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濛濛

这是一个并不光彩的故事。我很愿意用第三人称叙述,但是我的懊悔如此真切,如不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会感到羞愧。事实上,无论怎样,我都感到羞愧。或许有些地方我会不自觉地美化自己,所以只能说这是一个改编自真事的故事。

半年之前,也就是去年冬季,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母亲带着外甥女去我妹家生活两天。倒无什么特别缘由,只是小孩儿想妈妈了。

如果在平时,一定是我妹和妹夫过来(走高速仅半小时)。但那时他们正忙,而且雪后的高速上时有车辆追尾,所以母亲带着外甥女坐城际铁路过去了。

我身体不便,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尤其不能受寒,所以不愿随母亲出门。我在家基本能够独自照顾自己,家里的应用之物准备充足,哪怕他们一星期不回来,我都生活无虞。更何况还有外卖和网购。我在自己的安乐窝中挺知足。

母亲和外甥女离开的当天下午又下起雪来。天气预报说有中到大雪。晚上,我吃了一顿精彩的“乱炖”,还喝了点酒。早早洗澡了,躺到床上看电影。

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我有点困了。雪如期而至,下大了。它们落在后院菜园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在屋里都能隐隐听见。外面一定很冷!想想都怕。这病身子把我赏雪的乐趣都剥夺了。

就在我准备睡去时,听见屋外有响动,然后是摇晃后院拉门的声音。声音虽不大,信号很明确:有人想进来。会不会是小偷?前不久因为小区失窃的问题,物业统一更换了楼房的进出防盗门。小偷进不来,所以想从我家后门钻进来?或者,他在攀爬拉门,去更高层行窃?

很快,我的疑虑被打消了。因为“哐当哐当”的摇门声一直持续着。我别无选择,只好一边穿衣一边暗骂:“缺德鬼!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我家的院子和阳台是连通的,只有一道拉门阻隔。打开阳台的灯,我看见外面沾着一个瘦弱,憔悴的人。憔悴是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它和气质相似,可以通过身形和影子觉察出来。那人裹着头巾,像穆斯林妇女那种。看来是一名女性。她身着暗红色呢子大衣,衣服看起来很旧了。雪花覆盖了薄薄一层,丝毫没有融化的水渍——她的身体该是多冷!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呼出虚弱的白雾。一只细瘦如枝的小手伸出宽大的袖子,握住冰冷的铝合金拉门,轻轻地摇晃着。动作之温柔,简直像玩笑。那只手冻的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看见她这个样子,我忍不住浑身战抖,一阵眩晕袭来,差点把我按倒。赶紧撵走,然后钻回床上去。不然我这破身体随时会垮。

刚准备不怀好气地叱问时,那个女人浅浅地抬起头来。和我的眼睛接触一刹那后,飞快地低下去了。

等等!我见过她吗?还是错觉?我的心一下软了,用正常语气问道:“你找谁?”

“小磊……小磊……住这里吗?”她的声音比羊羔还细弱,一阵风都能带走。

小磊……我早就不是小孩了。如果她说的是我,她又是我的什么人?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那个躲闪过去的眼神让我不安。

“你是他什么人?”我站在距离她不到两米的屋内。雪花纷纷落在她的头巾和肩膀上。一部分露出的头发也沾了几片,渐渐化成水珠,渗了下去。

她犹豫了几秒,仿佛在低头寻找着什么,然后终于抬起头,那是一张凄苦的脸。我心头一松——还好,我不认识她!

她大约五十多岁,脸上的皱纹密集,爬满松弛的皮肤。灯光之下看起来有点可怕。她脸型瘦削。眼睛很大,却显得陈旧。薄嘴唇。鼻梁不高不矮,略微细窄。耳垂浅,吊着早已过时的珍珠耳环。

她身材短小,有些驼背,刚到我的胸口。

她的喉咙鼓动了一下,发出扁平而悲伤地声音:“我想……见他一面……”

我真的不认识她吗?她分明像是认识我……附近还有别的“小磊”吗?

我想告诉她找错地方了,速速打发掉。但是,不知为何胸中涌起心酸的感觉……

我不忍心让她就此折回寒冷的雪夜中,想至少为她做点什么。我向她走进了一步,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她支支吾吾,始终不肯正眼看我。然后,她见我靠近些了,向后退去。她扭头时露出了脖子的一侧,眼前所见如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我一把抓住她握在拉门的手,另一只手也扶到门上,撑住快要晕倒的身体。我就像两只手扒住悬崖边缘的垂死者。

“濛濛?”我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向下滑。

她骤然一惊,猛烈颤动了一阵,走上前来,伸过两只手,抓住我的右手,她的手好冰!

