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莞城夏夜街头,凉风吹鼓衫袖。

那一年暑假,我和华仔相伴前往莞城打暑期工。从学校所在的星城到莞城没有直达车次,需要经过穗城进行中转。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同班女同学梅大姐,她是要去禅城给在那里做小生意的父母帮忙。我们三人结伴一起从星城坐火车前往穗城,然后再从穗城坐汽车分别前往各自目的地。

然而就在我们到达穗城,正要出站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麻烦。我们从星城坐火车到穗城买的是学生半价票,但在我们出站时,工作人员把我们拦了下来,说我们只能享受从学校到故乡的半价票优惠,到其他地方要买全价票。我们被带到出站口旁边的一个小办公室里,工作人员让我们补上原本优惠的差价。和我们一起被带进小屋的还有另外好几个不相识的人,看起来都是学生样子。

年少轻狂,当时的我对于车站工作人员的说法极不认同,所以坚决不肯补差价。即便他们威胁说要把我们送到派出所,我也没有妥协。眼看着和我们一起被带进来的以及比我们后进来的许多学生都补完差价离开了,梅大姐便劝我们也补上了事,不差那一点钱。但我并不认为这是钱的事情,所以要耗下去的决心一点都没有动摇。

大概工作人员充分意识到了我们不服软的态度,于是在扣留了我们两个多小时之后,终于在我们没有补差价的情况下就放我们走了。离开车站之后,梅大姐突然好不懊恼地对我们说道:“早知道我也不补票了,白和你们一起等了这么久!”原来在不知何时,梅大姐已经背着我和华仔悄悄去把差价给补了,而我们竟然都没有看到。听到梅大姐的话后,我们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并且肆无忌惮地对她的背叛行为进行了一番批判。

这只是前往莞城路途中的一个小插曲。从穗城火车站出来后,我们三人马上又去到火车站旁边的汽车站,我和华仔乘坐前往莞城的车,而梅大姐乘坐前往禅城的车,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从穗城坐汽车到莞城,原本只需要一个多小时,但我们却很幸运地遇上了高速大堵车,最终花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这让我们不得不感叹车票买得值,花一个多小时的车票钱坐了四个多小时的车。最终,在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辗转颠簸之后,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在天黑之前到达了莞城。

我和华仔之所以会选择莞城作为我们打暑期工的目的地,是因为华仔的一个亲戚在莞城一家服装厂上班,这个亲戚可以介绍我们进厂打工。但在我们到了华仔的亲戚家之后,却被告知服装厂只能进一个人。我们不愿意分开在不同的地方上班,于是在这个亲戚家待了两天之后,我们又转去了华仔的另一个在下面村子里开外贸服装作坊的亲戚那边。

这是一个高度发达、开放的村子,村里面超市、银行、市场等一应俱全。除了一条主干街道是宽阔笔直的柏油路之外,村子里面的其它小巷都是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走在里面像是进了迷宫一样,初来乍到的人还真不容易轻松找到出路。就在这些弯弯曲曲的小路边上,零散种着一些龙眼、荔枝、木瓜等当地果木,这对于我和华仔来说都颇为稀奇。华仔老家在渝城,虽然也是南方,但气候和植被跟这里区别还是挺大的;而我的老家在青城,是一个地道的北方人,此前更是从未见过这些热带树木。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们每天早上都会穿梭在这样曲折清幽的小径上,去往一家包点铺子买上几个包子作为早餐。时至今日,早已记不起那些曾经吃过的包子具体是何味道,但却可以从我和华仔吃了一个多月都未吃腻而推断出,它们绝对是美味可口的。记得有一次,我穿了一件白色T恤,在吃包子时一不小心被汤汁喷了一身,形成了一幅极具特色的抽象画。这也可以从另一个层面证明包子的美味,因为就连衣服都忍不住想要尝试一下其味道。

我和华仔到了他在这个村子的亲戚家之后,他的亲戚很快就帮我们找到了工作,是在村子里的一家简单电子产品组装工坊做电子产品组装工作。工作内容非常简单机械,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基本上看一遍就可以直接上手。在我和华仔去之前,工坊里已经有二十几个人在做工了。

这些人和我们一样,都是利用假期前来打工的学生,其中大部分人来自江城。虽然都是一起从江城过来的,但他们却绝大多数不是江城人,而是从各地去往江城读书的。这些人又基本上和我们一样,都是在校大学生,其中只有两个小姑娘例外,一个是高中生,名叫李琳,另一个叫段微,初中刚毕业。

李琳和段微从我和华仔进入工坊的第一天就与我们熟识起来,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做工的地方比较临近,反而实际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可能是整个工坊里相隔最远的,因为都已经工作了半天,我也没有看到过她们一次。但是在中午吃饭时,李琳却拉着段微来到我们面前,张口就直接问我叫什么名字。

