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

      塞北,荒漠。烈日如盘,炙烤着大地,一只秃鹰在空中盘旋久久,它锋利的眼神紧紧的锁定着地上的一顿大餐——四具尸体,新鲜的,高温加快了血液的挥发,炎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它很想立马俯冲下去大快朵颐一番,但是它还不能,因为四具躺着的尸体正中,还立着一个人,一个黑衣少年。少年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沾着鲜血的刀,手背上有一月牙形胎记。一种生物的本能告诉秃鹰,如果它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那么在它接近那个少年一秒内,它将成为躺在地上的第五具尸体,它只能耐着性子,在空中等着,那少年虽可怕,但他终究是个人,他不会飞起来。

      终于,刀尖上最后一滴鲜血缓缓滑落,落进黄沙,瞬间蒸发。少年收刀入鞘,转身离开。


      厅上,烛火摇曳,映照在坐在厅中的一位银发老者脸上。老者眼神平定,身前跪着一位黑衣少年,衣服上还沾着沙尘。

      “爹,塞北四刀已死在孩儿手上。现在是否可以将传家宝刀传于孩儿?”少年开口说到。

      “家规你应该清楚,宝刀只在家中当家的临终前传于后人,你这是盼着你爹我早日归西吗?”老者声音苍老洪浑,显是内功深厚之人。

      “孩儿不敢。但是孩儿知道,家规中还有一条:若家中后辈能成为天下第一刀客,则可提前继承此刀。”

      老者鼻中轻哼一声,“你倒记得清楚,那又怎样?”

      “当今武林之中,叫的上名号的刀客已尽数败在孩儿手上,孩儿自认为论刀法,已无人是孩儿敌手。”少年铿锵有力的说到,神色中透露出一丝自得。

      “哈哈哈哈,”老者突然大笑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也配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刀客?塞北四刀?不过是四个草包,这样的人,你就算再杀一千个一万个,又能说明得了什么?”

      少年面露愠色,问到“依爹您所说,当今武林之中,还有何人刀法能在孩儿之上?”

      老者抬起眼睛,紧紧的盯着厅门,目光变得深邃幽远,似乎看到的是更远的地方。“为父有一多年的故交,他的名字叫做叶虬。有他在这世上一天,便无人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刀客。”老者一字一顿的说到。

      “叶虬?为何孩儿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字。”少年抬起头问老者。

      老者又轻哼一声,继续说到:“此人成名时,你尚未出生。此人便是当年人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江湖四雄之首的青龙。”

      “他排名竟然还在爹爹之上?”

      “正是,此人的刀法,可谓是出神入化,冠绝古今。更为人称奇的是,此人的刀,从不用来杀人。”

      少年一惊,问到:“那他的刀用来做什么?”

      “救人,” 老者顿了一顿,接着微微叹了口气,“想当年江湖四雄,朱雀玄武皆已不在人世,青龙叶虬也早已退隐江湖,仙游世外,及至今时,已无人再谈起他的刀法,只因见过他刀法的人,都自觉不配评论他的刀法,如今世上盛传的只有他义薄云天的侠名。你一心沉醉于刀法,只打听江湖上谁的刀法更高明,自然未曾听过此人之名。”      说这番话时,老人原本平静的眼中,闪烁出了点点光亮。

      “爹怎知此人还在世上,也许……”

      “住口!”老者怒道,“我二人虽已多年未见,但每到我生辰之日,便会收到他送来的一份贺礼,虽然上面未具名款,但我知道一定是这个老朋友送来的。”

      老人收回目光,重又看着眼前的少年,缓缓问到:“你为何如此想要得到这把家传宝刀?”