“小磊,你怎么了?”说这话时她自己似乎都要失控,身体紧绷,手指僵硬,抓得我很疼。

“你先松手,我把门打开,我们进屋先。”说着我抽回自己的手,走到一旁的杂物柜,打开最上一个抽屉,拿出钥匙。开锁,拉门。我本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扑”进来。却见她依旧站在外面,在苦寒的雪夜之中,怯生生的看着屋内。

一阵风刮来,几片鹅毛雪片飘进来。我身体一软,歪倒在地。她一步抢上来,两只小手将我从地上架了起来。她的半截尾巴拖在地上,不如我记得的那么雪白,有光泽。它已经枯萎了,掉在身后显得多余。

她半蹲在我的右边,左手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我右手弯过她的背脊,抓住她的右肩。我心头“噗通”一惊:她好瘦啊!我想起过去的一些事,鼻子一酸,滚下几滴热泪。——眼前这个虚弱的女人还是那个濛濛吗?

我让她扶我到床上坐着。然后让她给我倒一点酒来。喝了酒后,我脸色红润起来,精神也恢复了大半。

“我怕冷。”我说道。

她一脸怜惜地看着我,像看自己的“小毛毛”。我却有些不忍看她老去的脸。

“小磊……你病了。”她哽咽道。

她状态太差,不适宜交谈。我告诉她餐桌上还有没吃完的“乱炖”。如果想吃新鲜的食物,冰箱里都有。

她面有尴尬地转身去了洗手间,再折回时,背后的尾巴不见了——她给偷偷收进衣服里了。

“你呢?不吃点吗?”她轻轻地问道,有点儿乞求的意思。可能觉得大半夜突然跑到我家来接受庇护,使我晕倒,然后独自去厨房吃东西不妥当。如果她要这么想,的确有点。但她是濛濛,所以她多虑了。

“去吧,我不饿。躺会儿就好了。”我说,“餐边柜上有酒,……”

“不了,谢谢。”她说,“那我……”

“去吧去吧。就当自己家。”我扬手道。

她转身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她吃东西没发出声音,但是吃了很久。她一定吃得很小心,而且饿坏了。然后,她回到我的卧室,问:“我好了,我睡你客厅沙发可以吗?”

客厅实在太冷,次卧又不方便(我担心留下味道)。主卧的窗台榻榻米上最合适——虽然短了点,她睡却刚合适。但是我很怕和她共处一室,因为我害怕倾听她这些年来的故事。从她目前的境况看,她一定过得很不如意。20年过去,她像老去了40岁。一定遭遇了很可怕的打击。

和濛濛初识时,我读初三,只有15岁。那时我家住在黄思湾街道头的山下,虽说上下学有点不便,“游山玩水”倒是便利极了。有时我和几个朋友一起上山,有时一个人。

那一天正是春末夏初,早晚和煦,正午燠热。周五下午没课,我吃完午饭,睡过午觉就独自上山。一路上经过一个土地庙,一片片菜园,混杂的石榴、梨子林,一条溪流,一泓清泉。去泉洞内洗了把脸,继续向上。经过竹林时,我拣了一根别人丢下的竹棍。这个季节多蛇,拿根棍子在手,心里比较踏实。而且越往上路越不好走,有“登山杖”会省力许多。到了山腰的乱石堆时,按平常的习惯应该折返。可当时实在还早,我拿着竹棍在乱石堆中穿插跳跃。身上湿了半透,体内的热情仍不消减。

乱石堆是此山山腰的标志性地貌,它大约是一块边长50米的菱形。布满了凹凸起伏,大小不一的石灰石。大的如一幢小别墅,小的如一个侧躺的人。它们深深地埋入山体中,不知已多少个亿万年。

乱石堆的顶头一片无主的白皮松林。山下有些本地人家会来砍一些,除此以外没人理睬。我和同学从未进去过。那些白皮松长得歪歪扭扭,松针尖锐且茂密,是个不友好的野林子。然而,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一个人?如果有豺狼呢?至少也有蛇,哪怕黄鼠狼,我也不知怎么应付。更现实的困难是,石碓中最大的一块挡在树林下,两旁是没有足径的土坡,爬上去要费一番功夫。

犹豫了几分钟后,热血少年的冒险精神占了上风。我冒着可能摔断脚的风险艰难地翻上了大石块。

松林中没有路,再次体现竹棍的作用。好在前几天下的一场暴雨已经干了,地上基本没有湿泥巴。松树林中有股特有的香气,叫“松香”。白皮松容易出油,“松香”扑鼻。大约走进林子两百米,我才发现它比我想象的大的多。路有一点坡度,但是坡度不明显。

又走了有十来分钟,我开始害怕了。林中风弱,鸟也稀疏,毒蛇野兽不见踪迹。我会不会迷路了?“鬼撞墙”?如果是地球偏转力,我也能理解。但这林子真的有那么大吗?能够让我在地球偏转力中绕圈?

