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生书-毛姆 day218~311-点灯鸟-卷一

【第一卷】
传说,在这片广袤的大陆上,有一座萧瑟阴郁的深山城堡。城堡之中,有一个镶满镜子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只会说话的鸟,它知晓世界上所有问题的答案。
它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宝藏埋藏在哪。它知道,哪条航线通往神灵居住的仙境。它知道,一对相爱的人,是不是永远不会变心……

“那它知道,妈妈去哪了吗?”小朱利安抬头,滚圆的双眼盯着摇椅里的戴珍奶奶,冰蓝的瞳色带着期盼的温度。手里还握着水杯,忘了给奶奶递过去。
“它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戴珍奶奶颤巍巍取过水杯,冲朱利安眨眨眼睛。
傍晚的最后一缕余晖在天际熄灭,夜色沉降,似要从窗口流溢进来。壁挂的油灯为房间投出一方温暖的明黄,朱利安站在窗边的摇椅旁,看着戴珍奶奶托着杯底慢慢喝水,渴盼着她喝够之后,再继续讲一讲那只鸟的事。
戴珍奶奶让朱利安搬一张小椅子过来坐。朱利安挨着摇椅坐在了她脚边的地板上,抬头看着奶奶。
戴珍奶奶摸了摸朱利安的小脑袋,继续讲起从她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
“以前啊,海边的凯姆镇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做海伦。她有美丽的金色大卷发,海蓝色的眼睛,圆滚活力的四肢。海伦常常穿着格子裙,跟着女伴到镇上剧院旁的广场去跳舞,好多英俊青年都喜欢她,都追求她。
“后来海伦选了那个每天都用生命起誓会一直爱她的青年,罗比,他们结婚了。刚结婚没多久,国王又开始大批征募,鼓励海边的青年出海去打击敌人、获得财富。这对新人舍不得分开,但罗比的叔叔说,出一趟海,能带回好多财宝。罗比对海伦说,要给她买下最美的房子,房子周围种上四季不败的鲜花。最终罗比不顾海伦的挽留,跟着叔叔出海了。这一走,就是十年。
整整十年的这一天晚上,海伦再也忍受不了担心和思念的煎熬,她决定要去找那只鸟,问一问,自己的丈夫罗比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所有的首饰和钱,在第二天太阳刚刚从海平面上冒出来的时候,出发了……”

朱利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孩子们的房间,老旧木床彼此挨着成排。床上躺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小身体,缓缓起伏着,偶尔有谁打了一串小呼噜,蹭了蹭枕头,又睡深了。
朱利安抬头看向窗户,窗帘拉着,两道帘缝里透出一抹青色的天空。
天快亮了。修女姐姐们应该已经起床了,也许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也许在祷告。朱利安爬下床铺,穿上自己的小布靴来到门边,双手压下门把将门打开,又轻轻地把门带上。

朱利安先去了祈祷室。宽大的白布桌台上,摆着一排蜡烛,桌后是耶稣圣像,十字架的两边柱子上,分别挂着一盏油灯。烛光略微摇晃,映照着耶稣垂下的头颅。
耶稣的塑像造得高大,又摆在高处,双手无力张开,因烛光从下往上跃动着,耶稣的臂膀上、身后是成片的阴影。
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小半年,来过好多次祈祷室,但是每次看见耶稣像,朱利安还是有点害怕。
朱利安偏过头,踮起脚去看祷告室里的几位修女。年长的嬷嬷领起,其他修女跟着诵读着祷告,没有在意朱利安的打扰。
朱利安要找的亚娜修女不在这里。是了,这一天是周二,亚娜修女在厨房当值。
朱利安轻轻合上门,穿入走廊往后院跑去。
走廊没有点灯,是一径深邃的昏暗。但朱利安反而不害怕,他想象自己就是夜里的精灵,张开双手扑进这光线幽微,一路跑着,一路左右倾斜,像飞进狭窄船舱的海燕,指尖不时在两边的墙下轻轻点划掠过。

厨房里几位修女正在忙着煮土豆、切面包,并且一份一份地倒好牛奶,放在托盘上端到就餐厅里去。朱利安马上投入其中,一会儿添两根木柴,一会儿将切好的面包码在盘中。别看他刚比桌子高一个头,却从来不会把什么东西碰翻。
“您还记得我的妈妈长什么样吗?”朱利安接过亚娜修女递来的木瓢,转手将它放回水桶,继续跟在亚娜身后。
亚娜停下切土豆的刀,低头看了看朱利安,只见他眼睛亮亮的,等着她的回答。
“你的妈妈呀,”亚娜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花板,“她可是个大美人。尤其是她的眼睛……像是阳光下的海面,蓝蓝的,闪着迷人的光。”
“还有呢?”
“还有……她有一头金色的大卷发。”
“还有呢?”
“还有……”亚娜放下手中的土豆,单手叉腰看着朱利安,“小朱利安,今天你的问题很多哦,这个点你应该跟大家一样睡大觉才对。”
“这个点我应该帮玛莎修女把装牛奶的木桶推到约翰那里!”朱利安笑着跑了。
亚娜看着他的小小背影,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瞬又耸耸眉毛,笑一笑,继续切土豆、煮土豆。
玛莎一手扶着小推车,另一只手牵着两个木桶上的绳圈,正要出门,朱利安跑过来,抓住了木桶的绳子。
“嘿,早上好,小伙子。”
“早上好,玛莎修女!”
玛莎直起腰来,两手拉着小木车,往门外去:“今天的笑容像漂亮的小天使,什么事这么开心?”
朱利安一边护着两个桶,一边帮忙往前推,脑袋被桶挡住了,声音传了过来:“我以后一定能找到我的妈妈!”
“哦……”玛莎闻言顿了顿,走了几步,才又继续问,“那你要怎么找到她?”
“我要去找一只鸟,它能告诉我妈妈在哪里。它知道所有的事。”
玛莎没有接话,倒是朱利安追问起她来,有没有听说过这只鸟、哪里有深山城堡。

