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人生》作者：红尘客

心灵深处的祭奠

我的母亲徐素贞出生在辽阳黄泥洼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里，姥爷将年仅15岁的母亲“隔山照”嫁给父亲，收取300块大洋聘礼离开家乡！母亲讲述出嫁那天的事时说：“出嫁那天，我正在家门口玩耍，我被哄上八抬大轿抬走，以为玩几天就可以回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家的路了！过上了童养媳的生活！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起床，早晨抱着硕大的石磨，一圈一圈地将头一天泡好的米撵成沫，再摊成煎饼叠好，用头顶着出去卖，卖出的钱交给你奶奶，把我当驴使啊！”刚开始，妈妈不会摊煎饼，就被抓住手往烧热的煎饼鏊子上按，烫得妈妈钻心的痛，泪水汗水湿透衣襟。妈妈想逃回家，可是因为太远不认得回家的路，除了痛哭“一点办法也没有！”在日复一年的劳役中妈妈渐渐长大，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每天满身的煎饼沫子。

有一次，妈妈患重病右臂血管被挑开，放血感染化脓，伤口烂了，高烧不止，险些被截肢，后来用膏药贴好了，捡回一条命，但胳膊上的大血管烂掉，右胳膊从此再也无法伸直了。

可怜的妈妈也曾抗争过。在一次受委屈后想家，跳河轻生，获救后，奶奶对她稍好些。17岁时，妈妈出落得貌美如花，与在国高读书的父亲圆房（结婚）。由于母亲没有文化，父亲一直比较轻视她！当童养媳长大经历，让母亲遍尝人间的疾苦，吃糠咽菜的岁月养成母亲吃苦耐劳的性格。姥爷也为当年“卖女行为”受尽良心责备，常常寄钱帮助难以糊口的妈妈一家，渡过饥寒交迫的岁月。

父亲是梦生。爷爷裴玉良由于吸食大烟，败尽万贯家财后一命归阴，扔下已经怀有身孕奶奶（爷爷死后父亲才出生，所以叫梦生）。父亲的姨娘家是桦甸的大户，连桦甸天主教堂都是姨奶家盖的，她常常接济照顾奶奶母子。解放后，将地主的宅院分给奶奶居住，奶奶用心经营，生活才逐渐稳定。父亲从小聪明好学，他的老师为培养他的文学的兴趣，曾在校刊上刊登了一篇属有父亲名字的文章，从此激发了父亲对文学的兴趣，父亲养成乐于读书的好习惯，天天书不离手，常常有小作品发表，奶奶也就倾心培养爸爸读书，望子成龙。

日本战败投降后，学校解体，父亲辍学去当兵。困长春时，父亲成为投诚起义的国民党64军军队中的一员。由于这些历史问题，文革时父亲被劳动教养，定为“历史反革命”、“右派”、“四类分子”，受到长达23年的批斗和劳动改造，每月没有工资，只发50元生活费，养活一家七口！有一个这样的爸爸，从小就令我们抬不起头来。妈妈启蒙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咱家与别人家不一样，低人一等，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为什么？”，“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爸爸每天天还没亮就带着通炕用的铁丝圈上班，烧水、扫地、擦桌子、洗厕所，见人就点头哈腰的。平时不敢说话，只是修炕、扒炕，埋头干活，傍晚带着一身的锅底灰回家，他的脸上身上都是黑黑的锅底灰，连鼻孔眼都是黑的！吐出来的痰带着黑，擤出的鼻涕带着黑，回到家换下衣服，洗洗脸洗洗手才能进屋，一有时间就手捧一本书看。

记得我大学四岁左右，家中的有线广播通知全体居民到主席台开批斗会。看到邻居、行人携家带口涌向主席台，也让妈妈带我去可看看，无论我怎么嚒，妈妈就是不去。趁妈妈不注意，我随着人流，涌向主席台。我一个劲往里钻，人缝中、两腿下，好不容易挤到台前，看到爸爸胸前挂着牌子正在哈腰陪斗，羞得我钻出人群，哭着跑回家，妈妈在家门口正喊我呢！她问我去哪了，我谎说藏猫，没敢告诉她。

爸爸的脾气很暴躁，妈妈就像他的出气筒，常常被他打骂。但是，妈妈总是默默的忍受着……有一次，我问妈妈:“他打你，你干嘛不还手啊？”妈妈说：“他在外边受气，回到家中再没有地方发火，他就没法活了！”善良的妈妈啊！在父亲的吵骂声中，我们六个子女渐渐长大了。

