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过小年(下)

那年过小年(上)

“樊书记,刘县长,李干事,进屋去坐,这乡下风大,吹坏了身体我可就成全县的罪人了。”众人照完相,孙二狗谄媚的请县上的领导进屋里。

生产队长闻信从家中赶来,此刻正在一旁候着,听见孙二狗的话,连忙过来推开屋门,等领导们进屋。

樊书记拉了张大龙的手,一起望屋里走,刘县长跟在后面,李干事背着相机四处打量,寻找理想的摄影地点。孙二狗扭头去了伙房,催促老陈头烧水泡茶,见老陈头四处找不到杯子,就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两个搪瓷缸子,让老陈头拿去,又在伙房寻摸出一个火盆,在灶里抽了几根燃着的木柴,这才端着火盆来到屋里 。

进到屋里,看见樊书记和刘县长盘脚坐在炕上,张大龙怔怔地站在炕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李干事在一旁捧着相机构图,显然这里很不适合拍照,他满脸愁色,拿手比划着,像是要把贫穷从屋子里赶走。张屠户和生产队长远远的缩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李干事手里的家什,似乎被那台相机勾走了魂。孙二狗笑道:“张屠户,我从公社上带来了一头猪,今天你好好地露一手,给县上的领导们整一桌杀猪菜来庆祝大龙考上了大学。”

张屠户连声答应,从裤袋上拽出一小截绳子,绳子头系着两把钥匙,打开墙角木箱上面一把精致的铜锁,从箱子底取出一个布包。张屠户把布包摊在墙角的矮几上,解开里面一个包裹,露出几把刀和一方磨刀石。张屠户把刀依次摆在一旁,把包裹皮拎起来一抖,竟然是一袭青布围裙,他穿戴整齐,精神头竟变了另外个人,只见他腰板挺直,右手提了杀猪刀,左手拿着磨刀石,双眼放光,对着炕上一躬身,道:“领导们坐,俺杀猪去。”

说完,一扭头出门,生产队长弯着腰,也过来招呼一声,把矮几上剩下的几把刀都裹了跟在张屠户后面。

张大龙望了一眼炕上坐着的两个人,点了下头,也退了出去。孙二狗从兜里掏出一包带过滤嘴的宝成香烟,用手指弹出几根递到炕上,樊书记和刘县长接了过去,孙二狗这边的汽油打火机已经打着,给二人点上,李干事收了相机,也凑了过来,和孙二狗挨着炕边坐了,也点上了烟。

樊书记狠狠地吸了一口,道:“二狗,你抽的烟不错啊,都赶上县里了。”

孙二狗笑道:“这不是领导们来了才去供销社拿了包工作烟,不怕领导们笑话,平时最多也就抽这个。”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又摸出一包没过滤嘴的宝成香烟。

刘县长笑道:“你怂有烟抽就不错了,听市里说开了年就要清查革委会,我这个曾经的革委会副主任只怕快要抽不上烟了。”

一屋子人脸色都变了,各自默默地抽着烟。樊书记有些不快,道;“老刘,过去的事上面都是知道的,我那时当革委会主任还不是组织任命的。再说了,我们县又没有发生大规模武斗,怕什么清查。国家还是需要我们这些基层同志做事情吧,你看,如今小王和小张都考上了大学,考分在省里都是排在前面的,正好宣传宣传,证明咱们过去对臭老九们还是尊重的。”

李干事连忙接口道:“书记说得太好了,来之前我已经联系了省报的老庞,回去就发个二版,好好宣传一下咱们县在您和刘县长领导下,一下子出了二个大学生。”

刘县长叹了口气,道:“樊书记,我是怕万一啊。”

孙二狗连连点头,心里想着刘县长的话,暗暗担忧起来。

张大龙走出房门,看见屋子外围了一堆人,大伙听说县里的大领导亲自来给张屠户的儿子送书,还拖来了一头猪,个个眉开眼笑,队长张罗着几个年轻小伙把猪从拖拉机上抬了下来,放在条凳和门板达成的操作台上。

门口的开阔地上已经搭起来一个木头架子,几个中年汉子在捆扎支撑。那边几个婆姨用石头垒了个简易的灶,把半个汽油桶装满水横卧在石头上,下面引了火,几根粗大的木炭噼里啪啦的开始烧了起来。

