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旧事


两年前的夏天,我带着女儿搬到了城北的住雨巷。下车后,还在上小学的女儿伸出小胖手指着十字路口的木质路牌问我:“爸爸,是雨们都住在这里吗?“

小巷不宽,但十分干净。巷子路面是陈旧的沥青马路,两旁的梧桐正盛,像深绿的海洋包覆了整条街道,即使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也只能映出星点琐碎的光。阵阵夏风拂过,洒落的光影随风闪烁,仿佛一群金色的迪士尼小精灵翩翩起舞。行道树两旁的屋子错落有致,最高只有三层,但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一个小院和用青砖砌的围墙。围墙略及人高,墙上有传统的梅花型空隙,空隙和墙面上布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住雨巷像一位老者,在城市钢筋混凝土怪兽的包围中,静静地呼吸凝望,生活思考。我很庆幸,能找到这样一个宜居之处。

彼时我因为某些原因辞去了报社工作,靠着几部小众杂志专栏的微薄收入,才能勉强支持孩子学费和日常生活费用。妻子作为报社海外常驻记者被派去荷兰,还有两年才能归国,只剩下我和女儿留在这个南方小城里。孩子长大该念小学了,我思忖着把家搬到这里,一是孩子上学方便(附近就有一所不错的小学),二是自己心烦意乱,来这里也图个清静。

和房东女士联系妥当后,我和搬家公司的工人师傅摸着地图找到了这里。到了巷子口后,师傅告诉我说这巷子实在太窄,车开进不去。他把所有家当卸下后,就开着卡车一走了之,剩下我和女儿愣在巷子口。正当我发愁怎么把这些庞然大物搬至新家时,迎面走来两个微笑的年轻男子,说:“你们是要搬到这条街的12号吗?”

“嗯...请问你们是?”

“我们住在这条街的13号。需要我们帮忙吗?“,一个男子说着,比出了剪刀手的手势。

“呃...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赶忙推辞。

“咱以后就是的天天打照面的邻居了,您就别客气了!勇,咱先抬床……一、二、三!”

托俩小伙子的福,三个人只用一天,就把东西都放进了屋子,稍微再摆弄打扫一下,我和女儿就可以入住了。

后来我才得知,这两个小伙子一个叫阿坚,一个叫阿勇,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他们之前和出租屋的房东很熟悉。半年前,房东家里的事业蒸蒸日上,在北京购置了一套房子,于是决定全家都搬去北京生活。但毕竟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有了感情,于是决定这里的小屋只租不售,给有需要的人使用。而搬家这天,恰巧阿坚阿勇工作的餐厅午市结束下班,回来的路上看见了我和女儿,马上反应过来我们是新房客,就顺便帮着我们搬了东西。

搬家的途中,女儿就放在隔壁家玩耍了。回来时,她嘴角黏糊糊的,还粘着一粒黑色的西瓜子。我故作生气地问她:“好吃狗儿,都吃了什么啊?”

她吐了吐舌头,眯着眼睛告诉我:“李爷爷说,夏天不吃西瓜容易中暑,非要我吃…“

她口中的李爷爷,就是隔壁家的男主人,也是阿坚和阿勇的父亲。我带着女儿谢过了老李,回到新家,窗外已是夏夜蝉鸣。我打起精神给女儿读完故事哄她入眠之后,筋疲力尽的我沾床就睡着了。


来到住雨巷之后,无班可上,每天必须的任务就只有接送女儿上学和做饭做家务,由于我习惯深夜写作,因此白天空出了大片的时间。刚从工作岗位上下来,不太习惯这样慢节奏的生活。每天早上送完女儿上学,买菜回来也不过九点半。女儿喜欢和同学一起玩,中午坚持要在学校吃饭,于是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我都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就算无聊到把屋子里的地仔仔细细拖三遍,最多也不过两小时,大把的空余时间对于闲不下来的人来说无疑是场噩梦。

半个月的痛苦闲暇之后,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隔壁老李家。老李刚退休不久,平日两个儿子都上班,空荡荡的屋子也十分欢迎我前去拜访,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每天忙完了该做的琐碎事务之后,我就去老李家串门,老李基本也都在家。

老李头发花白,面目慈祥,目光很柔和。他爱好花草,院子比我家院子大,但却比我家院子“拥挤”。院子里专门圈出一块地当做小花园,里面都是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我对花草树木没有太多研究,因此老李每次慢悠悠地给我介绍各种花草的名称和特点后,第二天我就全忘记了。老李也不生气,他就指着同样的植物再给我介绍一遍。