好在他们经过市集,摩肩擦踵的人声鼎沸中,朱利安没再继续这对话。
朱利安的注意力已经被空前热闹的市集吸引了。他侧出身子一望,想看一看远处的海港。但人实在太多了,他看到的尽是裤子和鞋子。但他调高视线,就看到了高耸的桅杆,即便隔了这么远还是高于近前的众人,挂着升帆索的参差长短中,可见这次靠岸采购补给的是一支大船队。
而摊贩们肯定是早就接到消息,一大早就忙活着摆出丰实的商品。朱利安的身侧,一大筐一大筐的新鲜蔬果沿街码放,只见掀开的篮盖下,满满码放着紫盈盈的茄子、绿沉沉的西兰花、层层叠叠的洋蓟,还有更多的番茄,饱满的亮红色勾起人的食欲。

人群熙攘中,有人踩到了朱利安右脚的布靴。这一栏的摊位已经走到了尽头,经过几堆叠方的大筐时,朱利安暂时松开木桶的绳索,弯下腰来,踮起右脚去将靴子拔正,但他没能控制好单脚的平衡,一不留神就栽进了身后的大筐中。他挣扎着刚想起来,掀在一旁的木制盖子砸了下来,小朱安利收起脚想挡,先砸到了脑袋,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摊主正在为一下子卖出那么多筐的蔬果而欢欣鼓舞,一边张着嘴笑,一在脑中盘算着这一批货能赚多少钱。摊主两手也不闲着,将身旁的筐子都往外推,每次采买转过身来时,都搭把手帮他把大筐抬起、放在大推车里。
最后每车装了十多筐,一共运了五趟,采买几乎把附近几个摊都搬空了,才终于把钱一齐给结了。每个摊主都反复数着到手的银币铜币,又谢过采买光顾,祝他们海神保佑、顺风顺水。没人注意到,有一个小男孩,躺在大筐中,也被搬进了船舱里。

船舱里阴暗闷热,朱利安所在的筐子又被压在靠内侧,没有人发现他。刚开始他也扯着嗓子呼救,没有人回应他。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为何这逼仄束缚中还带有左摇右晃的起伏,他甚至要以为这是魔鬼困住小孩的盒子,不知什么时候盖子一揭,自己就要被吃掉。
在浑噩朦胧中不知过了两天还是三天,朱利安听到有人说话,他也顾不得什么魔鬼了,连忙求救。他实在太渴太饿了,连声音都弱得像小猫叫。
进入船舱的是两个厨子,说笑着来搬菜,进出几趟,声音再次远去的时候,朱利安扯着领子尖嚎了一声,嗓子眼像砂纸刮擦出血一般紧着疼。这一声,终于叫住了两个聊得正欢的厨子。

船长正在甲板上跟两位贵妇聊天,高谈阔论间,小朱利安被带到了船长面前。两位贵妇看着奄奄一息的朱利安,惊呼起来,引来了其他人的围观。
“船长,这是谁家的小孩?你的船上怎么有人这般虐待孩子呢?”戴着鹅羽小礼帽的贵妇拿着扇子指着朱利安,又轻轻打在船长的肩膀。身旁另一个贵妇也连声附和。
船长问明情况,叫人给朱利安一些吃喝。
朱利安趴在甲板上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拿着硬面包一通狼吞虎咽,噎到了也伸长了脖子往下吞,拿着空杯子乞求厨子再给一点水。
厨子见船长没说话,就赶紧又去装了一大杯水回来,放在朱利安面前。

甲板人多,船长不便多说,就声称自己会好好安顿这个孩子,让厨子带着朱利安去了底仓船员的休息处。
稍晚点的时候,船长又忙着在船舱里举办的舞会上结识各界名流,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那之后的日子里,朱利安就一直跟在那个给他送水的厨子身边。厨子叫肯尔,厨房里做多了剩下的余菜,他都会让朱利安装一些在大盒子里,留着慢慢吃。
肯尔厨艺不赖,朱利安觉得肯尔做的菜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事物,每次都要大叫“好吃”。
厨房里其他厨师和帮工,都会笑话朱利安,纷纷将自己手头的菜抓一点递给他吃,让他好好品评一番。
朱利安每天都能吃饱喝足,然后卖力地帮肯尔的忙。别看他个子小,动作可麻利了,拿盘子、找调料、扔垃圾,小短腿跑得倒是快。后厨每天都在忙碌,除了三餐要做,还要应对客人们各种临时起意的要求,早茶甜点、下午茶拼盘、晚上小聚的零嘴,还有偶尔的舱内晚会。
船上未必需要这么个小孩做童工,但一旦有了这么个机灵的小东西满场钻,快速地回复客人,或将客人的其他要求带回后厨,嘴巴还甜,那就讨喜。尤其是那些贵妇,总是喜欢捏捏朱利安的脸颊,听他说“美丽的夫人,很高兴能为您送上这份美食”。总之,朱利安这个不速之客,总算是在船上为自己钻出了一个小小位置。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朱利安,比如船上掌管清洁打扫的威廉太太,每次她见到朱利安都会大叫,让他不要蹿来蹿去。而朱利安给她的回复就是,飞快地跑远,跑进厨房里或者跑到甲板上绕回厨房里。