母亲一辈子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家中的重活累活都是她干，连爸爸的手绢都是妈妈洗，爸爸下班回来只是看书、吃饭、睡觉。只要看见爸爸在家，我们再淘气也不敢出大气，生怕惹恼他。母亲虽然识字不多(解放后在扫盲班学习过),但是，一些常用的文字还是认识的，她可以自己阅读家信。

母亲29岁时就患有哮喘、头痛病，天气稍凉一点，就要用白毛巾裹着额头，怕见风。喘症发病时常常憋得脸色铁青，呼吸带着啸音，双唇发黑，成天成宿的靠在墙边喘。缺医少药的年代，单靠爸爸每月50元的家用生存已经很艰难，哪里还有钱看病啊？爸爸就从别人那里借来中医书籍自己查找药方，研究药理，摸索着抓中药给妈妈吃，以缓解妈妈的病痛。

那时家里常常没有够吃的粮食，每到秋天，妈妈就拖着病体带我们去农村遛土豆、捡玉米、甚至刨老鼠洞与鼠争粮充饥！不让搞小片荒的年代，妈妈还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偷偷种了一小块地，我们可以吃上妈妈种的豆角！记得有一年开春，家里实在没有吃的了，母亲让哥哥们在冰雪还没有全部融化的野地上捡冻的、烂的土豆，用水泡，再磨成粉蒸出发黑的馒头，一家人终于没有一个饿死的，顺利的渡过了寒冬。

我8岁那年，爸爸终于同意妈妈回家看看，妈妈决定带着我回娘家了，我还没有见过姥姥面呢！临走时，爸爸不放心，怕我丢了，在我的衣兜里放上写好家庭住址的字条；担心妈妈一去不回，要妈妈承诺。妈妈说：“你放心吧，我舍不下家中的孩子们，我一定会回来的！”爸爸的脸色才稍好看点。那是我第一次和妈妈出远门，第一次穿上没有补丁的衣裤，第一次坐上想象已久的火车，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一切都那么新奇！火车上，还巧遇电影[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在乘客的强烈要求下演唱[红灯记]，乐得我直蹦！我是那么的快乐！

我们先到北安的三舅家呆了一天，就急忙去大舅家看姥姥，大舅家住在大庆。那时妈妈好瘦啊，哮喘声很大，病恹恹的，常常把我和携带的行了仍过铁栅栏，让我看着，她再绕道走过来。初次见到又瘦又矮的老太太，穿着尖尖小鞋的脚能有一乍长，妈妈和姥姥互相都不认识了，彼此看了半天，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拥抱的！姥姥不愿让妈妈再回去遭罪，劝她留下来，妈妈回绝了，她说：“妈，你心疼你的女儿，我也心疼我的孩子们，哪个都是心头肉，哪个我也舍不得啊！”大舅、舅妈看到穷苦的母亲，就将家中闲置的衣服鞋帽都拿出来，让妈妈带回去改改给孩子们穿。记忆中，大舅家门口不是烧柴垛而是黑黑的石油池，碰到衣服上，很难洗净。在那只呆3天，临走的当晚，我听见半夜时妈妈说：“妈，是你吗？你的脸好凉啊，冰冰凉的，吓我一跳！”原来姥姥半夜偷偷的来亲妈妈！那其中的不舍和别离滋味，只有妈妈和姥姥懂得！长大了想起来，那是妈妈和姥姥今生中最后一次相见啊！

妈妈领我到齐齐哈尔的姥爷家，看见姨姥姥了，她和妈妈长得很像，如果说妈妈是她的女儿，一定会有很多人相信的。姨姥姥比姥姥长的高大、年轻，还见到她和姥爷的儿女们。姥爷身体很好，他已经在铁路退休。爸爸劳动教养时，姥爷每月都给妈妈寄钱养家糊口!姨姥姥劝妈妈留下来改嫁，离开贫困的家和抬不起头的丈夫，妈妈坚决不从。她说：“我不会抛下哪个儿女的！”妈妈拖着病体，牵挂着爸爸、牵挂着家，早早结束行程，回到儿女身边。

为了孩子们都能上学，爸妈找人给办了一个糊火柴的证，妈告诉我：“念书就得自己挣学费，咱家糊火柴盒补贴家用吧！”从此，我们用勤劳的双手，用亲手糊好的难以计数的火柴盒，完成了学业，糊火柴盒几乎占用了我童年的全部嬉戏的时间。那时，根红苗壮的困难家庭子女上学可以免费，而我们是反革命子女，上学不能享受免费待遇，即便是我们糊火柴盒贴补家用，每个孩子3块4毛多钱的学费，妈妈要借好几家，去五六次才能借来！我的老师催了又催，我总是班级最后一个交钱的学生，常常被罚站。爸妈商量不让我念书了，说：“一个女孩，长大了找一个婆家出嫁就行了，你别念了！”我一听不让读书就哭起来。倔强的我为了完成学业，尽可能多的糊盒。