逛完花园,听完老李介绍他那如数家珍的植物后,我们一般会回屋内下象棋。在我有限的偶尔街边对弈的印象中,头发花白的老头棋艺一般都十分高超,下棋步步露杀气,处处险象环生,几乎毫无破绽,最后自己只能无奈承认对方技高一筹,在被将死之前乖乖认输。但老李不同,老李的棋路很平和,手法也未见多高明,我和他对弈一整个下午,往往互有胜负。我承认我的棋艺水平不高,但老李的头发也并没有白到我心中高手的程度。

不论花草或是下棋,慢慢地又让我找回了一丝生活的乐趣。每天的时间好像也不再那么难熬了。偶尔中午下棋忘记了时间,晚饭时间还可以带着女儿尝尝阿坚和阿勇两兄弟的手艺。有一天在老李家吃完饭,我注意到在偏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老李一家四人的合照,旁边是一本打开的荣誉证书,上面写着市级象棋比赛一等奖,获奖人正是老李的名字。这让我十分讶异,饭饱之余,我偷偷拉过阿坚来问这证书的事,被告知老李当年的象棋水平闻名方圆百里,打遍市里无敌手。我问,那怎么每次和我下棋胜负都是对半呢?他笑笑说,要是每把都赢你的话,你还会来跟他下吗?他年纪大了,只是想有人陪他下下棋就够了,输赢不重要。

我恍然大悟。


平均一两个月,我会收到妻子的来信。她告诉我,工作一切顺利,她觉得其实国外并没有如国人所说的像天堂,每天的生活和国内的也差不多,无非上班下班吃饭,而且那里的食物根本比不上中国哩。我告诉她,我带着女儿搬到了城北的一个小巷,每天的生活还不错,女儿每天开心快乐,特别是隔壁的邻居也很友善,看来是选到了一个好地方。

一天,我去街角邮箱投递给妻子的回信,投毕回来时路过老李家,见他拿着剪刀在修剪花园的花草。我推开院门,在后面细细观察他修剪花草的过程。今天老李的表情和平常有些微的不同,神色多了些许凝重。

不一会老李注意到了我,回头朝我微笑了一下,继续打理着他的花草,说:“给花草剪枝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每次轻轻地一剪,就决定了花朵未来几年的生长的方向和势头。剪枝的时候,心一定要静,不能有任何杂念。“

“嗯...以前我对植物不太了解,但这几个月和您在花园里不停地逛,了解了很多不同植物的知识,十分感谢。通过您的介绍,花园里静止的植物仿佛变成了会动的,有灵性的生物呢!”我笑着对他说。

我说话的过程中,老李一直没有抬头。他把剪刀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叹了一口气,没有接我的话:“人又何尝不是呢。人生在世,恶念就好比需要剪去的枝条,若稍有不慎让恶念占据了上峰,或许它就会影响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甚至可能持续几年的时间哩。“

我没再说话。正当我细细品味老李说的每一句话时,老李突然起身,指着不远处的几株植物,依然柔和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暗淡:“我爱人还在的时候,我和她一起种下了这几株二月兰。那个时候我对花草不太在意,整个花园基本都是她在打理照料——当然,还有我们整个家。我每天除了去电力局上班之外,家里的大小事情从来没有操心过,但家里却总是井井有条。四年前,她说她腰有点疼,我觉得没什么,毕竟人上了年纪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后来疼得严重了,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骨癌,而且已经晚期了。几个月之后,她就去世了,留下了我和两个儿子。“

他蹲下身去,轻轻抚摸着那几株二月兰:“之后我就辞了工作,专心照顾这个花园。还好儿子们长大了,也不用我这个老头子拼命干活了。刚开始两年,花园里的植物一年四季都像被霜打过一样蔫。后来我查了很多资料,结合自己摸到的一些窍门,花园里的花朵终于稍微回复了一点生机。不过,不管我怎么打理,花朵终究不及我爱人在的时候开得旺盛。还是她厉害啊!“

老李说罢摆摆手示意我进屋坐,像往常一样,他还得在花园里打理一阵子。我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便进屋去了。沉默或许比苍白的语言更加适合此情此景。

后来我才知道,今天是老李妻子过世的第五年。

在这里呆得越久,就越能感受到内心的平静,刚到此地时的焦虑通通一扫而空。巷子就像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水里都是被释怀的愁绪,一滴滴烦恼的墨水滴进海洋,明明存在却又不见了踪影。

妻子还有半年就能归国,女儿这一年多时间又长高了好多。有一天接女儿回家时,我望着“住雨巷”几个字,突然明白:“住”即“停”之意,无论多大多狂的风雨,来到此处稍作停留,最终都会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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