肯尔也问过朱利安他是哪里人,在沿海诸国有没有亲戚,要不要带个信回家去。得知朱利安住在萨亚镇的天主教会福利院、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时,肯尔就不再多问了。
“等船返航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去了。上帝保佑,你的修女姐姐们不要太担心。你在这船上可好着呢。”
漆黑的船舱底下是船员的休息室,每个人一个窄铺,彼此挨着,过道仅容一人走过,比福利院还逼仄。肯尔是个胖子,幸好住在下铺,不然可能会在某个风浪起伏的半夜把床压塌下来。他跟朱利安说着话,同时把床上的褥子翻了个个儿——那一面睡太久了,现在朱利安跟他一起睡,换面干净点的。
当朱利安说肯尔是个大好人的时候,肯尔哈哈笑了,周边其他准备睡觉的厨工也来凑趣。
迪卡,那个最会做蛋糕的,从邻铺把脑袋凑过来:“做大好人可没有什么好处,既不会涨工钱,也不会娶到漂亮老婆。”
“就肯尔是大好人,我们就不是大好人了吗?”爱钓鱼的威廉老爹躺在上铺大声问,“看来要钓到更多的鱼来训你的嘴!”
笑闹之中,又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又是一天的忙碌。夜幕降临的时候,肯尔将朱利安从厨房拎出来,放在甲板的威廉老爹身边,让他端着餐盘好好吃饭。
“小鬼,你是哪里人?”威廉老爹顶着一张宽大的渔夫帽,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鱼竿,和浮在海面上的鱼漂。朱利安有种明显的机灵,再多一点就是妥妥的滑头了。这不是常人家的孩子该有的,起码不是这个年龄的。所以朱利安可能不止是住在福利院。
“我从萨亚来。”朱利安抓着鸡腿,吃得满嘴油。
“萨亚之前呢?”
朱利安停住了咀嚼,看着鸡腿,声音低落了下去:“……我也不知道。妈妈带着我去过很多地方,我们一直在赶路。”
“到达萨亚镇的时候,福利院收留了我们。妈妈跟我一起住了两天,我生了一场重病,再醒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第二天再醒来,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在福利院住了半年,想等她回来。”
对话没有继续。威廉老爹能想见一个小鬼跟着母亲沿路的颠沛流离,稍稍稳定后,就慢慢养成了小心翼翼而带着讨好的机灵。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去找她。”朱利安勾着的腰背又立直了,咬了一大口鸡肉。
威廉老爹文言瞥了朱利安一眼,不知他哪来的信心和力量。
“哦?你打算怎么找?”
“我要先去凯姆镇!”朱利安颇有规划的样子,忽然又停顿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问,“老爹,这艘船会经过凯姆镇吗?”
“会。再有一次停靠之后,就开往凯姆镇了。你在凯姆镇有亲人?”
朱利安就告诉威廉老爹,他从戴珍奶奶那里得知,以前有个叫海伦的阿姨要去找无所不知的鸟,就是从凯姆镇出发的。他还记得,戴珍奶奶说海伦先是走到了一片草原上,白天赶路,晚上就睡在牧羊人的小屋里。然后经过了一个小村庄,那里的人们酿出的葡萄酒是这片大地上最好喝的酒……
“等等等等,海伦要去哪?什么无所不知的鸟?”
朱利安放下比划的鸡腿骨头,转头看威廉老爹:“咦,老爹你不知道吗?有一只什么都知道的鸟,它住在一座大城堡,我可以问它妈妈去哪了。”
“……”威廉老爹看着鱼漂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朱利安探头看他的脸。
“啊哈,那只鸟啊,我听说过。”威廉笑了笑,声音有点发干,“可是我听说,那只鸟是用古语说话的,而且它的话非常深奥,小孩子是听不懂的。”
“我……”朱利安本想说自己不小了,十岁整了,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谦虚一点,“那什么时候能听懂?”
“嗯……至少要16岁。”
“没关系,我可以先找到它,守着它,一过16岁生日我就马上问它。”
威廉老爹哈哈笑了:“那你可要带够好几大船的干粮,不然你得一边等,一边饿肚子啦。”
朱利安刚要再啃一口鸡腿,听到这话,张着的嘴巴停住了。
是啊,要准备好多干粮才能上路。要吃6年的干粮,那一定很多。
朱利安没有这么多干粮。他只要一下船,就要告别肯尔和大家了,不会再有人给他那么多好吃的。就像以前他跟妈妈赶路时那样,会经常挨饿。
就算有那么多干粮,又要怎么运到大城堡呢?他自己一个人肯定搬不动。
那个海伦阿姨带上了她所有的钱和首饰,可以在路上买吃的,但是他没有钱和首饰呀。

朱利安从来都是知道食物是珍贵的。
他和妈妈赶路的时候,每经过一个村庄或小镇,妈妈总是要到制衣铺里,求一份缝补的工作——她总能缝得又快又好。时间够的话,妈妈还能做衣服,她做的衣服每个女人见了都说好看、说像是有钱夫人穿的款式。妈妈点灯熬油缝补的时候,朱利安就洗她俩的衣服——跳进借来的盆子里,对着洒满草木灰的湿衣服一通踩,又蹦又跳。洗完了就铺在外面的柴火或干草上,差不多第二天就能干。
晾好衣服,朱利安就趴在“床上”跟妈妈说话,说白天看到的店铺、小伙伴的玩具、听到的传闻……朱利安总是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他起来时,妈妈已经将手头的活交了,换来几个铜板,买一些黑面包,另有一小杯牛奶给他。
那这次,妈妈不在身边,他要自己上路了,朱利安才想到,他不会缝补衣服,也不会有人要他洗衣服。他可以放羊——他放过两次。但并不是哪里都有羊群。
怎么办。
威廉老爹的话,一下子把朱利安给难住了。
之后的几天,朱利安总是在考虑这个问题,跑得也不像以前快了,笑声也不像以前多了。大家都奇怪,蹦蹦跳跳的小朱利安这是怎么了。
这一天,厨房不那么忙,肯尔与朱利安一起,坐在厨房的台阶上,一人捧着一个大盘子,插着土豆和烤肉吃。
“听威廉大叔说你要去一个大城堡,找一只全知的鸟?”
“是啊……”朱利安点点头,“可是我发现先要准备好多的干粮才行,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你的妈妈没告诉你她去哪了吗?”迪卡在忙着给蛋糕裱花,抬头插了一句话,又埋头继续。
“没有。那时候我生病了,妈妈也生病了。我睡了很久,醒来后妈妈就出远门了。”朱利安停下咀嚼,把叉子放下。
“修女姐姐说,她是在一天傍晚出门的,走之前亲了亲我的额头,就像以前睡觉前那样。然后她就出门了。”
“大晚上出门去?”迪卡笑了,“又不带你,我看啊……”
“迪卡!”威廉老爹的声音突然从厨房的舱门口传来。
朱利安回头见威廉老爹要进来,和肯尔往旁边坐了坐。威廉老爹提着鱼篓和鱼竿走进来,看表情不太愉快的样子。朱利安猜他是没钓到鱼。
“修女姐姐说,小天使会为她引路的。上帝也会保护她。”
迪卡摸摸鼻子:“哦……是这样,那她……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你的爸爸呢?”迪卡又问,“你妈妈是不是找你的爸爸去了?”
朱利安缓缓地摇摇头:“不知道。妈妈说爸爸在家乡。她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去,跟他团聚在一起。但是我们暂时得离开镇子。我是在乡下的外婆家长大的。再后来,我们又离开了外婆家,走到了萨亚镇才停下。”
朱利安说完,戳了戳盘子里的土豆,举到嘴边啃着,而后才发现,没有人说话了,厨房里难得有了那么片刻的安静。

