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乎上潜水了很久，突然昨天看到万万姐在知乎上提了这个问题，而看到下面的几个回答全部是关于国外航校的体验，于是突然有了想去写个答案的冲动，我想去写一个关于在国内航校跟着教官学习飞行的体验。可是当我打开电脑准备好了去回答时，发现这个问题竟然被关闭了！我不知道管理员是怎么考虑的，他们是有多敏感，多矫情，对于一件他们完全不了解的事情，他们怎么就可以这么粗暴的对待！
也许问题出在了那个括号上。其实只是一种好玩的表达方式而已，可是关闭的理由却那么冠冕堂皇。
但我还是想去回答。
我是在中国民航飞行学院学习的飞行技术。确切的说是在新津分院学的初级教练机，广汉分院学习的中级教练机和高级教练机。
在我第一所大学时，有一次在宿舍曾经跟同学讨论起来到底哪个学校的占地面积更大。当时我觉得我们学校已经很大了，一个主校区里面包含有教学区，学生宿舍区，五个食堂，一大片操场，游泳池，还有教职工的住宿楼，一个幼儿园，一个学校的医院，甚至还有一个露天电影院。学校西面有一大片校办工厂，后来当做了我们精工实习的地方。学校南面还有一个航海学院。远在这个城市的南面还有分校。这还不够大？
我一个同学说，那并不算很大，中国矿业大学才大呢。因为学校边上连绵的几个小山头全属于这个学校，学生们平时学着去辨识各种石头就是去钻山沟。而那些山沟大的以至于很多学生直到毕业也没能全部走一遍。最重要的时，时不时的就会在山沟里发现一具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害的死尸。你说够不够大？
我觉得这个大学的占地面积确实够大了，直到我去了中国民航飞行学院。
这只是新津分院，属于一个小分院。因为这里的学生和老师最少，并且跑道也最短。其他几个分院里面洛阳，绵阳，广汉都是标准跑道，可以起降大型民用客机的。另外还有一个遂宁机场，那里不驻人，平时新津和绵阳的飞机会飞过去训练。广汉还有一个总部，是学生们学习理论知识的地方，前面一条马路隔开两个校区。一面住着飞行学员，一面是签派，管制，乘务等一些学生住宿学习的地方。所有这些，都属于中国民航飞行学院。
所以当我到了这个学校的第三天，当我了解到所有这一切后，我立刻给我那个同学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现在知道有一个大学比中国矿业大学更大了。也许至今为止算是中国占地最大的大学了。
有点跑题了。拉回来，回到当时跟着教官在新津学习飞行的时光里。
到了新津学习了不到一个月的机型理论后，很快每个新来的学生就被分组，每个组四到五人，并且会有一位教员来带。这个教员将会是你在飞行技术上的启蒙教员，他将会戴着你从零开始学习飞行，然后通过一关关的检查，最后是30小时单人单飞。在这之后也许你还会跟着他继续完成剩下的初教飞机训练，也许就会被分给另外一个教员了。
于是我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我们不约而同的会叫自己的那位教员：师傅。而见了其他教员，就会叫某教员。
我这位教员是甘肃人，老成持重的感觉。第一次见着觉得年纪不算小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那时候也只比我大五六岁而已啊。说话很温和，比较慢，给人感觉没什么脾气，有有点古板。
但后来我们发现，那只是表象，那只是在不飞的时候才有的感觉。。。
手里竟然没有找到师傅的照片，遗憾。哪天要问他要一张来。本来他的微信头像就是一张他自己叼着根烟的照片，刚才去翻手机，竟然换成了一只天鹅。无法理解。
竟然百度到了当时的葛主任，现在的葛副院长的照片。
记得刚到分院，几位领导给我们开了个会。然后葛主任带着我们参观了一下校园，最后来到我们住宿的那个小三层楼。一楼斜对大门的一间房间里，他漫不经心的指着右边一张床说：那是我学飞时睡的地方。又指着对面一张床说：那是前阵子开着747跑去台湾的那个机长当年睡的床。于是我们往那张床多看了几眼，好像能看出点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来似的。但很快我们中的一个人哭丧着脸说：别看了，那现在是我睡的地方。我才不会干哪种事情呢！于是我们大家又带着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一时竟然不知所措了。