张屠户独自骑坐在条凳上磨刀,青灰色的磨刀石蘸了水,杀猪刀一下一下的在磨刀石上来回的蹭动,看上去像个木匠在刨条凳。磨了数十下,他用手指刮了刮刀锋,感觉已经到了火候,就拿清水冲洗了刀面,那刀陡然亮了起来,在雪地里闪闪发光,就像一弯银制的月亮。

汽油桶的水已经开始鼓泡,一串串小珠子从水底升起来,似乎是有个顽皮的精灵在水底呼吸。

张大龙踱了过来,想看看睡在门板上的那头猪。那猪被捆住了四蹄,嘴也被绳子缠住,只剩下一对眼珠望着眼前这群忙碌的人们。张大龙看过去,那猪哀伤地望着,仿佛在指责他不该考上大学,张大龙下意识倒退了一步,不料踩上张屠户的脚,吓得赶紧溜到边上去。

张屠户往年杀猪一直不带张大龙去,说是要不能让他沾上血腥气,张大龙想偷着去看看,张屠户不是打就是骂,今天却不敢出声。

张大龙从小就听外公讲过屠户来生要变成猪的故事,今天望着门板上躺着的那头哀伤的牲口,他心里弹出一个疑问:这会不会是死去的爷爷转世呢?

张屠户来到门板前站定,手里握着四十公分长的杀猪刀,显得格外得英武。队长端了个木盆放在猪头下,那是准备盛猪血的。几个青年依次站在木板边,等待张屠户一声令下,就要一起用力摁住猪身,如果挨刀的猪蹦将起来,那是非常不吉利的。

樊书记和刘县长也从屋子里走出来,饶有兴致地望着张屠户。李干事依旧拿着相机四处溜达,取景框的中心始终只有樊书记。孙二狗却有些魂不守舍,似乎刚才屋里又聊了些什么让他如丧考妣。

樊书记冲着张屠户点了点头,张屠户一挥手,青年们一起伸手摁住猪身。张屠户弯下腰,用刀背在猪蹄上一磕,冰冷的铁器让猪打了个激凌,猪脖子下隐隐现出一个小窝。张屠户眼疾手快,噗此一刀从小窝中间插了进去,却不深插到底,留出约莫四五公分的刀刃。猪疼的一挣扎,青年们不敢怠慢,一起死死地摁住猪身。张屠户松了手,从兜里掏出一根没过滤嘴的香烟,生产队长把自己嘴边叼着的烟头递了过来,张屠户就着烟头点眼猛抽了起来,青烟缭绕,倒像给死猪送行。一根烟抽完,张屠户伸手拔出杀猪刀,猪血喷将出来,老陈头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挂25响的鞭炮,拿在手里点燃了,扔在门板边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后,人群沸腾了,孩子们一起涌了上来,想去寻找一两颗没有炸响的鞭炮。

孙二狗听见鞭炮声才缓过神来,满脸堆笑地请樊书记等人进屋喝茶。张屠户则拿了一把剔骨刀在猪后腿上割了道口子,开始准备往猪皮里吹气。

张大龙还在一旁苦苦地思考着他未曾见过的爷爷是否会变成猪躺在门板上,人们敬仰地望着这个沉默的少年。看啊,读书人,多么深沉,和那些大官一个模样。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紧跟着,一个消息在人群中迅速地传播。生产队长的媳妇生了个小子,人们交头接耳,笑逐颜开,仿佛是自己家又添了一个香火。

生产队长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包过滤嘴香烟,跑进屋里给炕上喝茶的人敬烟。樊书记满面春风,笑呵呵地说:“张队长,你的儿子很会挑时间出来的嘛。杀猪有肉吃,以后定军山怕又要出个人物,今天过小年,还是蛇年,我看就叫做张小龙好了。”

众人齐声叫好,生产队长一叠声的应承,县太爷亲自给起了名字,他脸上绽开了花。

张大龙走出院子,望队长家跑去,他急切得想看看那个新生下来的孩子。

这孩子会不会是刚才那头猪换了躯体呢?那或许他就是我爷爷吧。张大龙边跑边想。

雪地里的脚印来来往往,终于踩出一条路,从村子里蜿蜒出去,通向那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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