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闪闪

齐帆齐微课:

某次在医院候诊无聊,我对问东问西的儿子说,我们小时候做作业,是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把灯芯挑高,外面罩上玻璃灯罩,刹时感觉光线明亮很多,不用担心灯火被风吹得晃动看不清字,就很幸福了。

儿子难以想象,为什么不直接开灯呢,要用煤油灯?

旁边的年轻人听了,很是愤愤,你真能骗孩子,怎么会没有电灯呢?就算在农村,怎么可能没有电灯?

看着他愤愤的表情和不屑的语气,我哑口无言。也许我说阿拉丁神灯,他不会这么生气吧。

01

油灯之于我有特殊意义。跟油灯一起浮现的,是儿时母亲在昏黄油灯下织毛衣的身影,透着温暖和岁月漫长。时光将记忆里母亲的身影拉得老长,她眼里的关心、鼓励、倔强和温和却清晰如昨。

我们儿时的教育,全是母亲在昏黄油灯下陪伴的身影。父亲是个木匠,只有农时在田里忙碌,为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在外务工的日子多,根本无暇理会我们。

我到今天还疑惑,没有文化的母亲,在80、90年代,为什么对子女读书这件事这么坚定,到底是哪个场景或哪个念头激励她深信不疑呢?

那时农村还没有通电,买煤油要带一个塑料瓶,走到 5里地外的农村合作社买,按毫升装进瓶里。我们家很大一项支出,就是每2个月要打2斤半煤油,母亲这点很舍得,全然不管父亲偶尔抱怨,为什么我们家的煤油钱比邻居家多一倍以上。

从我6岁起,打煤油这项工作就归我了。我常常和村里年纪大的孩子一起去,这对我来说是令人振奋的长途野游。

我们边走边玩,走铺着粗砂石的公路,这可比乡间泥泞小路要好走得多,故而脚步格外轻快。

这条公路笔直通向合作社,不用担心迷路。

公路两旁种着梧桐树,整齐排列着,巴掌大的叶片春天嫩绿,夏天深浓,秋天金黄,冬天只有光秃秃的肃穆枝丫。

路边草丛里会遇到不知名的野花,梧桐树后是长长的沟渠,沟渠后平整的农田也分季披上不同颜色的衣裳,有早春连片田亩的白色水光、夏天稻穗抽芽的浓厚深绿,秋天翻涌闪耀的金黄稻浪。

在孩子们的眼里,走在不熟悉的公路,看到的是农田别样的新鲜感和美好,却看不到这背后的艰辛耕耘和劳作。

02

母亲每天非常忙碌,她做饭、洗衣、扫地、种菜等,还干各种家里地里的活,她简直无所不能。

等她真正闲一点,似乎只有每天吃完晚饭以后。晚饭后,夜色一点一点变黑,母亲把鸡鸭鹅关入笼中,收拾好厨房和家里的一切。她点上油灯,安排我们把饭桌擦得干干净净,在桌子上各据一方做作业。

无数个夜晚,母亲坐在桌旁,油灯下,织着她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

我脑袋里经常浮现这样的影象,母亲拿着手上的毛线针一进一退,飞快地钩针引线,带动她的肩膀微微耸动,油灯昏黄的光将她抖动的身影拉长,朦朦胧胧地印在土砖墙上,窗外冬天的夜晚寒风呼啸,春天秋秋天的晚上夜虫唧唧,夏夜蛙鸣阵阵,彼此起伏。

四季在一件件织了拆,拆了织的毛衣中不知不觉过去,妈妈眼角逐渐添了细纹,我们如竹子般节节拔高,各自的手伸出衣服一大截,捉襟见肘。

别的衣服好凑合,毛衣和棉衣事关保暖,妈妈很重视。棉衣只在非常寒冷的天气才穿,妈妈很爱惜地收藏和给孩子们穿用。毛衣平时穿得多,妈妈奉行对毛衣的使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毛衣小了,大的孩子穿不下,给小的穿;小的孩子穿不下,拆了又重新织;拆过几次的毛线有些脆,容易断,不要紧,收集人家不要的纱手套,拆下纱线,掺入毛线重新织,又是一件新毛衣。

