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中国的父母们有句老话，叫“望子成龙”。这是一种爱。
还有一种爱，是“望子成龙”的反例，叫“我只希望你平凡的过一生”。
两种爱，该如何选择？金庸和古龙，分别展示了不同的道路。
金庸的作品《天龙八部》里有位能力很了不起的父亲，他是鲜卑慕容氏后裔，有着纯正皇室血统，自幼天赋异禀，一身绝世武功，叱咤武林。他的儿子叫慕容复，同样出类拔萃，人称“南慕容”。
这位父亲，叫慕容博。他有一个梦想——望子成龙。即希望自己的儿子慕容复复兴燕国，成为天子。慕容复的姓名里这个“复”字，便是典型的“以父之名”。
慕容博的戏份并不多，基本一出场就是教训儿子。
“古来成大功业者，哪一个不历尽千辛万苦？汉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唐高祖有降顺突厥之辱，倘若都似你这么引剑一割，只不过是个心窄气狭的自了汉罢了，还谈得上什么开国建基？你连勾践、韩信也不如，当真是无知无识之极。”
慕容博教训儿子，完全是一副“你怎么这么没出息”的口吻。而他眼里的出息，只有一条，就是要当上皇帝。
这种望子成龙，“龙”不是随便说说的，可是万人之上的真龙。这让慕容复压力特别大，几乎天天都处于焦虑中。
慕容复论文才武功，都是同辈中的翘楚，却唯独不是什么开国建基的材料。他老爸慕容博为了复兴燕国，苦心积虑三十年，纵横捭阖，挑拨了吐蕃、大理、大宋、大辽几个对立的政权，堪称十一世纪最强阴谋家，从小就给他洗脑，你这辈子要是当不了皇帝，你就是个废物！
摊上这么个父亲，慕容复也认命了。从此他的人生，只为一件事活着，就是复国。
但还有另外一种父亲，叫谢王孙。
谢王孙是古龙作品《三少爷的剑》里的男主角谢晓峰的父亲。谢王孙这位父亲的能力同样很了不起，他是神剑山庄的主人，是江湖绝顶的高手。他的儿子是人称“剑神”的谢晓峰。但他对谢晓峰的寄望不是望子成龙，而是希望他能平凡的过一生。
谢王孙真正的出场只有一次，便是面对前来向谢晓峰挑战的燕十三，他说过几番话。其中一段这样说道：
“自从老人家仙去后，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可是谢家每一代的子孙，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说：“只有我，我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本不配做谢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谢王孙其实一点都不平凡无能，但是他是个真正淡泊名利的人，他享受的是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而知子莫若父，他是懂他儿子的，他知道谢晓峰太杰出，必定被世俗所累。他也知道谢晓峰早已厌倦了每日的争斗和比武，所以帮助谢晓峰放出“谢晓峰已死”这个假消息，还为他办了场假葬礼。他想，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了。
当一代剑神谢晓峰成为“没用的阿吉”，到贫民窟当起了挑粪工人，谢王孙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心酸。他知道那是谢晓峰自我救赎的一段历程，所以没有任何的干涉。但他能预测，自己的儿子终有一天会回来。
谢晓峰作为一个天才，享有了一个天才的悲剧，但上天赐给了他一位好父亲。
但慕容复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上天赐了他一个貌美如花的表妹，却给他安排一位自以为是的父亲。慕容博作为他的父亲，似乎从来都是不懂他的。
连王语嫣这样不经世事的小姑娘，都看出来慕容复不适合搞政治，慕容博身为慕容复的父亲，还是个久经世事的老江湖，居然连这都看不出。
在整部《天龙八部》里，慕容复的出现都是围绕着他要复国当皇帝展开的。他走到哪儿都想着结交有识之士，想着日后助他完成大业。但事实上，他走到哪里都得罪人。和他齐名的“北乔峰”被他得罪了，身为大理国王子的段誉被他得罪了，身为逍遥派掌门、灵鹫宫的宫主虚竹也被他得罪了。
江湖上最有前途的三个青年，他全得罪光了。就这相当于在这个时代，你把年轻时的马云，马化腾，李彦宏全给得罪光了，以后还想搞互联网创业？
不仅如此，他还把对他死心塌地的女神王语嫣也给得罪了，结果女神跟人家段誉跑了。为了巴结段延庆这样的恶人，亲手杀掉了自己忠心耿耿的家臣，一举把心腹团队得罪得干干净净，闹得众叛亲离。
最后，慕容复终于被现实给逼疯了，变成了一个神经病。他成就不了大业，只能在小树林当“皇帝”，用糖果分封一些调皮的孩子，聊以自慰。
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一代武林豪杰，沦落至此，他的父亲慕容博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不是慕容博非逼着他当皇帝，他不至于变成这样。如果慕容博只是希望他过好平凡的一生，那他或许早就娶了王语嫣，带着家臣，过着鲜衣怒马的潇洒生活。
而慕容博呢，他在少林寺与扫地僧大战后，终于大彻大悟，放下了所有仇恨与欲望，皈依佛门。他倒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但是他留给慕容复的这个“复”字，依旧在毒害着慕容复。
他想着自己的解脱，却忘了给儿子解开那系死的铃铛。当他青灯古佛，不再问世事的时候，可曾知道，他的儿子还在红尘中为他的野心买单，最终变成了疯癫之人？
《天龙八部》洋洋洒洒一百多万字，结尾是定格在了慕容复身上，金庸这般写道：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他还在喃喃不休，究竟有什么耿耿于怀呢？他的父亲一生想要复国，最终都放下了。而他，复国之梦，就连在疯癫状态中，都还没有放下。
以父之名，可以继承荣耀，也可以继承毁灭。父爱如山，山可遮风挡雨，却也可以将一个自由的灵魂压成薄纸。慕容复的毁灭，少不了性格使然，但更是慕容博一早种下的恶果。“望子成龙”四个字，彻底摧毁了他的一生。
周杰伦的《以父之名》这样唱道：
以父之名判决
那感觉没有适合字汇
就像边笑边掉泪
凝视着完全的黑
……
仁慈的父我已坠入
看不见罪的国度
请原谅我的自负
没人能说没人可说
好难承受
荣耀的背后刻着一道孤独
闭上双眼我又看见
当年那梦的画面
天空是濛濛的雾
父亲牵着我的双手
轻轻走过
清晨那安安静静的石板路
我想，慕容复如果能听到这首歌，他是懂的。只是不知道，当慕容博在夜深人静，放下佛经，回首一生的时候，会不会幡然醒悟。
2017-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