如果说“鬼撞墙”,我就遇着妖怪了。而妖怪都是要吃人的。这时我已汗流浃背,又累又渴。阳光倾斜了,不如之前猛烈,但我只觉得这林子闷热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我捡起一块石子,边走边在松树皮上划标记。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么做毫无意义。这山我不知道爬了多少回,不可能有这么大林子……从小接触的志怪故事中,黄鼠狼亦正亦邪,树妖花妖不常见,可能是蛇妖,狐仙之一吧!此山多蛇。

正胡思乱想,远处晃过一道白影。我想,就是困死在这儿,也要用手中的竹棍打它两下。于是朝白影的方向奋起直追。那影子左右窜走,飘忽不定。我越跑越吃力,准备坐地上休息。忽然眼前一亮,乱石堆!

我颤颤巍巍滑下土坡(从大石块下爬太危险),欢欣雀跃地穿过乱石堆,向山下跑去。经过泉水洞时,我再次停下,准备去喝水。出了松林后,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已经不热了。但是喉咙却渴的冒烟。

在下坡转向泉洞的一刹,我恍惚看到一阵白影。顿时出现林中那道幻象,惊得腿一软,坐倒在地。然后一阵钻心的痛从脚踝传来,崴了。坐在地上,我再看去,只见是一个穿白衣的女子。她听到声音,朝我看来。我们相距二十来米,我那时视力好,能看个大概。她穿着米色的花领衬衣,袖口挽起。象牙白百褶裙,裙摆沾了泥,她正蹲在那儿用泉水搓洗。

看见我后,她停下来,缓缓走来。她不高,比一米五略高一点,偏瘦。步态轻盈,如风扫落叶。等她走近,我看得更清楚了。她大约二十来岁,扎着一道垂腰的辫子。相貌不算出众,尖脸,过于瘦削。大眼,眼角上扬。细鼻梁,鼻头微翘。嘴唇薄了些,需一支口红。这张脸有股仙气,却缺少人的温情。或许有人会喜欢这容貌的女孩子,我只觉得“素”了。

她蹲下身看着我的脚,温柔地说:“崴了?”说话的口音很“古朴”,是本地老人的那种奇怪的土话。黄石话听起来像石头砸地,坚硬无情。她口气的温柔听起来“硬”了一半。

我点点头。她继续说:“我看看。”我没有理由拒绝,又点头。她伸出手轻柔地按在我的脚踝上。她皮肤白皙,但不够细腻光滑。我对她的外在评价是一般。

她只用手按住脚踝,再无更多动作。然后她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得说,那笑有吸引力,如蜜糖般暖心。

一分钟不到,她忽然站起身来,说:“走两步。”

我只觉得她在戏弄我,不敢站起来。转了一下脚踝,却不疼了。我慢慢站起,她伸出一只手搀扶。那手用力时我才感觉到,好小的手!

站起了,走两步,好了。我对她说:“谢谢!”

她抿嘴笑笑,说:“要喝水吗?你先喝。”

我这时却不急了,单刀直入,指着山腰,问道:“刚才是你帮了我吗?”如果不是跟着那道白影,我可能会困死在那儿。她一定会极力否认吧。但是她身上的“松香”味骗不了我。而且她的肩上和头发上还有几只松针……

让我意外的是,她没有否认,大方地说道:“那只黄鼠狼已经被我教训了。不过以后你也不要再进那林子了。”好家伙!够直爽!

我停顿了片刻,适应新的语境,问道:“那你是?”

她再次朝我微微一笑,裙摆下颤动了,露出一只白色的尾巴尖。

狐仙!我没有说出口,心中却焦虑不安。她会吃了我吗?吸阳气还是掏心?我是不是应该跑?她治好了我的脚,是不打算害我,还是量我也跑不掉?