晚上睡觉的时候,肯尔依旧躺在外侧,半个肚子漏在床沿外,没人再走动的时候,他就从床底下拉出两张凳子来,垫在床外,以免半夜翻下走道去。
朱利安快睡着的时候,肯尔说话了,声音低低的。虽然大家不说话,但朱利安觉得还有人没睡着,在听肯尔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听不清楚,但偶尔能捕捉那么几个词。
朱利安偷听过福利院的巡夜嬷嬷说话。她们两人一起,在黑夜里提着摇晃的油灯,挨个查看孩子们的小床,悄悄地说着话。没什么有趣的故事,但这种感受,支棱着耳朵捕捉飘在空中的词语,像是获得了某种不被允许的小特权,有点小刺激。
但这次,朱利安不用支棱着耳朵,肯尔是在跟他说话。
肯尔说,他有一个儿子,如果现在还在,大概比朱利安大两岁。他原本生活在一个小渔村,每天煮着最拿手的海鲜汤,招待打渔回来的渔夫。牡蛎则是招待行经的游人,一盘十个牡蛎,用刀撬开,淡淡的鲜甜带着矿物的微咸滑入口舌,令人一吃成瘾。于是他总是一天忙到晚,为了盖一座海边的餐厅,而不是小屋和小摊。
也因此,疏忽了对小肯尔的照看。小肯尔六岁就会自己划船去钓鱼玩了,每天都从海边摸回各色的石子和贝壳,小屋的墙角下摆了一摞。肯尔没觉得这有什么,海边的孩子本就是以海为家。直到小肯尔八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肯尔抢收完小摊,才突然想起,小肯尔还在海上。并且,再没有回来。
肯尔借了船,风暴稍歇就出海找小肯尔,小船在风浪仍甚的海面上起伏跃动,灰茫茫的海面上,雨水连天。没有船只,没有人影。
肯尔开始顺着洋流找,一处又一处的海岸,一天又一天的日落……后来肯尔就上了这艘夏天顺着洋流走的船。
朱利安静静的,没说话。肯尔以为他睡着了,叹息了一声,正要躺平了,却听到一声呜咽。肯尔伸手一摸,满手是泪。
“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呢?”
“他们不要我们了吗?”
这一天睡下前,这是最后的话,压在枕头里,浸着微咸的潮湿。

第二天天色蒙蒙,起床铃叫厨子们起来做饭的时候,肯尔醒来,朱利安已经没在床里了,天知道这个小鬼头是怎么悄无声息地爬出去的。
肯尔跑到厨房里,没看见朱利安;又跑到甲板上,也没有。他不安地回到厨房里,刚要问其他人有没有看见朱利安,朱利安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手里正挥着大刀,切土豆。
“哎呦我的小老爷,快放下刀!”肯尔捏了一把汗,上前取了刀,“胳膊肘还没刀背粗呢,还舞得虎虎生风,一个刹不住,你的一根小手指就没了。”边说边点他的手指和鼻子。
朱利安一边躲一边直笑:“才不会!”
谁都没有再提前一晚的对话,朱利安再次像拧了发条的玩偶,到处蹦跶。

经停凯姆镇这一天,朱利安站在船头,看着人们下船。
到达目的地的乘客大箱小箱地搬行李,人群嘈杂,侍从女仆手忙脚乱。船员们下船放风,有些会顺手帮有钱妇人们搬些东西下去,但也不会多贴心地服务周到,往往是到了船下,放了东西,招呼都没打一个人就跑没影了——长途的海上漂泊,船员们早就憋坏了,要去镇上的酒吧里好好喝一通,接着上次没吹完的牛皮,或是继续添油加醋地讲阔佬阔太晕船的丑相……总之,海上的总要到陆地歇一歇。陆地上的行人,则每每都要张望一下这支庞大的船队,似乎也都准备着出海走一遭。
“不下去走走?”肯尔摸了摸朱利安的脑袋,宽大厚实的手掌,手指尖有些粗粝的肉刺,刮擦着朱利安的头皮。
朱利安摇摇头。
“去吧,跟我一块儿去买菜。”肯尔揽着朱利安的脑袋,往人群走,“说不定能给你买回个伴儿,也藏在蔬菜筐里!”
“诶诶诶,站住,那个小鬼!”嘈杂之中,船长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而来。
船上也有几个小孩乘客,但朱利安就觉得那是在叫自己,他回过头望向声源,肯尔也停住了脚步,两手扶着他的肩膀,站在他身后。二人就这样站在甲板的人潮里,张望着。
船长拿着烟斗挤过来,整了整被挤歪的礼服下摆,在朱利安面前站定。
“我记得你。”船长用烟斗嘴向朱利安点了点,“那个藏在土豆筐里的小偷渡客。”
“不是!”朱利安大叫。
“不是的船长,他不是逃票,他是不小心摔在筐子里昏过去了,被抬上船的。”肯尔帮忙辩解道。
“我不管你是怎么上来的,你上了船,就得有票。瞧这……”船长说着,伸手要掐朱利安的脸颊,被躲过去了,“这脸蛋圆滚的,吃了船上不少物资吧?嗯?”后一句,是冲着肯尔说的。
“就,就是些剩菜……”肯尔嗫嚅了一下。
船长哼笑:“剩菜?剩菜不是物资吗?我倒到海里去,还能养不少鱼呢!”
“你想干嘛?!”看到肯尔低着头,朱利安非常不喜欢这个船长,大声问他。
此时要下船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朱利安这么一喊,周围几个人多看他一眼,又匆匆下船。
船长倒是被问住了,他刚才过来,只是想着船上又养了一只吃白食的小老鼠,没想到底要干嘛,是要他赔钱呢,还是直接轰下船去。看朱利安衣服褪旧的样子,肯定也没钱。
“你吃我船上的东西,又搭了这么一段航程,你说你怎么赔我?”船长把问题抛给了朱利安。
“我帮厨房切菜、送菜,帮太太们点餐,帮先生们买香烟,大家都感谢我,我为什么要赔你?”朱利安奋力地仰着头,看着戴着礼帽的高大船长,手心紧紧攥着肯尔的裤腿。
“呦呵,”船长笑了,却随即弯下腰来,食指指着朱利安的鼻子道,“那你找他们要你的感谢去啊。该赔给我的,就得赔给我!小东西,你给我听着……”
船长倏然瞪大了眼睛——肯尔一把拨开了他的手指。
“您,您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孩子!”肯尔终于抬头,直直地看着船长。
船长瞪大了眼睛看着肯尔,随即笑了一声:“啊哈!”不可置信般地看了看四周,看看有没有谁一起来见识一下这个以下犯上的船员。
“肯尔·隆巴顿!”船长抬高了下巴,睨着肯尔,“你以为你是谁?慷慨善良的使者?哈哈,现在,隆巴顿先生,我告诉你,你跟这个小鬼一起,马上,立刻,给我滚下我的船!”
“您,您不可以这样随便解雇我!”肯尔大叫起来。他想到,自己已经在海上漂了四年,老家的小摊早就荒了;小屋也许已经被风暴卷走了屋顶,变成了流浪狗的窝,他在这里从船上下去,就没有地方去了。
“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我的船!”船长开始推搡他们,并呼喊甲板上的两个船员一起来把他们轰下去。
推搡中,朱利安竭力想躲开,但被揪住了衣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挣扎,这艘船本来就不是他的地方。可是,不在这里,又去哪里呢。肯尔呢,他害怕吗?看到肯尔胖胖的身躯被推得踉跄,突然就有什么跌出了朱利安眼眶,来不及在脸颊上停留,就落在了船长的手背上,只是船长正忙着拽他的领子把他拎下去,没有注意到这微不足道的一滴两滴。

