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我是好人

1.

我双手紧紧地抱住树干,看着天空一层层暗下来,周围的树木仿佛都睁开了眼睛,默默望着惊惧的我。我瞄了一眼山崖下面,它就像一只巨大的黑狗张开了大嘴,正等着我掉下去。

我再看他,他还站在那块大石头上,望着山下。我说,求求你,救救我。我真的快掉下去了。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救你的,你别再哭了。他说完继续望着山下。

我想现在村庄里的姥姥应该很着急吧,她一定在到处找我吧。我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不听姥姥的话,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到山上玩。

我的胳膊已经麻了,手里抓着的草蟋蟀掉下了山崖,无声地消失了,这还是他送给我的。

当时我正走在山路上,路边熟透的野果散落在地上,发出白酒一样的浓香。日头正热,我踩着路上细碎的尘土,偶尔踢飞一块土坷垃。

我发现了一条小溪,水很清澈,我蹲下看的时候,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我立刻站起来,回头,然后看见了站在高处的他。

他很瘦,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身上破旧的上衣已经油腻得看不出颜色。他朝我走了过来,我看到他裤子上的拉链是开着的,露出了里面的红色裤头。

我很害怕,转头就往大路上跑。我想起了姥姥说的疯子。她说疯子整天在山上转来转去,专门找小孩子吃。我当时还不信,以为姥姥在骗我。她越是不让我来,我就越对这里感到好奇。我常常在村庄里望着这片葱郁的山,我想这里一定有野兔子,还有胖胖的刺猬,而且在山上一定能看到火车。

2.

我跑得太急,脚下一滑,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然后一只大手使劲拽住了我。他的手很有力,就像一把钳子紧紧箍住了我的胳膊。他抓住我,说,你跑什么?我又不是坏人。他的声音像风一样轻,只听声音的话,我甚至感觉是一个少年嫁接到了一个中年人的身上。

我挣脱开他的手,说,你是疯子吗?他笑了,没说话,变戏法一样张开另一只手,他手心里有一块糖。他说,给你糖吃。

我摇头。他的手太脏了,连手掌里的纹路都是黑色,长长的指甲里也都是黑色的污垢。他见我不要,就说,来,我剥给你吃。他把糖纸撕下来,糖已经化了,糖纸粘在了糖上,他把上面的纸仔细地抠干净,又递给我,说,吃吧,吃吧。

我再次摇头,他把糖放到嘴里,说,你看,没毒,很甜的。他笑了。

他的笑容让我有些恍惚,可能他不是疯子,不会吃我。

我说,你家在山上吗?

他含着糖,咕噜着说,不是,我家在下面的村子里。呶,就在那儿。他用手指了指山下。

我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把糖嚼的嘎嘣响,说,我还不能回去,我得证明我是个好人,不会害人。

我没听懂他说的话,只觉得有些口渴,我说,我想喝水。他说,这里的水不干净,上边有泉水,我带你去。

3.

我跟在他后面,一路上,他在树林里穿梭,看到一棵矮树,他三两下就爬上去,摘下一些我不认识的野果子,用衣角兜着,让我拿着吃。我尝了一颗,又酸又涩。他看着我往外吐的样子嘎嘎大笑。

他指给我看雨后刚露出头儿的蘑菇,他摸着它们的头说,说,你看它们多可爱。我说,它们能吃吗?他说,不能啊,它们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亲人,人怎么可以吃自己的亲人呢?

我们又遇到一棵两抱粗的大树,他走过去,轻拍了下树干,说,嘿,老妖精,你还好吗?他说这棵老槐树已经长了一千多年了,现在还再长。

我就没长,我还是原来的样子。他笑着说。

我看着他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跟我的小伙伴没什么分别,就彻底放松了警惕,我想他应该是个好人。

