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节结束后，成苒一家在黄家住了一宿。

每年过年，娘舅家都会全员聚齐。而今俨然已是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了。

这里从早到晚都热闹非凡。大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牌，年轻人约着拍照、玩游戏、爬山、逛街，小孩子们放烟花、捉迷藏、跑来跑去……

在这样的氛围里，成苒总看见外祖母黄刘氏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烤火。是呢，热闹都是年轻人的，与这个耳朵不太好使、眼睛不太好使的、佝偻如虾的老太太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家劳碌了一辈子，支撑着这个偌大的家，含辛茹苦地把一群儿女拉扯大。

成苒问坐在身边喝茶的黄鑫：“小舅，外婆这段时间身体好么？”

黄鑫放下茶盏：“去年她曾经悄悄到桑园采桑，摔倒了，伤得很严重。那时起不准她离开家里了。只是她坐不住，成天忙这个忙那个的。你小表哥不是国庆结了婚么？她还催你表嫂快点生个孩子，说趁着还有力气，能帮她照顾小孩呢。”

成苒更担心另一件事，道：“外面现在人多车多的，老太太腿脚又不利索，小舅可要看好她。”

黄鑫苦笑一声：“哎，我和你舅母都要上班。你两个表弟还在上学，她要出门是没有办法阻止的。我总不能把自己的老母亲锁在家里吧？你有机会劝劝她，我们说她她会以为我们嫌弃她的。”

成苒看向坐在客厅烤火的老人，没有任何纹饰的银簪被火光照亮，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自成苒有记忆以来，外祖母就是用这根银簪拢住满头银丝的了。她的脸被岁月溶蚀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不复清澈的眼睛望着一屋子的热闹，透出温婉慈祥的神色。她惯常穿着旗袍，如今过年，平日里的纯黑旗袍换成了纹着红色绣线的黑色旗袍。

成苒曾听母亲说，外祖母的一应用物，衣服、鞋子、被子，都是老太太自己动手做的。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她的几个女儿也和她一样心灵手巧。

黄刘氏感应到成苒的注视，忙招呼外孙女儿近身来坐。

成苒依言过去坐了，拉着外祖母干枯如柴的手。这手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和青色的血管，夹菜的时候、拿东西的时候会颤抖，但是那掌心传来的温暖一如往昔。

“你平时很少来家里，是不是很忙？”老太太用另一只手握着成苒的手。

“外婆，我在读大学，以后都只能过年才回家了。”成苒黯然道。

老太太笑道：“噢！那没关系，你安心读书。你妈、你阿姨，没有哪一个能读大学呢！”

“以前学费很贵嘛？”

“当然啦！”老人回忆着，“你妈几个读书都读得可好了，可是家里实在供不起这么多人。你外公在你小舅三岁上去当兵就没能再回来了，偌大的家得支撑起来呀！你几个大舅大姨只好小小年纪就出来干活挣工分了。你小舅没人照顾，由上学的人轮流背着去上课，后来老师不让，你妈几个陆续辍学了。”

“那时候日子过得可真苦！”

“是呐！家里没了男人，孤儿寡母的就会被人欺负。后来分产到户了，我们家人口多，地也就分得多。家里有一大片桑园，养蚕很费神，蚕一天要吃很多顿的。还要开荒种棉花、种菜、种粮食，家里这么多人，吃的穿的都从这些开荒的地里来。好在孩子们慢慢长大，日子是越过越轻松了。”

成苒轻拍着外祖母的手背：“外婆，你现在已经苦尽甘来了，不用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没日没夜干活的日子了。”

“这倒是……”老人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不过日子过好了也要牢记以前饥荒的时候啊。你们年轻人没吃过苦，不懂得珍惜钱物。你那个小表嫂成天买花回来摆桌子上，没两天花就谢了，真是浪费钱。以前这么多钱都够你妈读完高中了呢！”

成苒按摩着老人的手，道：“外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儿。反正嫂子花的是她自己的工资，您就别管了。您呐，该吃吃该喝喝，享享清福吧！”

“怎么能不管呢？人活着，要吃饭就要干活。”老太太不苟同地皱眉，“照我说，结了婚的人了，就要顾家，勤俭持家！还要赶紧生个孩子传宗接代。你小表哥和她却都说要好好过二人世界。哎！我老了，怕是很快就不能帮带曾孙了啊！”

“外婆……”成苒笑道，“您拉扯大了这一大帮孩子、孙子，您的任务早就完成了！至于曾孙，他们应该是由他们的父母、爷爷奶奶来照顾。您难道不相信我的舅舅舅妈和表哥表嫂能和您当年做的一样好吗？”

“这……”老太太迟疑着，“可是我还能干活不是？整天只顾闲坐着、吃饭、睡觉，总是不好。”

“哎呀！”成苒佯装生气道，“您现在可不像年轻那会儿有力气了，干活要是伤了，才是给我们年轻人添麻烦呢！听说你去年就伤着了，看病用的钱比你养蚕的还多呢吧？您好生在家烤烤火、看看电视、听听小曲儿，年轻人也安心去上班，就是帮了大忙了！”

老太太半信半疑着，思索了半晌，道：“我真的什么都不做比较好？”

成苒故意板着脸道：“当然啦！外婆您健健康康的，我也能安心读书啦！”

“噢，这样……”

“还有，不要到街上去哟。”成苒趁热打铁，“现在的年轻人车都开得飞快，很危险的！”

老太太捏着成苒的脸笑道：“好，外婆哪儿都不去！”

祖孙俩笑作一团。

“这么开心，在聊什么呢？”成苒妈妈笑着走过来，对黄刘氏道：“妈，我准备回去了。她姑姑来了，还没给回礼。”

老太太颔首：“那你回去吧。不能失了礼数。”

说罢，转头搜了下客厅，冲成苒的小舅妈招了招手。待人走近了问道：“阿鑫嫂，六姐的礼盒收拾好了么？”

“怎么？六姐就要回去？不多住几天？”

“不了，家里也有客人，不知道她姑姑住多久，万一今天她就回去的话，没给回礼总是不好。”

“那你随我来。”

成苒跟着母亲随小舅母走去。

小舅母见了成苒道：“六姐，留阿苒三姐弟多住些时日吧！平日里都是家里的人陪老太太，她念叨来念叨去的，也就那么几件事，大家老早不爱听了。依我看，阿苒倒是和老太太聊得来。”

成苒看向母亲。

“谢谢鑫嫂！只是家里也有客人，还有其他亲戚要去拜年……”

“这样啊……”小舅母叹息一声，对成苒道：“那有时间再来家里，反正也不远。”

成苒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