该去哪里?该怎么办?朱利安不知道。谁能告诉他?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只神奇的鸟,能知道一切的答案吗?
他们站在码头的栈道上,乘客已经散去了,码头边上没多少人,有海鸟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
朱利安不敢抬头看肯尔。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会越揉越糊。他咬紧牙齿,用力地用衣袖把眼睛抹干。
肯尔看着这艘自己待了四年的船,好一会儿,才把视线收回来,看向码头外,远处的市集。他本来是要去采购果蔬的。现在不用去了。
肯尔伸手扶住朱利安的肩膀,揉了揉朱利安的头发。
“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个……”肯尔说着说着,就朝着大船吼起来,“这个对着有钱人摇尾巴、对着船员鼻孔朝天的船长!”
“可是,我们现在去哪里呢?”朱利安抽了抽鼻子,抬头看肯尔。
“嗯……”肯尔抓着头皮想了想,“先去吃饭!吃饱了就有办法了!”

肯尔带着朱利安到了街上。凯姆镇的市集肯尔来过几次,还算熟悉,甚至有瓜果商贩认出了肯尔,向他热情推销。肯尔忙摆手躲过了。
二人进了一家小餐馆,还没到正午,餐馆摆了六张方桌的厅中没几个人。
“吃什么?”老板娘拿着皱巴巴的菜单,丢在他们落座的桌面上。
“有了!”原本还在低头思索的肯尔看了眼菜单,忽然大叫,站起来,“夫人,您这里招厨子吗?我是一个厨子,我能做各种菜式,船上那些有钱人都爱吃我做的菜。”
老板娘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忽然站起来的胖子,而后道:“那你去给船上的人做啊。”老板娘从头到脚打量了肯尔,拈起了菜单晃了晃,“那你还要吃饭吗,厨子?”
“那……”肯尔朝门外看了看,“这边最大的饭店在哪里?”
“最大的饭店?”老板娘哼笑,“就这儿还不够你吃?”
肯尔也不是气性大的人,朱利安一拉他的衣角,肯尔就避让了。二人从小餐馆里出来,就上街四处张望,见到餐馆就进去问问,看有没有要招厨子的。
但还没找到新工作,肯尔就被一个不甚熟悉的船员叫住了,那人是受船长之命,向他讨回那笔他早上领取的钱——为船队采买蔬果的费用。
肯尔气愤地嚷嚷,他的这几个月的工资也还没结清呢。于是肯尔跟着这个船员又回到码头上。肯尔马上就看到自己的铺盖和旧衣服丢了满地,有两件漂在了水面上。
船长居高临下地睨着肯尔,要他把钱还回来。
肯尔下水捡起自己的衣服,爬上码头的木栈,将行李都归拢在一起,然后站直了,跟船长算自己五个月零七天的工钱。
船长完全不想谈这个,直接叫船员上前按住他、去他兜里掏。
“快跑啊肯尔!”船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这粗糙的声音穿透了远处市集嗡嗡。肯尔马上醒悟过来——船长这是要不讲道理了,那他还指望什么呢,跑吧!
肯尔一矮身躲过了两个船员拥过来的手,撒腿往回跑,边跑边想,幸亏让朱利安先在一家小摊前吃点面包等着,没让他跟过来。
那两个船员似乎也没料到这个胖子居然这么灵活,慢了一步才赶上去追。眼见着肯尔越跑越远,钻进了市集的人群里,船长气得不行,从舷梯上跳下来,在肯尔的铺盖和衣服上又踢又踩,一直踢到了水里。又觉得不够,冲着船上喊:“刚才是谁?!滚出来!吃里扒外的东西!”
船长气得跳脚,噔噔噔跑回船上。