走到半山腰,前面的荒野上出现了一座砖红色的房子。他说,那是我住的地方,你去我家喝水吧。

我随他进了屋,屋子昏暗,里面只有一张破床,床下堆放着一些蔫巴巴的野菜。床边是一口水缸,水缸旁边是炉子,上面的烧水壶正冒着热气。

他找了一只带着缺口的碗,从烧水壶里倒了一点水给我。我看到炉子里烧着的不是煤球,而是木头。炉子所在的整面墙壁已经被烟熏得乌黑。水烧开了,发出尖叫声。

他从上面拿下水壶,说,真是好孩子,真乖。

他把水壶放在地上,顺手从一个塑料盆里捞出两根萝卜。他递给我一根,说,我洗干净了,你吃,你吃。我接过萝卜,他走到床边坐下,开始两只手捧着萝卜啃,就像一只松鼠。

我说,我想去山顶看看,听说那里可以看见火车。他站起来,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说,我知道哪儿能看到火车,我最喜欢那里了,你跟我来。

4.

吃完萝卜的他似乎有了更多的力气。他不走大路,除了揪着毛棵子往上爬,就是抠着石头缝往上走。

一路上他跟植物说话,对着荒野唱歌,唱完了,他还对着前面的空地鞠躬,说谢谢。

山路越来越陡,我爬不上去的地方,他先上去,然后伸出手来拉我。他的手很粗糙,就像带着锯齿的野草,划得我的手生疼。

我们终于到达了山顶。那是我第一次站到那么高的地方,感觉就像是到了天上,云彩似乎就飘在我的头顶。

我看着山下变小的村庄,有些兴奋。他指着远处让我仔细看,果然我看到了一条铁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铁轨,竟莫名地感到很亲切,我知道我爸妈的火车就是沿着那条铁轨回来的。

我问他,你知道火车什么时候来吗?他看看天空,说,要到太阳快没有的时候才会来。

我说,我爸妈在外面打工,他们每次就是坐这个火车回来。

他说,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说,不知道,一般都是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有好长好长时间没看见我爸妈了。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你不是说你家就在山下的村里吗?他说,我跟你说了,我现在还不能回去,还不能……

我刚想问为什么,他的眼睛忽然又亮了,他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就一个小忙。我说,好啊。他说,很简单。

他看看天空,又看看山下,说,你晚回去的话,你家里人会不会来找你?

我说,会啊,我今天就是偷跑上山的,我姥姥要是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到处找我的。

他说,那就好。

我说,好什么?

他说,没事儿。

你想不想看得更清楚,来,跟我来。

他说着走向了山崖边。我有些害怕,慢悠悠跟了过去。

前面的山崖上长着一棵歪倒的树,就像是一个少女躺在那里,散落着头发。

他双腿骑在树干上,用手往前一步一挪,很快爬到了树的前面。然后他抓着树枝,慢慢地站了起来。接着他回转身,说,这里离火车更近,你来。

我看了一眼山崖下面,手紧张地冒出了汗。我往后倒退了两步,说,不要,我害怕。

他又伸出了手,说,没事儿的,我会抓住你的。我看看山崖,又看看他,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说,你刚才不是答应帮我了吗?我咬着嘴唇,害怕得两腿直发抖。但我答应了他就不能反悔。

我姥姥说过,人要是说话不算数就会长出猪鼻子。

比起眼前的危险,我更担心自己长出难看的猪鼻子。我看着他粗壮有力的胳膊,相信他不会骗我的,我小心地蹲下,然后紧紧地抱住树干,坐了上去,像他一样一点点挪了过去。

我挪到了树枝茂密的地方,他拉住我,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然后看到了从未看过的景象。

5.

