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不了的罗马，放弃也罢。

1

我遇见白苦时，他才18岁，正值青春年华，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温润如玉。有点像古代电视剧里的的公子哥，浑身书生气十足。指甲里从来不会藏泥，全都被修剪的整整齐齐，头发也不像我们这帮大老爷们油腻腻的，而是总散出阵阵洗头水香味。住一起时就他最爱干净，几乎每次值日都把宿舍打扫的一尘不染。

当时的白苦还没有一副苦瓜脸，脸上总是挂着淡淡微笑。但是后来我才明白，即便是在当时，他也只是伪装罢了。从头到脚，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从未真正快乐过。一直活在自卑和面具之下。

我两很巧的分到了同一间宿舍，四人寝室，另外两个人就是张琪和水弟。进门后我们三人都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只有白苦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然后坐在椅子上开始翻看。完全没有收拾的意思，那包就扔在角落里，脏兮兮的。

我一边铺床一边问，兄弟你咋不拾到你的床铺呢。

白苦又翻了一页书，说，我先歇会，有点累了，你们先拾不用管我。

他的样子没什么异常，就是在看书。但敏感如我，一眼就注意到他那只攥紧拳头垂在椅子边的左手，而他的眼神也很闪烁，像蚊子一样乱飘，根本没定在书上。我这才重新打量了一下他，才发现他穿的是一双老北京布鞋，裤子也是很旧的款式，至于那个行李包，明显是有几个破洞又用新布补上了。

即便是2007年，穿布鞋的孩子，明眼人都能看出家庭状况绝对不算好。但很神奇的是，白苦长得就像富贵人家的二代，他的气质帮助淡化了外表的穷酸味。只是同样也很明显的是，他在小心翼翼地掩盖他的贫穷，还有些许自卑。

我那时家庭条件也不好，很理解这种感觉。便不再作声，心底还有几分窃喜。因为这所学校是很有名的985，大部分学生都是小康家庭。有钱的富家子弟也不少，比如水弟。现在看来，起码不只是有我这一个穷鬼了。

那天，等我们几个人都收拾好准备出去吃饭时，白苦才慢吞吞地起身拉开背包掏出床单开始收拾，那床单很旧很干净，上面绣着大红花。我无意间留意到他看的书，书摊开在桌面上，封面印着大大的四个字，思考致富。

没错，这丫就是在看成功学图书。

不知怎的，我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心酸感。是他真傻，还是我想得太多？

2

白苦说过，他渴望成功，他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他想变得有钱，买一栋大房子买一辆好车，然后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当然这话他只有跟我说过，那是开学一个月后了，我们基本都摸清了对方的底。水弟不愿意跟我们凑合，他的圈子都是高富帅我们也不可能玩到一起。张琪就是中立方，跟谁都好。白苦知道我也是穷鬼后自然而然和我在一块玩了，我们几乎无话不谈。

我问过白苦，为啥你没说过要给父母好生活这种话呢，你忘了他们了吗?

白苦低头开始扒饭，声音闷闷的，我跟他们关系不好。

我懂得点到为止这个词，他眼皮都快耷拉下来了，便哦了一声就闭嘴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又开口说了一句，你看那些成功学的书没有用的，那都是忽悠人的玩意，传销都用来做素材。

白苦扒饭的勺子停了几秒，然后崴了一勺菜放嘴巴里嚼，咽了后说，我何尝不知道那是骗人的，但有时就是为了找个心理慰藉，不然回到现实太累了。

他神色淡淡的，有几分无奈。我一时语塞，干脆也低头扒饭。

再抬头，桌前居然站了一个姑娘。

开学短短一个月，全校就已经出了一些风云人物了，多半都是长得好看或者家里有钱的男女。白苦算其中一员，不少姑娘会在我们吃饭时看他，还有给递情书的。但是他从来不会回应，我猜他是自卑。

站在桌前的漂亮姑娘是徐沁，真的非常漂亮，校花级别。家境倒也不是多好，但绝对比白苦好太多。她直爽的拍了一下白苦，给我下你的qq可以吗？

白苦搅动了几下筷子后放下，慢吞吞的说了一串数字。

徐沁走后，我问白苦，你是看上这姑娘啦。

白苦说，我确实有点喜欢她。

3

不出所料，白苦和徐沁在一起了。但仅仅只维持了四个月，便以对方出轨的结局而告终。

这四个月，我是眼睁睁看着白苦如何咬牙勒紧裤袋，打工省钱给徐沁买她爱吃的零食衣服鞋子，有次穷的我都看不下去了主动分给了他一碗泡面。然而徐沁就是娇生惯养大的女孩，在她眼里白苦的所作所为都是基本的。