肯尔找到朱利安,两人跑到凯姆镇另一边,才稍微休息,向路边的住户老太太讨了两碗水。
“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工作吗?”肯尔谢过老太太,又向她打听,“我是个厨子,做菜非常好吃。但是如果没有招厨子,其他工作也可以。”
“大家做的都是小生意,哪里有闲活给外地人干哦,有也是找本地知根知底的。”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捶洗衣服,捶两下,歇一会儿,“我儿子在地主庄上干杂活,打柴、放羊、收庄稼这些。工钱少得可怜,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候卖鸡蛋挣得多。”
“我也可以放羊。”朱利安抬头看肯尔,想了想又马上补充道,“也可以打柴、收庄稼。我学得很快。”
“要是不怕辛苦,可以到邻镇的小礼堂前看看。那里常有招工的人,去坎格山的煤矿,挖煤。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本地的,肯卖力气、肯下井就行。”
“工钱也是可以的,下井可是个危险的伙计。前几年的一个雨天,‘轰隆’一声爆炸,埋了几百个人。”
“我可以下井,我学得很快。”朱利安马上又抬头看肯尔,那语气,肯尔就像是煤矿招人的工头,说服了肯尔,就马上可以开工挖煤似的。
肯尔笑了,摸了摸朱利安的脑袋:“哪都有你!要去也是我去。”
下午肯尔带着朱利安又在镇上转悠了一圈。他始终希望能做一个厨师,这是他最拿手的活。但二人还是一无所获。
晚上他们回到老太太家门前,给了老太太三个铜币,让她准备一些吃的,并让他们在她屋里的地上对付一晚上。
老太太得了铜币,马上张罗着做海鲜汤,再搬出面包篮子,让这两个外乡人好好饱餐了一顿。
晚上的时候,把干草铺在她儿子空了许久的床铺上,两个人洗了脸,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去隔壁的索璐镇转了一大圈,终于有所收获。一家酒吧愿意用肯尔,但并不是做厨子,而是酿啤酒。
“当然,如果厨房里太忙的话,你也要去帮忙;如果大堂里太忙的话,你也要去帮忙,但愿上帝保佑你的肥肚子不要撞翻了桌子。”女老板碧丽斯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她明显忽略了她自己更为滚圆的身材。
这是一家兼着餐馆生意的酒吧,总之肯尔是个主要酿啤酒的打杂。
碧丽斯想给朱利安安排活计的时候——她想将朱利安作为附赠的小跑堂——被肯尔拒绝了。见肯尔盯着她,昂首挺胸仿佛在为国家利益谈判的神情,碧丽斯大笑。
“那你的工钱可就没有这个数了,厨子!”
肯尔瞪大了眼睛,每月60个铜板,已经是以前的一半都不到了,竟还要再扣!
“碧丽斯女士,他还是个孩子,这个年纪应该去上学,而不是当童工……”
碧丽斯在柜台后面继续大笑,声音绕过午时嘈杂的酒吧大厅,梁上的灰沉都震下来当了餐点的作料。
“女士?你在满是富商和阔太太的船上待得太舒服了吧?他们教给你小孩子该去上学是吗?”碧丽斯这般大声地叫嚷,马上引来了周围的附和。
用餐的大都是附近干活的劳壮力,也不管听没听明白说的是什么,就跟着起哄。
“那他们有没有教给你,流落他乡的时候,要夹紧尾巴做人呢?”
肯尔有点悻悻然,低下头眼神躲开朱利安。
朱利安却执拗地拽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我可以,我真的可以,我会做得很好。”
“不行。”肯尔终于看了朱利安的眼睛,只一眼,便又抬头去与碧丽斯谈:“工钱按你说的,去哪里开工?”

之后的那段年月,是朱利安最为松快的时光。他依旧时常去帮肯尔的忙,偶尔也帮洗碗女店员,或帮厨工的忙。他为自己的空闲有些不安。不过后来肯尔让他去教堂里听唱诗,去学堂里听课,而且回来都要详细汇报,他就不那么闲了。
时常是肯尔一边辗轧麦粒,或者煮麦汁,一边听着朱利安在旁边叨叨。
跟肯尔一起干活的另一个啤酒酿造师卡鲁老头子——是他教会肯尔酿啤酒的——也会一边握着长勺在过滤桶里搅拌,一边饶有兴致地问他今天在街上的见闻。
卡鲁老头有个孙子叫恩塔,比朱利安小一岁,在镇上的学校里上课,功课不行,偶尔会带着破烂的作业本来酿酒作坊里。发现朱利安之后,恩塔就经常来了,上蹿下跳,偷喝啤酒,或者抓煮着的麦粒吃,嚼几口又随地吐掉——不为吃,纯粹闲的来裹乱。
肯尔以为恩塔多爱学习,总是带着个作业本,就拜托他教一教朱利安。朱利安第一次上学,跟不上,成绩不太好。结果一段时间之后,反倒成了朱利安教恩塔做作业,有时候恩塔不耐烦听,忙着跟哥们儿去钓鱼,就让朱利安帮忙写作业。
反正没几题,朱利安顺手就给写了。为此恩塔特别喜欢朱利安,觉得他跟其他会做题的好学生不一样,不会傲慢,也不会废话连篇。
恩塔几乎跟镇子上所有的小孩都认识,有他时常拉着一起玩,朱利安很快就跟大家混熟了。

朱利安也曾有过同龄的朋友,在乡下的外婆家的时候,在萨亚镇福利院的时候,总会有两个黏人的小家伙,拖着黏糊的鼻涕挂,要找他一起玩儿。朱利安从来不觉得跟他们瞎跑疯叫有什么好玩的。
但他喜欢跟恩塔一起,恩塔总能带他见识他从来不知道的东西。比如示范如何完整地把一只死掉的寄居蟹从贝壳里拔出来,比如每天出门一定要捡几块石头放兜里,打狗的时候手不能扬得太高,不然狗早跑了……虽然朱利安放进口袋里的石头从来没扔出去过,但他还是会带着。虽然恩塔也不一定每天带着石头出门。

偶尔的晚上,肯尔押运大桶的啤酒从作坊运送到酒吧里,笨重的马车经过海岸。坐在酒桶上的朱利安会看到,月亮凝在海一样深的天空上,像一块融化的乳酪,茫茫的月色朦朦地罩在海面上,是弥漫的幽香。肯尔会让马儿休息一下,他自己则坐在车辕上,望着散发微光的海面。
多年后,朱利安坐在山坡上的小屋门前,望着草坡在夜色中延绵起伏,一如海面,会想起眼前这样的景象。他坐在酒桶上,肯尔坐在车辕上,看着同一片海,同一轮月,不发一言。每到这样的时刻,他的灵魂仿佛出窍了,飘在半空中,看到自己乱蓬蓬的后脑勺,看到肯尔胖胖的身躯,听到福利院的修女们祷告的声音在风里嗡嗡,而面容模糊的母亲,飘荡在海面上……

后来朱利安渐渐长大,碧丽斯听说他学堂功课不错,便让他帮忙算账。老账房老眼昏花,时常记错,一时又招不到新账房,便让朱利安先顶用。朱利安原本不肯,碧丽斯只好说会给每月三十个铜币的工钱,朱利安才答应下来。
朱利安文化课不怎么样,算数倒是比一般人强太多,时常三两下就算好了账目,便收工去玩了。
跟恩塔他们,在巷子里拿着木棒子“斗剑”、摔跤,或者在镇外的草坡上滑草,或者围起来生火烤土豆、讲鬼故事。