整个原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流水潺潺,近处有风滑过我的脸,有飞鸟在我耳旁飞过去,我甚至觉得能一把抓住它。

我忘记了害怕,兴奋地想要大喊大叫。更让我开心的是,当晚霞布满天空的时候,我果然看到火车从远处开来了,它像是一条长长的蜈蚣,从那条铁轨上蜿蜒而过。

他说,你绕到我前面来,这样看得更清楚。我几乎是被他抱着站到了他前面。

我看到火车在村庄附近慢慢地停了下来,然后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我伸长脖子看着,幻想着我爸妈也会从里面出来。

火车很快就走了,人群也渐渐散去,我感到有些失落。

我说,要是我爸妈能回来就好了。他没说话。

我问,你让我帮什么忙啊?他还是没有回答。

我转头看他,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我慌了,赶紧蹲下,抱住一根粗壮的树枝,慢慢回头,我看到他已经回到了地面上。

我好像一下子被人从梦境拉回了现实,我看到了自己身下深不见底的山谷。我浑身发软,把双腿慢慢放下,又骑在了树干上。

我哭了,我说,我也要上去,你快拉我上去。

他看着我,搓着手,好像有些紧张,脸上却带着笑,他说,你别哭,我不会害你的,我是好人。我生气地大喊,你是坏蛋,你是个骗子。我一动,手突然滑了一下,我吓得赶紧趴下,整个身体都贴在了树干上。他说,你别哭了,相信我,我会救你的。

6.

我一下子想起了姥姥告诉我的话,我知道了他就是那个被父母抛弃的疯子,他就是那个在村里时,把刚蒸熟的地瓜喂给猪吃,把猪活活烫死的人。他就是那个大晚上在田地里扮成鬼,把人吓坏的人。他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他把他弟弟从山上推了下去。村里人都说他是天生的坏种。

落到了坏种的手里,我还能活吗?我想着,又哭了起来。

天越来越黑,就在黑暗将要把我吞噬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山腰上开始有亮光闪烁,我的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我知道姥姥来找我了。

慢慢地,那些光越来越多,他们在山间跳跃着,就像飞舞的萤火虫。

我的嗓子已哭得发不出声音。这时候他竟然开始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喊,孩子在这里,在这里。然后那些光开始汹涌着往我这个方向聚集,我听见了舅舅和姥姥在喊我的名字。

7.

当众人走上来的时候,他说,孩子爬到那棵树上去了。他走到了山崖边上,指给大家看。

我姥姥看到了我,尖叫着捂住了脸。

他说,我去救她。他说着,动作娴熟地骑在树上,挪了过来。

他伸出手,说,抓住我。

我看了他一眼,没动。

他说,相信我,我说了,我不会害你的。我伸出了一只手,他一把抓住,一边往后挪,一边拉着我走。

我的双脚终于落到了坚实的地面。我姥姥冲了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圈,然后照着我的屁股呼了几巴掌,说,谁让你爬到那上面去的,活该摔死你。她说完就抱着我哭了。

我趴在姥姥肩头,看着他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很诡异,让我感到害怕。

我舅舅拉过我,说,是大林子救了你,快跟他说谢谢。

我低着头说,谢谢你。他伸出了手,应该是想摸一下我的头,我迅速躲开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说,不用谢。

我舅舅又递给他一只烟,说,孩子这次多亏了你,找个空儿到我那儿喝两盅。

他双手哆嗦着接过烟,就像是捧着一件宝贝,接着他鸡啄米一样地点头,说,好,好。

说完他抻着脖子望向舅舅身后的人群。

8.

他说,我爸妈呢,他们没来吗?众人互相看了看没吱声。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嘴,你爸妈早没了,现在得有三四年了吧。

空气好像一下子变得停滞了。他不笑了,整张脸在剧烈抽动着,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然后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我看到有眼泪从他的眼睛里跑了出来。

他嘟囔着说,我,我得告诉你们,弟弟真的是自己摔下去的,不是我推的,不是我害的他……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你们看,我救了一个孩子,我是好人,我是好孩子……我想回家,我可以回家了吗?

他的眼睛开始变得通红,就像一只发怒的野兽。我姥姥一把拉过我就走,一行人也紧跟着下了山。

姥姥说,他要犯病了,犯了疯病可了不得。她一边说着,一边紧拽着我的胳膊往山下走,还不准我回头看。

我一路走的磕磕绊绊,我问姥姥,他为什么不回家?他爸妈为什么不让他回家?我姥姥说,别问了,小孩子家懂什么。

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听到山上传来一阵像狼一样的哀嚎,我突然有了一种预感,我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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