      “孩儿知道那刀上刻着一部武功秘籍,得之便可独步天下。”

      “你若已是天下第一刀客,又何必来要这秘籍。”老者说罢,不等少年回答,便起身缓步走出厅去。

      少年也缓缓起身,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直在默念一个名字:叶虬。


      厢房里,一片凄冷的月光透过打开的窗子洒落在地上,窗前一名妙龄女子托腮静坐,眉黛紧锁凝望远方,应是思人不归,雪一样的肌肤沐浴在月光里显得更加白净。

      突然一人粗暴的推门而入,打破了这一副宁静清幽的画面。女子像是一只小兽一般受了一惊,急忙回头,待看清来人正是自己思念之人时,赶忙起身迎上。

      “夫君,你总算回来了,这一趟可还平安,有无受伤?”女子满面担忧,双手在来人身上小心谨慎的轻抚着,为他掸去衣上沾着的沙尘。

      “谁又伤得了我,”少年冷冷的说到,将女子轻轻推开,“我问你,爹爹今年的寿礼,是否也都由你清点?”

      “是的。”女子轻声的回答。

      “你可记得有一份未具名的贺礼?”

      “有,每年都会有一份不具名的寿礼,我还问过爹爹,爹爹只说是一个老朋友送来的。”

      “很好,你可记得都送的是什么东西。”

      “今年送的是一根人形山参,去年送的是一张锦貂皮,前年送的是一朵鹤冠雪莲,再前年是……”

      “好了,不用说了。”少年打断女子。

      “山参,貂皮,雪莲……都是苍羽山一带独有的特产。”少年低声自言自语道,随即冷笑一声,“叶虬,原来你就藏在这儿,我这就来会你一会。”说罢转身将欲出门离去。

      那女子见状赶忙抢上挡在门口,急切的说到:“夫君,你才刚刚进家,又要到哪里去?”

      “让开。”少年面无表情的说到。

      女子只一个劲的摇头,一双明眸中已经噙满了泪水。突然,她只见眼前寒光一闪,接着腹部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只觉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眼泪噗簌簌的从那张美丽的鹅蛋脸上流下,那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任哪一个男子见了都会万般怜爱。然而那少年只是冷漠的从她脚边跨过,迈出门去。少年在门外停了一下,说到:“及时止血,不会有性命之碍的。”说罢便离去了。


      九月的天空沉静而高远,青空之下,苍羽山如它名字一般像苍鹰的羽翼一般在大地上排列开来,山脚下一间简陋的茅屋,屋前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正在晾晒一件刚刚洗好的男子衣衫,待晾好衣服后,又转身回屋,取出一把蔬菜,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开始择菜。

      少年站在远处冷冷的看着这一切。那妇人虽一身寻常农妇打扮,做着最寻常的家务活,但却掩饰不住她举止之间透露出的风姿绰约和优雅妩媚。

      “昔日江湖第一美人,翠鸣楼里的花魁孙小燕。曾经多少王孙公子,豪门贵族不惜豪掷千金只为一睹芳容。二十年前突然抛下所有荣华富贵,不知所向,想不到竟躲在这深山里为人洗衣做饭。”

      妇人抬起头看了看来人,莞尔一笑,说到:“想不到公子这般年纪轻轻,竟然也听说过我的名字,实在是荣幸之至。不过容貌啊,富贵啊对一个女人家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为他洗衣做饭的男人,才是女人最好的归宿。”

      “这世上能让孙小燕心甘情愿为他洗衣做饭的男人,恐怕也只有叶虬叶大英雄一个人了吧。来这里的路上我有意的打探了些过去江湖里的事,二十年前你销声匿迹,就在第二年,叶虬也宣布退隐江湖,一个是江湖第一大美人,一个是江湖第一大英雄,这样的巧合,不免让人遐想连篇,津津乐道啊。”

      孙小燕轻笑一声,低头继续择菜。“世上无聊之人还是如此之多,二十年前的旧事竟还谈论至今。公子今日来,该不会是来聊这些陈年往事的吧。”

      “我听闻叶老前辈当年刀法天下无双,只恨晚辈迟生了二十年未能有幸一睹前辈的风采,今日特地赶来,想讨教一二。”