这般循环往复,无论什么质地的毛线都是宝,和油灯一样重要。

所以在油灯下织毛线这件事,看着费事,对母亲来说,却未尝不是一种信念。

母亲曾告诫我们,人最重要的是穿暖,吃饱但不求吃好,因为别人眼睛看得到我们的衣着和神态,但别人不会翻开我们的肚皮看我们吃了什么。做人要有志气,不能向人讨要东西。

她这句话,当然有所指,我们三个女孩都明白。 这句话其实也是向弟弟说的,不过弟弟不需要明白,因为他用不着讨要才有所得。

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按爷爷的话讲,是三代单传。爸爸不在家时,爷爷经常背着奶奶和妈妈,偷偷给弟弟零花钱,还经常带些小零食给弟弟。

邻居们有好吃的,也会招手叫弟弟过去,分些给弟弟,谁都知道李老师傅的孙子是他的心头宝。

爷爷是村里的资深老木匠,谁家锄头、扁担、桌椅没个坏的时候,可不得赶着找爷爷修整。

我和妹妹初时羡慕不已,却不敢向爷爷讨要,因为那是没有结果的。

弟弟心情好时,也会分我们一点,我一般硬气不接。谁稀罕,没志气!

03

母亲在油灯下织毛衣的间隙,会抽查我们的作业本。她像关心每天从鸡窝里收多少个鸡蛋一样关心我们的学习表现。无论多忙,这件事可别想糊弄她。

母亲其实并不懂教孩子知识,但她有她的方法,她逐一抽查孩子们的习题本,看上面的对勾与红叉各有多少。

全部是对勾,母亲表情轻松愉悦,红叉超过4个以上,她就要嘟囔,“怎么搞的,是粗心吗,还是不会做?不会做要去问老师!”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的脸部线条坚硬,透着一股追究到底的坚决。

每次期中、期末试卷拿回家,母亲一定细细检查。哪个孩子考试成绩好,她喜笑颜开,奖励一个鸡蛋,还可免除若干农活;考得不好,她就用沉沉威严的眼光瞪着考得不好的孩子,有时还会质问,为什么成绩退坡这么大?

我们装缩头乌龟,那一阵子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特别老实,唯恐惹她伤心或暴怒。

我曾看见母亲在屋子里伤心地摇着摇篮里的妹妹,偷偷流泪。

母亲的哭泣让我模糊意识到,她的无所不能可能是虚有其表,她的力竭和软弱不能被发现,不然就像中了某种魔咒,我和妹妹们将失去家里的依靠。

我从来没有跟妹妹们说过这点,但很快,我感觉逐渐长大的妹妹们似乎有同样的发现。

因此,对于母亲的要求,尤其是学习要求,我们不敢敷衍,弟弟就是个例子。

04

小学的弟弟贪玩好动,每每放学后,在外面打弹珠、掏鸟窝、打架、疯玩,天快黑才回家。

母亲每次问他作业,弟弟说已经在学校做完了,忙碌的妈妈没在意。但到期中或期末考试后,弟弟的试卷被带回家,妈妈顿时醒悟,难怪洗衣服时,她经常能从弟弟的裤兜里掏出沉甸甸满袋的玻璃弹珠。

知道自己考试成绩不好,弟弟放下试卷,撒腿就往爷爷家跑,去搬爷爷这个救兵。爷爷过来,站在地坪里,也不进屋,大声帮弟弟开脱一番,妈妈走出门,喃喃点头应着。

爷爷奶奶素来不喜欢母亲,抱怨母亲生太多女儿了,都是别人家的人。

母亲因此听了不少闲话,却也没办法,幸好很早分了家,她带着4个孩子,不求老人帮忙,彼此相安无事就好。对爷爷的要求,母亲能办到的,还是会努力做到,她不想落个不孝顺老人的名声。

弟弟偷偷躲在草垛后面看着爷爷为他说话,以为警报解除,放心在爷爷家玩,但晚上他得回家睡觉。弟弟蹑手蹑脚走进屋子,看到母亲在煤油灯下,像往常一样陪着我们。

结果等弟弟一进门,母亲迅速把他拉到另一个房间,把门关上,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笤帚狠狠教训弟弟。

啪——啪——啪的声音,也许是竹条绑的笤帚打在地上,也许打在弟弟身上,我们听到母亲的声音暴躁而伤心,“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孩子!”