而这一天,他们相邀着一起去钓鱼,五个人分别提着一个小桶、拿着鱼竿纷纷跳上船。几下划拉,小船就飘向大海。
恩塔嫌弃另两个小伙伴什瓦和约翰一直在讲话,把鱼都吓跑了,就一人捅了一胳膊肘,结果那两人大声嚷痛,非要捅回来,三个人在小船里闹成一团。原本好好钓鱼的朱利安、赛米亚也遭了秧,鱼竿被扰得乱挑。朱利安放下鱼竿,站起来要好好治一治这三个捣蛋鬼,旁边的赛米亚突然被推了一把,他往后一倒,直接把朱利安给撞得后倾、摔进了海里。
只听得一声哗啦入水,其他四个都趴过来,笑朱利安的狼狈样。
船本就小,四个人趴在一侧,朱利安再故意扒着船沿往下一沉,四个小伙伴全都扑进了海里。哇哇呀呀和呛水声叫成片,抓桶的抓桶,抓鱼竿的抓鱼竿,掀船的掀船……五人水性都绝好,边浮水边笑开了。就连最迟学游泳的朱利安也毫不惊慌,只是手忙脚乱的扑腾中,不小心让鱼钩划破了手指,海水杀着疼,倒是不甚在意。
五个落汤小鬼终于重新爬进小船,都躺倒了喘气,不是浮水多累,都是笑岔气了。你挤着我、我枕着你,也算躺得下。几个人喘着喘着,不知谁又笑了两声,结果传染了一般,又都笑开了。
朱利安正盘点着,丢了三个桶、两把鱼竿,一小桶蚯蚓,和一袋子零嘴小鱼干,听他们又笑起来,觉得实在有病,可是自己也止不住跟着笑,一个后躺,脑袋砸在恩塔的肚皮上,恩塔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顿揉搓。朱利安脸皮被揉得变形,什么都看不见,也伸手去抓恩塔的脸,一拇指按进了恩塔大笑的嘴里,抓着他的腮帮和牙槽使劲扯。
终于闹不动了,才终于歇下来。恩塔找了根布绳给朱利安割伤的拇指缠了缠,一行人终于划着船往回去。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飞掠而过,就像不变的艳阳之下,咸腥的海风之上,海鸥翅尖的闪光。
在恩塔满十六岁要去当正式矿工时,朱利安才忽然发现,原来大家都已经长大了。
朱利安每天傍晚、晚上都给碧丽斯的酒吧算账,从来没出错过,就一直干着这份不那么正式的活计。白天就上课或者去玩。他从没有想过,以后自己是不是要一直做一个半顶替的账房,直到恩塔这么问他。
夕阳开始往海里掉,熔熔的金红色漫天漫海。他们坐在海崖边,朱利安揪着崖缝里丛生的杂草,恩塔仰躺在石块上,双脚悬空,眯着眼看天看云看风。自恩塔问过之后,朱利安还没回答,他们就没再开口说话。
“矿工一周休息几天?”朱利安问,转头看恩塔。
恩塔把手臂搭载额头上。
“想休息几天就休息几天。”恩塔笑着,“工钱扣光为止。”
朱利安抠了抠头皮:“一定要做矿工吗?听说不安全……”
“我爸就是矿工。”恩塔打断他,“我七岁的时候埋进去的。还记得我有一盏矿灯吗?就是他的。”
夕阳贴在海面上了,朱利安得去碧丽斯的酒吧结算今天的账目了。但他今天有点恹恹的,不想去。脚边的杂草被他揪断了不少,海风一吹,纷纷扬扬,有些掉落石崖,有些吹到更远的石缝里。
恩塔问他的问题,朱利安还没回答。倒是恩塔自己自言自语着。
“我不会一直做矿工的。”
“危险是危险点,但比起其他工作,这个能攒下几个钱。”
“等我攒了一小笔做生意的钱,我就坐船去大城市。”
“你要离开这里?”朱利安回身看他,“你要去哪?”
“你不会想一辈子窝在这个小镇吧?”恩塔反问他,“一辈子?”
朱利安一时无法回答。小时候他跟着妈妈跑过太多地方了,后来又糊里糊涂上了船,偶然来到索璐镇,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
但是恩塔的问题,让朱利安陷入了深思。要在这个镇子过一辈子吗?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上课,跟小伙伴玩,算账,睡前跟肯尔叨叨这一天,每一天都是满当当的,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而恩塔,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这种问题的?朱利安看向恩塔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的朋友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思考这么遥远的问题。而他现在,被这个问题迎面撞了个猝不及防。

晚上,肯尔在灯下补自己破口的外褂。他垂着头,两鬓已有些参差的灰白。
朱利安放下手里的书,趴在桌面上看着肯尔缝补。
“肯尔,你年轻的时候,想过离开家乡吗?”
肯尔看他了一眼,继续补衣服,笑:“你想去哪?”
“嗯?我没想去哪,就是想知道。”
“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就是想出去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好像是这样。”朱利安抓了抓头发,“恩塔说,他要攒钱,然后去大城市。问我要不要去。但是我不知道大城市在哪里。”
“在你走出去之前,你永远不知道任何一个城市在哪里。”
“你觉得我该走出去,去大城市?”
“我不知道你该不该走出去,这得问你自己。”肯尔抻了抻缝好的布面,看看是否平整,“也许你现在不知道,但你总会知道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的选择的,肯尔?”
肯尔放下外褂,看着朱利安:“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一直在家乡,跟着父亲好好打渔、卖鱼。然后我就想,那就试试吧。试试去到不同的地方。如果我注定是要出去闯世界的,那么我就一直闯下去。如果我不喜欢,我就马上卷上铺盖回家去。”
“然后呢?你真的就去‘试试’了?”
肯尔笑着,眨眨眼睛。
“为什么不去呢?那时的我有什么呢?除了年轻,我只有父亲给我的破鱼篓。除了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天真和好奇,我只有满耳听来的异乡繁华。”
朱利安就缠着他问,他都到过哪些地方,在哪里遇见了喜欢的女孩子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后来她去哪里了,他怎么学会了厨艺,又为什么想起开一个海鲜汤的摊子……
朱利安一直追问着,他们聊到很晚很晚,到最后,朱利安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朱利安醒来,不是洗漱看书,而是坐在铺子上发呆。
等到肯尔起来洗脸的时候,朱利安捧着脑袋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好神奇,这么一个胖胖的身躯里,而且现在头发上已经染上衰颓的灰色了,竟藏有那么多往事。
朱利安在想,如果他要出远门,他要去哪呢?又是一个犯难的问题。
朱利安回想起小时候跟母亲匆匆路过的大小地方,有城市有乡村,即便已经都印象模糊了,忽然觉得没什么特别值得探索的。
“可是我已经去过好多地方了,肯尔,我觉得都差不多……”
肯尔知道他还在说昨晚的话题,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回答,出去吃早饭了。
朱利安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反正恩塔还要工作一段时间才走,他也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
朱利安打算着,如果他也走,那么就跟恩塔一块儿,好有个照应。如果他不想走,那就还是像现在这样,悠哉地过日子。