最后一次她像白苦要东西，她要了一套唇膏，只记得价格很昂贵。白苦实在买不起，便冲她抱怨，两人大吵一架，徐沁狠狠地骂他你这个穷鬼，穿的那么寒酸跟你走一起都丢人。当时两人就在宿舍门口，徐沁这一嗓子几乎整个楼道的人都听见了。白苦回到宿舍里时，水弟看着他哼了一声，笑着摇摇头出去了。

我早就猜到水弟会去勾搭徐沁，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就在之后的一个月，徐沁便跟水弟好上了，天天坐着水弟的豪车出去玩，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跟水弟的狐朋狗友一起鬼混。水弟请假一星期带她去了罗马旅游，她天天往空间里晒照片。白苦时不时会进去看看，但是连赞都不敢点。我在水弟炫耀他们两之间的事情时瞟了几眼白苦，他眼神空洞，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我忍不住事后问他，你心里怎么想的啊。他说，没怎么想，毕竟我是穷鬼，人家是富二代，比不了，也不敢比。

那你当初还答应那女的。

我以前也没谈过恋爱，还以为她喜欢我，抱着侥幸心理呢。

我承认男人都是视觉动物，但起码白苦是付出了真心的视觉动物。

白苦说完，又开始拿起成功学的书读了。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是什么样子的啊，真想去看看。

4

之后的大二大三，白苦再也没有谈过恋爱，专心学习。而徐沁也早就和水弟分手转学了，水弟更是几乎不来上课了。大三下学期，我们都在找实习，而白苦更是忙到天昏地暗，从大一就开始打三份工，家教，促销，服务员。还拿着奖学金，按理说日子应该过得稍微轻松一点，但是白苦好像越来越穷，从大三开始他甚至连学费都快交不起了。

那天，他病倒了，躺了三天。我刚面试完一家公司回到宿舍，便看着他要挣扎着爬起来。我赶紧过去将他按倒，你都病成这样了，先歇着吧。

白苦摇摇头，不行，这个月我还没给家里打钱，晚了爸妈要出事的。

我一时语塞，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姑娘，有些胖，带着眼镜，提着一大袋零食坐到旁边的床上，一把将白苦按回枕头上，温柔的说，你歇着吧，我帮你打过去了。

白苦终于笑了，谢谢你。

我很识趣的走了并把门关的死死地。

关于这姑娘，她从大二就开始追白苦，但是白苦有了心理阴影，也没钱，就一直没答应。两人一直是朋友关系，不过这姑娘人很好，稳重厚道，从长相就能看出。家庭条件也和白苦差不多。经过这一次，我看两人多半是成了。

那天晚上宿舍里只有我两，像往常一样聊天。白苦突然问我去没去过农村，我笑着说当然了，你以为我不食人间烟火啊。

白苦很认真的说，我说的农村不是农家乐，是鸟不拉屎，很穷的农村。

我摇摇头，没有，我没事去那地方干嘛。

我知道他是从鸟不拉屎，很穷的农村来的，所以我一直很佩服他。但是同时也觉得他单纯，很蠢，会花费许多钱去买成功学的书，说了很多次他也不听，就差没进传销了。

直到现在，有所谓的励志大师出书，他也依然会买，床底都快堆满了。我嘲笑他你是多渴望成功啊，他居然很认真的回答，很想，玩了命的想。

白苦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旅游杂志，翻开了其中的一页递给我，些许兴奋地说。我好想去这个地方看看，如果有此机会的话，我这辈子就值了。

那是意大利的首都，罗马。

我把书扔到他的脸上，这不是水弟带徐沁去过的地方吗，你别告诉我你还耿耿于怀啊。

他摇摇头，不，我只是觉得那里的风景很美。

我笑了，那我推荐你看部电影，罗马假日，这样你就算去过了。

白苦没理我，继续拿着杂志翻看。

留给白苦意淫的时间只有这一晚，因为他爹妈的一通电话，第二天他便要动身回到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农村。

他跟我说，他爸病了，需要很多钱，他妈说打过去的钱不够。电话里他妈用家乡话骂他，白苦只是静静的听着，电话挂断后，白苦哭了。

他哭着说，钱钱钱，跟徐沁在一起时因为虚荣花了好多钱，也没要回来。好后悔啊。

我无话可说，只能静静的坐着。

白苦正在慢慢从内而外的变得全苦。

5

2010年我家的生意突然变好，赚了很多钱，一下子从穷到小康以上。但是我的生活改变也不算很大，只是搬了家买了车。与此同时白苦和张洛，就是那个提零食的憨厚姑娘。两人已经恋爱了一段时间，约好要留校保研，便每天都一同去图书馆复习，我因为家里的变化也开始整天吃喝玩乐，去了很多以前不敢想象的地方，包括意大利的首都，罗马。

