟后，又用钢笔在那个金色印花的笔记本上，沙沙作响，看样子是把刘念说的这句话记载了下来。

        在这两年那没有出去游玩过一天的日子里，除了母亲外大概只有眼前的这个秃顶男人，对刘念的随意一句话这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