当时,我和华仔正端着饭碗蹲在一棵龙眼树下边吃饭边聊着天,形象要多寒碜就有多寒碜。听到李琳的询问之后,我诧异地抬起头看了看她,并且把前后左右环视了一圈,发现周围没有其他人,这才敢确定她问的是我,至少是我们。为了表示自己是一个懂礼貌的人,我没有蹲在地上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赶紧站了起来,以便能与她们面对面说话。

但是因为之前蹲着时间过长,猛一站起来的我顿时满眼金星,眼前发黑,无论如何也顾不上说话了。等我终于缓过劲来后,发现面前的两个小姑娘,一个已经笑弯了腰,另一个虽然也在微微笑着,但却无法掩住双颊上的一片红晕。笑弯腰的便是热情开朗的李琳,而微笑着悄悄脸红的则是安静内向的段微。

从此以后,李琳和段微便会时不时地跑到我面前,胡乱跟我聊几句。虽然所聊的从来都没有什么正事,但气氛无疑总是欢快愉悦的。谁要是说跟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聊天会不开心,我肯定要怀疑他的精神状况。

在我们彻底熟悉起来之后,李琳和段微便不止于时常找我聊天了,有时还会约我一起去网吧上网,去市场上随意乱逛,去小公园里散步……出于对各方面的考虑,我每次和李琳、段微她们出去玩,都会拉上华仔一起。我虽然没有问过华仔,但我相信他还是很愿意参与其中的,即便他在暑假之前才刚刚脱单成功。

有一天晚上,我们四人像往常一样在大街上溜达完之后,又去每人吃了碗糖水,这样就比往常回去的时间要晚了半个多小时。我和华仔住在他的亲戚家里,多晚回去都没太大关系,而李琳和段微住在工坊提供的宿舍里,如果晚归,大门关上了,便要找人从里面给她们开门才行。对此,李琳和段微丝毫没有感到担心。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工坊的老板是段微的一个什么亲戚,不算太近,但也不很远。

可是事有凑巧,这天晚上我们走到李琳和段微她们宿舍时,看到门前正站着一个不很年轻又实在算不上年老的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路灯有些昏暗,再加上我没有盯着陌生人仔细观察的习惯,因此我并没有看清她的具体样貌。但仅从一种大体上的直观印象,我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我的这种感觉马上得到了印证。

“怎么才回来?快进去!”只见女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推开了原本虚掩着的门,然后一把扯住段微的胳膊,很用力地把她拉了进去。在段微进到门里的同时,她头顶上的声控灯亮了起来,虽然灯光并不很明亮,但却让我借以看到段微标志性的脸红又出现了。等到李琳也紧跟着段微走进去之后,门口的女人狠狠瞪了我和华仔一眼,然后很快地也转身闪进了门里,随即颇为用力地关上了门。

只这一眼,我就意识到了刚刚感觉似曾相识的原因,太像了,这个女人和段微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出来,我想大概是因为她的衣着和妆饰都比段微要成熟得多的缘故,而且门口的光线实在昏暗。

门关上后,我立即下意识地转头看了华仔一眼,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种相信和我脸上差不多的莫名其妙加莫可奈何的表情。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我们同时转身迈开了脚步,然后在第一步落地时又同时笑了起来,默契值满分。

第二天上班时,我没有主动去问段微昨晚她们回去后的情况,想必她肯定是被她妈妈狠狠训了一顿。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李琳一个人来到我和华仔面前,跟我们详细讲述了昨晚她们回去后的情况。果不其然,段微没能逃掉一顿暴雨梨花般的教训,就连李琳也跟着受了不少埋怨。段微的妈妈责怪李琳没有像她们刚来莞城时答应她的那样看好段微,反而那么晚了还和她一起在外面瞎逛,更不应该的是还和两个男生一起。

李琳跟我们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虽然尽量保持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但还是可以时不时听出她对段微妈妈的有所不满。这不能怪她,因为和我们一起出去玩本来也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主意,而且她只比段微大了不到两岁而已,实际上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我的注意力并未完全放在听李琳说话上,因为从她刚走到我们身边时,我就发现段微站在不远处的一颗枝繁叶茂的芭蕉树下,时不时假装漫不经心地向我们这边看一眼。或许她是不好意思亲口跟我们解释,因而委托李琳来讲,但她又不能确定李琳具体都对我们讲了什么,因此迫切中又有点担忧。

李琳讲完之后,又和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朝着芭蕉树下的段微走去。我的目光越过李琳的背影,一直盯着段微在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段微的脸又红了,而实际上以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是不可能看清楚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当天下班之后,段微竟然跑到华仔的亲戚家来找我了。当我走出大门看到独自站在木瓜树旁的她时,恍然间我的脑海中好像影像倒放般快速掠过了许多画面。因为速度实在过快,我并不能清晰分辨这些画面,但我又十分肯定它们是我所熟悉的。