这张葛主任的照片应该拍的更久远一些了吧。我记得这是我们宿舍楼背后的一小片空地。学完理论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都会各自搬着小板凳，以组为单位各自聚一起，抱着那本学院编写的飞行程序的蓝皮书在那看。似懂非懂的感觉。师傅飞完了会过来给我们每天讲解一部分。剩下的时间里就坐那，地上用粉笔画一个标准起落航线，然后开始模拟整个起落航线的飞行程序。
是的，仅仅是凭空模拟，表演天赋好点的会站在粉笔画的起落航线上，每走到一个点嘴里会叨咕叨咕在这个点上自己应该做哪些程序，飞机的姿态应该多少，高度，速度，油门，眼睛往哪里看。。。。就这么一遍一遍的叨咕叨咕。时不时的就会忘掉什么，赶紧拿书出来看，或者旁边的同学提醒。一个人走完一遍，下个人接着走一遍。每天上午下午就是这样渡过。
是的，你也看出来了，那很无聊枯燥。又不让回宿舍睡觉大牌看电视。于是没过多久，大家就会懈怠。有的人时不时的掏出自己的手机发两条短信，有的人拿本小说偷偷看。然后，突然某位教员走过，路过，一声严厉的呵斥：看什么呢！继续走程序！所有人立刻在两秒钟之内不约而同的转换频道，看书的，背程序的，模拟走程序的，地上画航线的。就是那么快！
虽然师傅经常说：你们现在即使把程序牢牢记住，真正上了飞机，发动机一转，你还能记住百分之五十就不错了。但如果你只记住了百分之五十，那上飞机之后呢？宝贵的时间难道都拿去重新学程序？但至到第一天上飞机，我才知道，螺旋桨一转起来，脑袋立刻一片空白。我觉得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然后在巨大的声响下，教员的声音也会提高很多个分贝！当我做完一个动作开始发愣，立刻就会冲我吼：下面该干什么！平时的温柔，笑容，在那一刻荡然无存，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而我此刻面色刷白，冷汗直冒，估计还两眼发直。直到他又冲我吼道：给手势！滑出！
我不记得我第一次飞了两个还是三个起落航线了。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螺旋桨巨大的声音，还有就是师傅不断的冲我吼，给我发指令。
半天飞行结束，下午两点钟我们准时又会搬小板凳坐在外面。这所学校的前身是空军第十四航校，而我们一入校就被告知，这里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有组织有纪律的结果就是每天早晨七点起床。除去中午午睡时间外，不可以沾床。并且按规定着装，按规定时间学习，飞行，吃饭，就寝。
师傅在两点钟准时出现，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温柔，随和。。。反正我当时心里惊叹一个人为什么可以表现的反差这么大。他表扬我们，鼓励我们，一点点给我们讲解，每个人进行讲评。我们也如饥似渴的听，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小时。
第二天上了飞机继续被吼，每个人下飞机时都低着头，脸色刷白，嘴唇干燥，无助又茫然的眼神瞪着地上某一个点十几秒不带挪动的。而下午又会如沐春风般听师傅讲评。
当我们和别的组互相交流后发现，虽然感受是相同的，但每个师傅的做法并不相同。有的人也会大声吼，有的人则会用严厉的眼神突然瞪向你，照他们组员的说法：那一刻简直会被吓尿。有个人偷偷跟我承认说，他真的被吓得挤了几滴尿出来。而有的人会在你做错动作时打你的手。有的人痛心疾首无处发泄时，会自己拿拳头砸玻璃。他们组员每次都会觉得很心疼自己的师傅。
当我们交流之后，发现所有人都会有类似的经历，当我们把这些东西说出来，我们觉得压力似乎没那么大了。有点像西方人的互助会，或者对神父告解一样，当你说出来，得到了安慰，你似乎觉得这一切其实都能够忍受。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我们还在一点点的进步，我们学的越来越多，飞的越来越好。起码我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以至于我们通过了十三小时检查之后，我们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我们飞的不错了，已经通过了最重要的一个检查，我们能够完整的飞几个起落航线，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忘记什么，似乎还是有一点缺陷，但我们自己会在未来一百多小时的飞行中改正过来的。
但是，我们错了。暴风雨才刚刚开始。在这之后，直到三十小时单人单飞之前，师傅比之前更严厉，暴躁。