弟弟大声哭喊,引得隔壁屋子的爷爷前来,但门关得死死的,爷爷敲门里面不应,他干着急,在屋外走来走去帮不上忙,我们吓得不敢做声。

似乎等了很久,母亲才打开门,我看到弟弟哭累睡着了,母亲的眼睛红通通的,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痕。

在我童年记忆里,弟弟几乎每2个月就要挨妈妈一顿“笤帚炒肉”。

弟弟被爷爷纵容,却被母亲经常修理。奇怪的是,长大后,弟弟并没有长歪,也不怨恨母亲曾经的教训,自言那时候自己太淘气,曾经在放学后投石块练准头打死校长养的鸡仔,又把学校的包菜拔了满园,还跑到隔壁小学结伴打架,简直是个小霸王。

还好,弟弟初中开始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像变了一个人。成年后和人创业打拼,略有小成,生活平稳顺遂。

05

近几年,我们姐妹、弟弟都携家带口回老家过年,一大家子人团聚,大人烤火聊天,孩子们追逐嬉闹,屋外的鞭炮噼里啪啦不时响着,一派欢庆的气息,热闹非常。

聊到儿时,弟弟总感叹被母亲教训得最多最狠;小妹妹说,我穿的是永远是最后一件只能报废的毛线衣毛线裤……

母亲早已不织毛衣,一来是眼睛不好,二来有现成的买,又好又便宜。煤油和油灯已成为舞台上的道具,生活中谁还会用呢?

母亲和父亲都已头发灰白,常年农村的风吹日晒,他们的皮肤被染成深褐色,额头眼角脸上爬满皱纹。

母亲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走起路来有些颤颤的样子。父亲的背弯得更厉害,更显瘦小。岁月催人老,他们竟然不知不觉70岁了。

昔日强大的依靠被岁月无情侵蚀成两个普通的老人。

母亲和父亲关切地问孙子孙女们的学习成绩。幼小的孩子们争相表演舞蹈、唱歌、背诗、讲故事等,一阵阵的欢笑声传出老远。母亲有时被孙女们夸张的表演逗得笑出了眼泪……

我看着母亲大大方方用纸巾擦泪,舒坦而快乐的样子,眼前不禁浮现儿时母亲偷偷流泪的伤心模样,母亲在油灯下织毛衣的侧影……

我想,那时每晚母亲在油灯下打毛衣,一面是陪伴督促孩子们学习,织衣免我们经寒受冻;还有一面,恐怕也是安定心神,强大和坚定自己的信念吧。

那时的她,应该心慌焦虑过吧?有人靠打坐、画画、养花安定心神,母亲估计是靠打毛衣避免心慌和乱想,和孩子们找到共同勉励支持的力量。

那时的她,家里4个孩子,常年几乎只有她一人照顾,用现在的话说,是“丧偶式”育儿。

爷爷奶奶只认弟弟一个孙子,且奶奶是母亲嫁给父亲后过继给爷爷的,母亲和她,并无共同生活和联接的感情基础。

倔强的母亲又不可能向娘家求助,外公很早过世,舅舅家都住得很远,且当时外婆半瘫痪,自顾不暇。母亲默默承担生活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她不想让娘家人担心,让其他人看不起。

多少年过去,母亲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编织毛衣的样子,总让我无端想起“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时的游子不是我们,是在外游走奔劳的父亲,是母亲对父亲的守候。

母亲生平两个最大的心愿,她期待子女前程远大,靠读书改变命运;她希望父亲在外平安顺利,家里虽贫寒但温暖。

她看挂历数着父亲从外地做工回家的日子,细细准备父亲喜欢的吃食,也为孩子们准备一份。

唯独,她不为自己准备什么。她每次吃饭很快,我们刚吃几口,她就说吃完了,我都不知她有没有吃饱。

06

母亲在昏黄油灯下编织毛衣的身影,在我的记忆里永久定格。

隔着时光,我一次次感受到母亲无言、坚韧的陪伴和守候,她在昏黄灯影里编织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期盼和热忱向往呀!

我想,本质上,母亲对油灯和毛衣的期待,难道不和凡人对阿拉丁神灯的期待一样么?对我来说,这盏记忆里有母亲身影的油灯,将一直摇曳在我的心间,给我无限温暖、勇气和力量。它就是我回顾岁月深埋心底的阿拉丁神灯。

我想,所有平凡伟大的母亲,都曾竭力为自己的孩子点过一盏爱的心灯吧,在漫漫不可知的人生路上,陪伴和指引孩子淡定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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