之后,朱利安才发现,事情不总是按照人们所想的那样发生。
那一年夏天平凡的一个下午,一场暴雨之后,朱利安正窝坐在酒吧的阁楼里看书,昏昏欲睡,细微的雨沫从窗口飘进来,凉凉地落在他朝外的脸颊上。
他好像梦见了跟伙伴们去滑草,冲进了羊群里,弄得灰头土脸。又好像梦见小时候,母亲拍着他哄他睡觉。又好像梦见他睡在大船上,随着汹涌的海浪起起伏伏……而后他就听见一声沉闷的雷声。
朱利安醒过来,暴雨已经渐渐停了,没有雷声。全世界只有“滴答”“滴答”的响动,格外清晰,在屋檐下,在窗台上,在人们挂在门后的雨披,在盛了水的铁桶……
然后他就听到,一声哀嚎,从遥远的街角传来,像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连滚带爬地穿过街道,奔向未知。紧跟着的是一连串咒骂,带着哭嚎。朱利安听着不断升起的哀嚎,来到街上,跟着人群往一个地方跑去的时候,脑中空空的,什么都没想。
好多人,围在下井的站口围栏外面,都伸着头往里张望。朱利安个头不算高,在人群外面,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光看到一层层晃动的后脑勺。而后他就看着人们的后脑勺。有的发旋靠后,有的有两个发旋,有头发稀疏的发旋就特别大。有粗硬直立看上去就扎手的头发,有乱蓬蓬的棕色卷发披散到肩膀上……他却始终想不起,恩塔该是什么样子的。

陆续从坍塌的矿井里,坐缆车出来的矿工,都成了英雄。他们感谢上帝,甚至痛哭。人们拥着他们,问着有没有看到自己的亲人。有的认出了他们是谁,就大声喊叫家属的名字。快来,他在这!感谢上帝,平安无事!
刚开始上行的缆车每次都能运上满满的十人,后来,就慢慢少了,三人五人,运得也慢了。
天空蒙蒙地白,逐渐暗下去,是傍晚了。家属瘫坐在围栏周围,巴巴看着里面。围观的镇民陆续回去做饭,吃完了回来,与认识不认识的人讨论着,谁家的儿子在里面,谁家的一老一小都在里面……
一周之后的礼拜日,什瓦、约翰、赛米亚没有去教堂,大家挤在堆放杂物的酒吧阁楼上,垂着的眼睛似乎能看到空气里稠厚的沉默。
约翰抠着指甲,抬起眼皮看看伙伴们,又落下去。
约翰的眼角下耷,刚认识的时候朱利安总觉得像是憨傻的狗眼,还跟恩塔说过,恩塔则告诉他,他给约翰起的外号就叫“小奶狗”。只是长大后很少有人这么叫他,因为他真的会因为一个外号而跟人急眼。而现在,他却开始怀念这个给他起外号的人。
什瓦和赛米亚则靠着窗框,看着楼下人来人往。已经过了一周,人们的往来的身影里已经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了。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发生大事的时候,人们该有什么表现,是满街垂头耷脑,还是到处唉声叹气?
朱利安爬起来,到楼下酒吧柜台买了两大壶啤酒,放在阁楼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声响。他坐下来,自己喝了一大口。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无所不知的鸟,那么它能告诉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含糊的死亡?
朱利安始终觉得,恩塔只是去了某个地方,忘了告诉他们。就像朱利安自己有时候会自己一个人跑去钓鱼,或者窝在阁楼里看遮挡了大半的天空。而后,发了足够的呆,肚子饿了,他就会再次出现,来吃面包——手里抓着一个啃着,走到街道上,看见一个伙伴的背影,就悄悄跑近,用力一把薅过人家的头顶就跑,然后两个人满街打闹,面包屑掉得到处都是。
“他说要去大城市的。”朱利安说。
“嗯,”赛米亚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说过。他说想去大城市。”他想不起更多了,只是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你们呢?”朱利安环顾了一下围坐的小伙伴们。
大家都抬起头看他。

一个月后,朱利安独自踏上了离开索璐镇的商船。他站在甲板上,看着肯尔冲他挥动着帽子。风大,扬起肯尔前面一个女人的长发,大概是糊了他一脸,朱利安看到肯尔抹了把眼睛。
朱利安想起幼时的记忆,街道上经常能看到躺在墙边的人,无人问津,风吹日晒雨淋,发出臭味。直到父亲也终于躺倒,没有再醒来。母亲带着他去到乡下外婆家。渐渐地,乡下也开始蒙上纤细黑沉的哀纱,有农夫早上还在挥着汗干农活,晚上就躺在了田里没回来。
母亲流着泪告别了外婆,带着他一路离开。最终,到了海边小镇萨亚,已经是尽头了,妈妈就离开了。
这一年朱利安十七岁,却已经经历了太多悄无声息的告别。
母亲离开的时候,朱利安还可以告诉自己,她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并且一定在等他找到她。
恩塔离开的时候,朱利安已经不需要这么温暖的自我安慰。恩塔死了。埋在坍塌的煤矿里,连尸体都无法收敛。朱利安甚至没有去看望一下恩塔的爷爷卡鲁老头。只是在离开的这一天凌晨,到恩塔家的屋前,放下一个他最喜欢的大贝壳。
好在,在告别肯尔的时候,他们能看着彼此。朱利安这样想着,笑了,伸出手,用力地挥动。
——第一卷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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