记得刚到罗马时，我便拍了许多照片发给白苦，每次他都会很热烈的回复我，像是他自己去到了一样。他回复的话里总会带上张洛，总是说一定要带张洛一起去。

那年七夕节，白苦找我借钱给张洛买了一个施华洛世奇的项链，张洛很开心，以为是很贵的牌子。主动垫脚吻了白苦，那天晚上，白苦终于不是处男了。

之后我一脸奸笑的问白苦，感觉如何。

白苦皱了皱眉，你怎么能说的这么轻浮，我疼她更疼。

既然这么疼，我绝对会好好疼爱她一生。

张璐是个很普通的姑娘，出身于工薪家庭，长得一般还胖。这对于女孩子来说无疑是多了许多困难。从小到大平淡的长大，平淡的上学，最不平淡的也许就是和白苦这样一个大帅哥恋爱了。白苦对她也是动了真情，跟她在网吧一起看了我说的那部电影，罗马假日。

当时我就坐在他两后面，看到赫本和记者假装不认识时，张璐哭了。张璐说，平民怎么可能和公主在一起呢，什么样的人找什么样的人。

然后她依偎在白苦的怀里，用沾着泪花的眼睛望着他说， 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

白苦没说话，用下巴点了下她的头。

6

2011年，张璐成功保研，白苦以失败告终。而我则准备出国备考雅思中，与白苦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白苦保研失败的原因，其实是他自己放弃的。他家里人着急想让他赶紧工作，一听读研还会花钱花时间便拼命阻止。老两口大老远从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到学校，哭喊着让他赶紧上班赚钱去。张璐算是提前见到他家长了，被那架势吓得一动不动，老两口走后。张璐平静的跟白苦提了分手。

白苦苦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张璐哭了，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你家情况原来是这样的，我以为没这么夸张，我，对不起，好聚好散吧。

张璐是想跟他一起奋斗的，一起赚到足够的钱去罗马旅游。但是看到他的父母，她便知道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那两个人就像蚊子吸血一样吸着白苦。白苦被咬了无数个包也不痒，而是习惯了。她喜欢白苦，真的喜欢。但是她再胖也经不起那两个人的叮咬，也不想看着白苦挡在自己的身前被吸。于是她选择了逃跑，一个人跑向了梦里的罗马。

白苦回到宿舍，将那一床底的成功学书都打包，准备卖给收破烂的。只有那本旅游图鉴没有扔，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上面只有两个字，再见。

我那天正在忘我的背单词，手机一天没开机。当我看到短信回拨过去时，只有无尽的嘟嘟声和人工服务提醒我无人接通。

7

2013年春天，我突然收到一封邮件，点开后是一堆意大利罗马的风景照片，翻到后面才看到熟悉的面孔，白苦。一身白衬衫，黑领带，最普通的白领打扮。他站在那些建筑前面，一副苦瓜脸。而身上那股一尘不染的气质也早就没了，沾满了风尘土气和市井气。邮件里还有一段话，大意便是。

今年我花费所有积蓄终于去了罗马这个地方，真的跟我想象中一样好，只可惜我永远不可能去到真正的罗马。

老朋友，你知道吗，那句条条大路通罗马，这话根本说不通。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就像水弟。有的人半路坐上车到了罗马，就像你。而我只能永远在原地踏步。看成功学的书籍只不过是为了麻痹那仅存的理智，可当张璐发现了我的真面目时，我所有的尊严荡然无存，我选择了逃避，没回到鸟不拉屎的家，也没走上什么歪路。沦为做普通的人，不过也总算了解了一个奢侈的心愿，来了这里。

张璐那个女人，我真的很爱她。但是我知道，我永远没机会带她到达真正的罗马。只能带她回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农村，所以我不怪她，我只恨我自己。

我关上电脑，抽了根烟。

多数时，罗马这个地方被赋予了谜一样的色彩。仿佛如同一个圣地，会让你想将你心爱的一切通通带去。少时是愚蠢的，傻傻沉浸在幻想之中。随着时间一点点死去，会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越来越如梦初醒，越来越嘲笑少时的自己。

如果无法和爱人到达真正的罗马，不如独身一人浑噩的走下去，夜晚去梦乡中的罗马游玩一圈了却心愿。不拖累，打扰那人。

因为你深知有多爱那人，又有多不配那人。不愿看到那人的悲，也不愿揭出自己的哀。

大多数人此生的爱情大抵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