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厌倦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后,我最终决定在亚历山大港口附近的法罗斯岛定居。对于一个看遍世间山水、尝遍人间辛酸的老人来说,比起宏伟壮丽的奇景,他会更愿意去探索广袤丰富的心灵世界。即便它比幽暗的深渊更加不可揣测、难以捉摸......
我之所以选择法罗斯岛,不像世人所想的那样是为了去瞻仰著名的亚历山大灯塔遗址。我年轻时曾作为随行医师跟随一只威尼斯商队到过埃及,也亲眼看到过那座灯塔重建之后的模样——高高的瞭望台上建立着一座清真寺。当时的我和大多数商人和水手的想法相同,对那栋建筑感到异常失望,甚至毫无怜悯之心地期待着它毁于另一场地震。原因很简单,我曾在脑中构思的一切有关亚历山大灯塔的外形特点,都比这座乏善可陈的真实建筑要动人百倍。如果它彻底消失,那份神秘感反而会让我为其倾倒。
叔本华曾说过,人的一生是在竭力追逐欲望的路上和满足欲望后的空虚等待中交替前进的。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但这位哲人的悲观为我敲响了警钟——作为一名旅行家,我终究会厌倦自己触目所及的一切事物。我的人生理应在另一种模式下运作,时间须在趋向饱和的和谐状态中平稳地向前流逝,而这种和谐只能从精神探索中得到。有人劝我加入修道院,也有人鼓吹我和他一同加入一个印度斯坦人的邪教,我都拒绝了。我渴望全然的未知。无边无际的大海比一千万条小路包含更多的可能性。
就在商队即将离开法罗斯岛时,我极为偶然地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人数稀少,只有不足十人,在岛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群人和我所见过的土著居民以及旅居异乡的探险者们截然不同。他们沉默寡言,面容憔悴,好似患上了精神病。
起初,当我在船上遥望他们的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让我冷汗直冒。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神秘感好似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那样充满阴森诡异的气息。但是,他们眼中的光芒明亮而深邃,让我久久无法忘怀。我想,这些离群索居的孤独者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恐怕远比我们普通人的要有趣得多。于是,时隔四十多年,我再次前往法罗斯岛,试图以一颗凡人之心去贴近、融入那个别有洞天的小世界——我相信那将会是我一生中最令人激动的冒险历程。
我到达岛岸时正值傍晚,无声的寂静伴夕阳的余晖催人入眠。我睡着后不久,船靠近了海岸。顿时,一束强光从前玻璃照射进来,把我吓得睡意全无。跑到甲板上一看,离岸不远的海滩上,有几个身着黑袍的人簇拥在一堆刚刚点燃的巨大篝火旁,紧盯着那直冲云霄的橙红色火焰,久久没有动弹。我以为他们在举办什么秘密仪式,没敢打扰。
过了不知多久,其中一个人从可怕的沉思中醒来,发现了临岸的游艇。他十分熟练地拿起火堆中的一根木棍充当火把,用手势招呼我下船,好似已经习惯了招待来客一样。我有些紧张地下了船,火堆旁其余的人也陆续结束冥思,三三两两地围上来和我握手。
在那令人惊异的友好仪式中,我发现这些看似恐怖的神秘人相当博学多才。他们大多会说流利的西班牙语,有的人还懂英语和拉丁语或别的什么语言。他们热情而温和地和我交流,和当年我所见到的异类群体简直毫无相似之处。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那位招呼我下船的老者看出了我的困惑,眯起眼睛爽朗地笑了几声,轻声告诉我他之后会和我谈谈关于他的故事。
“我是一个神学爱好者。”等人群散尽后,老者坐在礁石边告诉我,“我曾在西班牙的一些沿海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是我那时结识的朋友。在那里我们共同研究过有关罗特提等神学家的书籍。其中最令人感到困惑的和地狱有关。论点太繁杂,很多我都记不太清了。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观点是:地狱是被上帝排斥的事物,是爱的对立面,活在地狱中的魔鬼和罪人则是亵渎上帝仁慈的存在。之后我又翻阅了斯维登堡和伯麦的著作《灵智六论》,其中说道:地狱和天堂是人类自由选择的状态,不是惩罚机构和慈善机构。这两句相悖的话困扰了我很久。您怎么看?”
我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回答,估计是用某种巧妙的方式转移了话题。老者的话令我失望,因为在他身上,潜藏着一个我竭力想要摆脱的弊病——无意义的过度思考。对那些头脑聪明的神学家而言,他们的疑惑无非是些司空见惯的哲学问题,而我所期盼的是了无穷尽的问题和答案。人只有活在变化中才能保持精力的富足。倘若他举起一片贝壳、一根鼠尾草,或是一捧灰烬,并伏在我耳旁,告诉我那就是地狱的话,我大概不会相信,但肯定会耐心地坐下来聆听他的解释。我想,这世上不存在任何错误答案,只存在荒唐的局限性。
随后,老者接着说道:“之后的几十年里,我反复思考着有关地狱和从它之中衍生出来的难题。我实在是过于愚钝,不亲身体会就无法把理论搞懂,所以一直得不出有效的结论。在你刚刚见过的那些人中,有一位见闻广博的旅行家,他告诉我这岛上有一群真正领悟世界真谛的人。只要和他们面谈一番,就能了悟任何复杂深邃的难题。于是,我们便来到了这座岛,住了下来......”
我顿时有了兴趣。这意味着当年令我着迷那些人还住在岛上。我连忙向老者询问他们所在的位置,他却不解地问道:“您也是为了解惑才来到这座岛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