我起飞他看我不怎么打配平，竟然大声叫：为什么不打配平！你力气很大吗！紧接着他就把配平打到最前，以至于我使劲全身力气才能把飞机拉起来那么一点。然后他竟然冷笑着说：看起来也能飞，那你就这么飞吧。。。
他看我转弯太犹豫，又大声叫：为什么还不转！你他妈要撞山嘛！我下意识突然掰杆转弯，他一把将驾驶杆扭过来，叫：转那么急！不怕失速？
他看我总是对不准跑道，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操纵飞机左右大幅度扭几下，边扭边恶狠狠的说：你到底能不能对正跑道！然后飞机不知道被转的偏差多少，让我自己修正到跑道上去落地。
而另一个组的师傅已经开始拿巴掌拍学员的耳麦了。还有一个组会被冷不丁的拍一下后脑勺。
一年后我已经到了广汉分院跟随另一位师傅学习中级教练机飞行，有一次看到初教的师傅来这里学习。晚上他邀请我去他宿舍坐坐，我那了两包烟，聊了很久。中间我曾经问他，为什么那段时间骂我们更凶了。他说，还有十几个小时你们就要单人单机去飞了。我那时候不敲打你们，让你们把技术练好，到时候一个人上天了，谁能帮你呢？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当时的你真的无法理解。
慢慢的我们也联络到了被分到绵阳分院的同学，我们会互相倾诉。当他们听说我们大多数时候做错了什么仅仅被骂几句后，都会沉默好几秒。然后说，你们应该很幸福了，我们都是直接上手的。我们还会补充说，我们师傅也上手啊。拍后脑勺，拍耳麦呢！他们又会沉默几秒，然后说，都说你们分院的教员特别温柔。确实是这样。我们教员每次只要一听到自己的同学驾驶着航空公司的大飞机到绵阳，心情都会瞬间不好，于是每次我们看到大飞机来绵阳落地，我们的心就会颤抖。后面的飞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即使这样，仍旧不能保证不犯错误，那就一定会被拍脑门，砸肩膀，各种骂。
于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只好把话题扯开。。。
当时我是信他的话了。可是一年后我在广汉时，看到他有一次兴冲冲的跑出去，跟我说他师傅来了，他要去请他吃饭。每次提到他师傅，他都是带着敬仰感激的眼神。于是我才觉得他当时把事实夸大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那句：都说你们分院的教员是最温柔的。让我们瞬间觉得轻松很多，甚至有了那么点优越感，觉得也不过如此，被骂两句有什么的啊。
可是我们又错了，因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新津分院的教员确实最温柔。可是难道你们不知道你们那里还有个外号叫“拳王”的教员吗？
我们表示一头雾水。没人觉得自己的师傅像拳王。而其它教员里面看起来也没谁像拳王。直到我们单飞后被重新分组，每个组都会有两三个人被分给其它教员带飞。然后有两位同学有一天哭丧着脸说：我知道谁是新津拳王了。就是我们现在的教员。
为什么呢？看起来瘦瘦的，白白净净的，岁数也不算小了啊。
他们说：明天周末，刚才他让我两明天上午九点帮他装沙袋。。。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们很多人自发的站在阳台，望着楼下。不多久，看到他俩抬着一个沙袋走，而后面跟着他们现在的那位教员。。。
我们面色凝重的目送他们渐渐消失在楼的背后，那片阴影中。。。
其实我也在夸张，夸大了实际情况，可是不这样的话你们就不爱看了啊。不是么。
再也没有回去过新津分院了，听说又盖了更大的宿舍楼，增加了更多的飞机。塔台都重新修了一个更大的。以前那个红白相间的小塔台不用了吧，我们在飞行间隙坐里面聊天等飞机，最盼望就是加餐时间。有时候是馒头花卷，有时候是饼干蛋糕。而四川泡菜和绿豆粥是一定有的，那个是我们的最爱。
新津县城现在应该也变得更好更漂亮了吧。我们记得穿过机场出了学校就是当地农民低矮的传统样式的房子，他们每天会把水牛在机场周边的草地上放养。当我们收工后，牛会跑到滑行道上面走一走，也许会留下一坨牛粪。而跑道在那时就会成了小青年飚摩托的场地。
每到周末，机场就会有人来放风筝，卖糖葫芦和米花糖。养蜂人甚至还会打帐篷在草地上住很多天。有一次晚上回去穿过草地时，他们家的狗以为我们是坏人，追我们一路。我们边跑边骂，狗声和骂声回荡在夜色里，半空中。
十年来，每年我都会给我的师傅发几次短信，问候一句，而他每次都邀请我去新津做客，让我再去看看机场，看看飞机，看看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