段微身边的木瓜树只比她高十几公分,树上结了好几个尚且青绿的果子,高度正好在段微头顶的位置,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木瓜就好像是她头上所戴的装饰品一样。不知不觉中,我竟看着段微和木瓜树出了神,连招呼都忘了跟她打。

“陪我去走走吧。”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段微首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把我从恍惚中唤醒过来。我本来想问她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李琳怎么没和她一起出来,但在话要出口的一瞬间,我又把它们咽了回去。是啊,经过昨晚那一出,今天只有段微一个人也就很正常了。而同时我又觉得,段微在刚被妈妈教训了之后转天就敢于再来找我,实在勇气可嘉。

当我习惯性地想进去叫上华仔和我们一起时,我又觉得既然李琳没有如平常一般和段微一起出来,那么我也不必非得拉上华仔作陪了,而且我看段微也是这样的意思。“走呗。”我对段微轻轻一笑,快走两步来到她的身边。这还是我们两个第一次单独相处,我从眼角余光中观察到,段微的脸又慢慢红了起来,大概之前一直鼓着的勇气已经用完了。

多年后,当我再一次想起段微时,我已不能清晰回忆起她的面容,但那天傍晚和她一起散步时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在长达五六个小时的闲逛过程中,我们多数时间是处于沉默状态中的。穿插于沉默之间,段微对我讲述了她的不同于常人而其实又算不上离奇的身世,简单概括起来便是:

段微妈妈在年少不经事之时,爱上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男人四处漂泊,并无安定之意,因此也无法给予段微妈妈任何承诺。但段微妈妈还是爱得执着,只因微时情分无需结果,仿佛当下片刻欢愉便足以抚慰此后半生。后来,男人在短暂停泊之后再次踏上旅途,段微妈妈深知自己无法留住男人,便也假作大方洒脱,放男人高飞远走。岂知在男人刚一离开不久,段微妈妈便发现自己已然怀有身孕。最合常理的办法便是舍弃腹中胎儿,一切重新开始。但段微妈妈不顾家人反对,执意生下了段微。此后生活艰难之处自不必言说,段微妈妈几乎凭一己之力将段微生养至今,已经过去十六年有余。

段微的话当然并不像我概括的这样简练,而且在时间顺序上颇为跳跃,我也是事后专门捋了一遍才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弄清晰的。在听完她断断续续讲述的当时,我不知该对她说何种安慰或者鼓励的话才好,感觉说什么都不甚合适,于是也就基本上一直保持着沉默。

在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对我说完之后,我们刚好又走到了段微她们所住的宿舍门前。分别之前,段微最后又刻意补充了一句:“我跟你讲这些,是因为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有谁是可以对他倾诉的。没错,我确实喜欢你,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但我不能不听我妈妈的话,所以,我们以后有缘再见吧。”

段微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讲完最后一个字便立刻转身跑进了宿舍大门内,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愣了好半天。当我回到华仔亲戚家时,华仔已经睡下了,这正好省得我跟他解释出去半天都干了什么。第二天上班前他再问我的时候,我只是随便敷衍了几句,没有跟他提任何一句段微前一晚对我讲述的事情。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就是我和段微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她所说的“有缘再见”原来并不是随口所出。第二天上班时,我发现段微不在,中午吃饭时我特意去问了一下李琳,她说段微被她妈妈带去自己上班的甬城了,再过几天等她妈妈再休假时就会带她回老家。我不清楚关于段微身世方面的事情李琳知道多少,所以不好贸然跟她说起。

自此以后,我和华仔跟李琳之间便不像此前看起来那样熟络了,一直到我们离开这个工坊,我们再也没有像段微还在时那样下班后一起出去闲逛。说来奇怪,原本每次都是热情开朗的李琳主动叫我们出去,然而缺少了安静内向的段微之后,我们却也随之散了伙。

离开莞城回到星城之后,随着新学期的开始,我和华仔都没怎么再提起暑假在莞城打工的事情。华仔一开学便迫不及待地投入了放假前才刚交往的女朋友的怀抱,恐怕连李琳和段微的名字都没有再想起过。我也一样很少想起,因此慢慢的也就连她们的样子都记不很清楚了。

但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段记忆并未从我的脑海中抹去,尤其是关于段微的那部分。她临走前那天晚上最后跟我说过的话,一直留存在我的内心深处,任凭岁月蹉跎而从未消失。还有那天晚上街头的大风,让多年后的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段微的突然消失是被风吹走了,因而除了我心底的回忆之外,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其它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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