      “不巧,我家相公出门去了,而且他既已退隐江湖,就不会再动刀的了,公子若无他事,这便请回吧。”孙小燕平静的说完,抱起择好的菜,起身欲转向屋内。

      “我有办法让他再动刀,不过要对不住您了。”少年话音未落,手中刀已出鞘,直向孙小燕腰间砍去。刀如猛虎扑食一般,迅猛以极,眼看刀锋就要沾上孙小燕的衣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一个灰影一闪,少年只觉虎口一震,这一刀竟被架开。少年大吃一惊,这些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可以架开他的刀,待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一名灰衣老者挡在了孙小燕身前。老者鹤发童颜,凛然而立,左手提了一只刚打的野兔,右手执一根树枝,方才正是用这树枝架开了少年的一刀。老者双目炯炯有神,直盯着少年,沉默不语。少年从不怕与人对视,但这老者的目光却让他心里微微发颤。

      “想必前辈便是叶虬叶老先生了吧。”少年先开口说到。

      “正是。”老者的声音低沉有力,“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晚辈无名,不足前辈挂怀。久闻前辈刀法出神入化,特来讨教一二。明日酉时,断肠崖上恭候前辈,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说罢,少年不容分说的转身离去。

      望着少年渐渐远去的背影,叶虬长叹一声,说道:“这般年轻便有如此高的武功造诣,方才那一刀,若不是他手上留了三分力,只怕夫人已被他所伤。只可惜……”

      孙小燕在叶虬身后问到:“你知道这年轻人是谁吗?”

      叶虬沉默,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他为何来找你?”

      叶虬依然不语,缓缓点头。

      孙小燕从身后抱住了叶虬,脸贴在后背轻声问到:“那你会去吗?”

      叶虬轻轻的拍了拍孙小燕的手,缓缓的说到:“该来的躲不掉。”

      孙小燕绕到叶虬身前,深情的握住他的手,说到:“既然如此,我便说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当年我在翠鸣楼里……”

      说到这里孙小燕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叶虬,后者眼里满是温柔。孙小燕于是继续说到:“当年我在翠鸣楼里,常听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谈论江湖上的事,而他们讲的最多的,便是一个叫叶虬的大英雄。说起他的时候,每个人语气中都充满了敬佩,久而久之,我对这个叫叶虬的人充满了向往和倾慕。于是我便闭门不再接客,我期待有一天,能遇到那个在我心中唯一称得上大丈夫的男人。就这样过了一年,怎料这一年里,竟有越来越多的人前来点名叫我,其中不乏一些所谓的武林豪杰,名门贵族,他们出手阔绰,但是在我眼里,他们就像一只只垂涎的狗,让我觉得恶心,我将一切来人拒之门外,再后来老鸨不愿意了,毕竟再美的女子,若是不能帮她捞来银子,也不过是个无用的花瓶,还要浪费口粮。她要赶我出门,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翠鸣楼虽是烟花场所,好歹是一个容身之处,我只好想出一个缓兵之计,我叫老鸨放出话去,若想见我,只有出一万两黄金替我赎身,娶我为妻。我知一万两黄金对那些上流社会之人而言并非大数目,可是谁又愿意不顾自己的名声,花这笔钱娶一个烟花女子为妻呢?也许是命运安排,就在我立下这个规矩第二天,我心中的那个大英雄就来到了长安,我欣喜若狂,当晚就偷偷溜了出来,假装一场意外,与你相遇。”

      讲完,孙小燕像是一个怀春少女般,双颊飞起两片红晕,在晚霞里,如同一朵娇艳的牡丹。叶虬充满怜爱的抚摸着她的秀发,说到:“于是往后我在长安的一个月里,总是隔三差五的碰到你。我从未想到,我叶虬行走江湖多年,和各种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有朝一日竟会和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把酒言欢,慷慨人生,纵谈天下风云,每次见到你,我都觉得似是饮下一坛陈年佳酿,酣畅淋漓。”