“那……”我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才十五岁,单纯的很,直到后来才知道,世上的“狐狸精”大多好交流。

她轻轻地伸出小手,捏住我的手,向泉洞后的草地走去。我知道即将要发生得事——她要吸我的“阳气”!我激动的浑身颤抖,既期待又害怕。想道:“狐仙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经过泉洞时,她说道:“要不要喝水?”我摇头,觉得口渴的事还可以忍。倒是那事,如果不可逃脱,那也不可忍耐。她救过我一命,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草地一点也不舒适,野草有些扎背,还有昆虫碍事。我紧张慌乱,不得其法。虽说这种事不需要人教,但如果有人指导,质量会高得多。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表现也不如我以为的那么娴熟。这是一只怎样的狐狸精?既不妖艳,也不风流。我们缠绵了好久,彼此摸索着完成了一个仪式。整个过程是平和的,温柔的,她舒缓的节奏压制了我激烈的冲动。那一次交欢的意义超过了它带来的愉悦本身。十五岁,在别的男同学还在忍受性苦闷时,我成人了。我记得她的脖颈处有一块红色的胎记,起先还以为是吻痕……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后来我并不觉得它有多深刻,可在当时,只觉得自己一部分的魂有了寄托。不论是人是狐,她都是我的第一个伴侣。我忘不了她身上的松香。

末了,我从迷醉中清醒来,才想起人狐有别,说:“你……要吃我吗?”

她噗嗤笑了;“就是吃,也在松树林子里吃。”

我舒了口气,暗自庆幸,又说:“那……以后……”

她笑道:“以后的事,没人知道……”

太阳已开始西坠,我该和她分别了。我恋恋不舍,不肯松手。她柔弱无力地推我,完全不像小说中有大能的妖怪。不过,她本来也不像……

下坡前,我回头问道:“我叫小磊!你叫什么?”却已不见影儿。

“濛濛……”泉洞后传来一声悠远的回答。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像是随口说的。

我不觉口渴,那口泉水终归没喝。回到家后一身狼狈,少不了被训,心里却美滋滋的。

那以后我又多次上山,只要是一个人,每次必去那白皮松林。可是不仅没见着她,黄大仙也没再遇到。白皮松林变小了许多。直到有一次我终于在爬大石头时摔折了脚,才作罢。我深深迷恋上了她。她在我心里的形象不知何时已臻于完美。再然后我搬了家,到新住处后还去过两次,依然没见着。18岁我去广州读书,交了女朋友,心中对她的思恋虽然还有,却一天天减弱。工作后我经历了一段段感情,喜欢过好几个女孩子。“濛濛”这个名字才渐渐藏进了记忆深处……

现在,她又出现了,在我们初会的20年后。那天下午的记忆翻江倒海般重现,我有些惊慌。我曾想过无数次,再见她时该说些什么。现在她近在咫尺,我却仍然不知道说什么……

20年太长了。长得让人不知所措。多少次我梦见她,后来还怨过她薄情——“果然是狐狸精!就是这样掏人心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过去为什么会那么痴情,有人说少男的心最敏感,或许就是吧……

“你这些年……都还好吗?”话一出口我就想吞回去——她看起来像还好的样子吗?

“不大好……不好……”她站在我的床和衣柜之间,既不坐着,也不靠着。她直直地站立着,比一个外人还外人。我赶忙挪挪脚——其实床边的空间相当大——拍拍床沿,说:“坐吧,坐吧,濛濛……”说出她的名字,我的眼睛又红了。

她怯生生地坐下了,低着头,看向地面。我记得她当年的眼眸是温柔,明亮的,现在……应该空洞,黯淡吧……

“今晚你睡我房间,窗户旁。上面已有一层毯子,等会我再垫一层,然后给你拿一床厚被子。你冷吗?”我见她还穿着那件外套,自进屋就没脱下的意思。我把空调打高了两度,说:“把外套脱了吧,挂在衣帽架上。”

她脱下外套,将衣服挂好了。这时她应该放松了一些。她远远的坐在床脚,目光始终不对过来,说:“你呢?这些年你还好吗?”

“头些年还可以吧,后来就病了……”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我们多么欢乐,二十年后却窘困至此。

她仰起头看看我,眼中流淌着忧伤,让我都看着难过。

她没有问前因后果(我也不愿说),食指点点自己的额头,问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想起二十年前她给我看过脚踝,于是点点头。她让我坐过去,然后站到我后面,用双手拇指揉按我两侧太阳穴。她按了很久,不如从前给我按脚踝时轻松,动作粗糙了。5分钟后,她松开了。

“好些了。”我从刚才的头晕中完全缓了过来。这就是濛濛的大能吧。我说道:“谢谢。”

她抿嘴笑笑,当做回答,一如二十年前。只是挤出更多皱纹。唉,濛濛怎么就老了!