      “正当我准备向你坦白自己的身世之时,老鸨告诉我有人愿意出钱赎我,此人正是公孙虎。我虽十分悲伤,但是红尘女子,身不由己,更何况是我自己立下的规矩,第二天,公孙虎就秘密的与我举行了婚事。无奈之下,我只得与你不辞而别。” 孙小燕说到此处,语音已有些哽咽。

      “夫人此前已对我讲过此事,我说过此事怨不得你,夫人不必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叶虬宽慰着孙小燕。

    “但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在我嫁入公孙家时,已经怀上了你的骨肉,十个月后,我产下一名男婴,那男婴手背上有一月牙形胎记,和方才那年轻人手背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叶虬虽然在江湖中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但听闻此话以后,仍不免震惊的无法言语。

      “我将此事告诉公孙虎后,公孙虎先是盛怒以极,险些一刀杀了我们母子,但随即又哭又笑,似是疯癫,摔门而去。三天以后公孙虎回到家里,又冷静了下来,他平静的对我说,我可以离开,但是孩子必须留下。我那时因心中对你无比思念,只好忍痛抛下孩子。”

      “难怪,难怪,” 叶虬呢喃到,“公孙虎离家那三天里,又来找我比刀,此前我二人虽经常比试刀法,但都是切磋武功,那一次,公孙虎却像是要置我于死地一般,竟招招都是杀招,我一边招架一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不作答,直到最后体力耗尽,他才黯然转身离去。自那以后我便再未见过他。原来这之间,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夫人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就是怕你知道以后,又要和公孙虎之间发生什么纠葛。”

      “哎,”叶虬叹了口气,“公孙虎这人,也可称得上是一位豪杰,我俩本应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怎奈他好胜心实在太强,定要与我分个高下,才与我明争暗斗这许多年。”

      叶虬一边说着,一边深情的抚摸着孙小燕的双手。

      “既然那孩子是我的亲生骨肉,那明日之约,我更是非去不可了。我在江湖时,救了许多人的性命,明日,我要再救最后一个人。”


      同样的厅堂,同样的烛火,同样的老者和少年。

      “你去找过叶虬了?”公孙虎开口问到。

      “是的。”少年平静的回答。

      “赢了吗?”

      “一招之内,便已分出胜负,孩儿一出手,刀便已抵住叶虬的胸口。”

      “他没有还手?”

      “孩儿也问他,为何不招架也不闪避。他却用一种,一种……”少年迟疑着,似乎在想着合适的措辞。

      “一种什么?”公孙虎不耐烦的问到。

      “一种很慈爱,很释然的眼神看着我。他说他招不住也闪不开,他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除了比年轻人活的更明白些,其他没什么能跟年轻人比得了了。他还说争强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但有时候更难得的是学会认输。”

      公孙虎突然长叹一声,从座上站起来,在厅里来回踱步,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神色怅惘的又叹了口气,坐回了座上。

      “爹,与叶虬一战,孩儿虽然赢了,但孩儿只感到空虚和悲哀。孩儿突然觉得,孩儿之前做的都错了。孩儿此前,见江湖上行侠仗义者少而烧杀劫掠者多,肝胆相照者寡而落井下石者众,于是想要成为天下第一,令所有恶人畏我怕我,听令于我,我才能一改江湖风气。但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老,那些畏我怕我的人之中,总会有人比我更强,那时我便会死在他的刀下。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只能换来表面的一时的和平,让人畏我怕我,不如让人敬我爱我。若想真的改变这个江湖,救,是比杀更好的办法。”

      少年说完,公孙虎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豪迈。“叶虬啊叶虬,我公孙虎与你明争暗斗了一辈子,最终还是输给了你,但是输得我心服口服!”

      “最后,叶虬还让我转告爹爹。他说他一直备着一坛上好的雕花酒,希望爹爹放下曾经的恩恩怨怨,与他一醉方休。”

      “放下了,早就放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只是他叶虬活明白了啊。”

      公孙虎说完,再次起身,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把宝刀,将它递给少年。少年恭敬的接过,将刀从鞘中抽出,只见刀身上用苍劲有力的笔法刻着四个大字:

      仁者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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