“说说你吧,濛濛,我想知道……”我克制不住地想知道这个残酷的世界对她做了什么。刚才的惧怕消失了,可能也被她的手神奇地治愈了。

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黯然地说:“我?我的这张脸吗?……”

“不,别的。”我马上辩解:“我是说,一些开心的……”

“开心的……哪有开心的……每一段与人类的感情,都要使我心碎,衰老……你之后我又认识了两个男人。第一个真心待我,却因为我是狐狸,不能组建家庭,最终把我抛弃。第二个男人会说好听的话,却只把我当做玩物。有了新欢后马上叫我离开……”她按住床沿的手将床单死死抓着,想要抓出血,“于是我就成了现在的我,又老又丑,不会再有人爱……我的阳寿不多了,可能最多三年。每当我想起过去的甜蜜,就会心碎一些,然后又衰老一些……不,没有三年,不用三年……”她看着我,眼光闪烁了一阵,然后捂住胸口,在记忆和当下的交锋中摇摇欲坠。

“我呢?”我禁不住自私地生气起来,“我去找过你,一次又一次。我不在意那么多,也不会玩弄你。可是你却玩弄了我。我也有过心碎。你回忆起我时,有过心碎吗?”

她抬头看我,双眼噙满泪水,“有的,小磊,我后悔,后悔把你拖入我不幸的一生……你那时太小,我一时冲动,让你陷入一场幻梦。我的悔恨让我心碎……而且,你也会在意的,长大后一定会在意我的狐身……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辜负女孩呢?但是,至少到目前,在我心里,你还是对我最好的一个男人……”

她的话沉重地击中了我,我辜负的女孩还少吗?一个,两个,三个……和一个狐仙厮守终生,难道不荒诞吗?我怎么能把自己假设得那么完美?那两个令她心碎的男人,就不可能是我吗?又比如现在,我该怎么对她呢?明天母亲就要回来,我该怎么向她解释?——“这是我十五岁的初恋,一个狐仙。从现在开始,我要和她厮守,和她一起衰老。”母亲会怎么看?我多虚伪啊!我不就是那两个男人的综合体吗?一面“真心”,一面抛弃。她却说“至少到目前,在我心里,你还是对我最好的一个男人。”这话像刀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只感到羞耻。

她见我迟迟不说话,坐起身,靠近了一些,“不要难过好吗。小磊,我对不起你……后来遭了报应……可惜我已经不能为你做什么了……如果需要,我还可以慢慢地给你治疗……”

“我妈明天要回来……”说完我想狠狠抽自己。

她愣了一下,身体微微后移。眼神游离,仿佛咬着嘴唇。她的心又痛了吗?我都干了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那口气长吐出来,整个过程比二十年还久。她说:“我已经见了你一面,满足了。你永远是那个对我最好的人。我马上就会离开,回山上去……你要保重……”说完她就起身,去拿衣帽架上的衣服。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留也不好,送也不好。我想起从前也碰到过这种窘境,自己也是像一个废物似的,什么也说不好,什么也做不好。

她穿上暗红色的外套,小手蜷进袖口,轻轻走了出去。那步子看起来有些蹒跚,全然不像那天下午的轻盈。

我起身跟上去,一直跟到拉门处。雪果然下大了,雪片与雪片连起来,几乎是整层整层的一齐铺向人间。我看着这多年不曾见到奇景,胸中空无一物。我的身体暂时不觉得寒冷了,但是心里被寒冰刺痛着。

我想拉住她,叫她不要走,可是然后呢?我想让她过了今夜,可是然后呢?她还有可能会留下吗?我留下她难道不会继续伤害她吗?

她裹上头巾,钻进衣服中,向漆黑的寒夜中走去。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光亮的尽头……

我一直站在门前,既不敢追出去,也不敢回房里。它们都一样冷酷。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头再次眩晕了,才一步步挪回去……

自那晚距今已半年,我再也没见到她。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二十年前那个美好的下午,因为我在二十年后对她的伤害而黯然失色,成了让我这半年来不断自责的痛苦记忆……

我希望濛濛……希望?希望有什么用?我一手把垂死的她推入午夜的大雪中,还能希望什么?

我只希望自己能够淡忘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燠热,竹棍,乱石,松林,泉水,濛濛……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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