很快，大哥、二哥毕业上山到知青点了，二姐、三姐也毕业到青年点和小集体工作，家中，只剩下我和爸爸妈妈三口人了！我也承担起劈材挑水的担子，做起家务来。1976年爸爸平反了，1978年爸爸终于复职复薪，我们家扬眉吐气了！爸爸补发了欠发工资，又给分了新房，从那个已经居住20多年仅有26平方的小草房搬到36平方的砖瓦房，我们的家宽敞明亮了！我知道，那是母亲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

恍惚间，时光倒回了三十多年前的傍晚，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周围，爸爸拿起蒸熟的土豆每人碗里一个，还剩一个小的，爸爸看看我，看看哥姐们，在母亲的注视下将土豆放在我的碗中，至今，蒸土豆都是我的最爱，那时的一个土豆比现在的一个鸡蛋还珍贵！那时的土豆吃起来是多么香甜啊！现在怎么做土豆吃时，也寻不见以前的味道和感觉了。 

母亲，我魂牵梦萦的亲人，多么希望您能活到现在啊，结婚后为了照顾您，我选择了与您最近的住房，可以天天看到您，天天回家照顾您，帮您做家务，多为您分担点。妈妈只要一天看不到女儿，就会心里发慌。我怀孕后，在要不要孩子问题上很犹豫，就征求您的意见，您说：“趁着我还活着，你早点要个孩子，我还可以帮你带一带！”母亲，您为我操碎了心，还惦记为我看孩子！

在你患脑血栓行走不便时，为了让您开心，我背您到我家中玩，身材廋小的我憋住一口气，坚持着，硬是将高大的您背回家，到了家，我的双腿还在打颤！现在做梦时，还梦到背您回家累的双腿打颤呢！那时，如果女儿有钱，一定会买一个轮椅推着您走！现在女儿有钱了，妈妈却永远的走了！每每看到轮椅，就会痴痴的看上一阵，妈妈，如果您现在活着，该有多好！

童年的我是在孤独和抗争中度过的。善良的妈妈，可以默默的面对屈辱和不平，忍气吞声；而我，却一直在抗争着！因为同学说我是“小反革命”而战，向男孩子一样野，瘦小的我用武力维护尊严，不准告诉老师、不准找家！我怕妈妈因为我被爸爸骂，更怕爸爸的拳头！

刚上学时妈妈亲手用花布为我缝制了小书包，做双新布鞋，虽然衣服上的补丁罗着补丁，可我很满足！每天照样快快乐乐上学。妈妈再难也会为我借到学费，女儿就用好成绩回报妈妈，得到妈妈夸奖我会更加努力。妈妈看着我的眼神是那么慈祥！妈妈教我做人要心地善良，记住天道酬勤。

可是，妈妈啊，您还没有享上几天的福，就病倒了。可恶的是，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却在你去世前，使您蒙羞。我没有听进去您的劝告，忤逆您的心意，与丈夫离了婚，同时，离开了心爱的法官岗位，只带着年仅7岁的儿子，放弃了全部家庭财产。一夜之间，我失去了一切，包括我的自尊，您的骄傲。看到妈妈老泪长流，我真想撒泡尿沁死啊！可是，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婚后发生的一切我都没有告诉过您，突然的打击，却要妈妈来承受！对不起您啊，我的母亲！虽然您是在我离婚一年后离开的，可我一直深深自责，至今没有原谅自己，如果早知道妈妈您的来日无多，为什么要让您带着遗憾和牵挂离开呢？为什么不能再忍耐一年呢？在您与病魔抗争的时候，在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心灰意冷地拿着调令准备远走他乡！妈妈流着泪说“要走等我死了再走，你忍心离开病中的妈妈，妈妈却不能没有心爱的女儿，再说，我现在正需要你”。我大哭一场选择留下！妈妈现在需要我呀！我放弃了调转工作的大好机会，每天为您端屎端尿，尽心尽力，给您请医问药，您的身体慢慢康复了，可以站起来了，能够拄着拐慢慢行走了，我是那么的快乐！那么安慰！仅仅好了半年，您再次发病，尽管到处寻医问药，却没有能力把您从死神手里夺回来。临走前，您说想拉屎，我一点一点的给您抠，帮你揉着小腹，屎拉出来了，您告诉我，“可舒服了！”是那么满足。您再三叮嘱三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小妹！你要好好照顾她！”在您的最后日子里，我没能让您安心离世，对您的打击让我一生刻骨铭心，妈妈，您没有嫌弃一文不名的倔强女儿，没有轻视不听话的老姑娘!不孝女儿愧对您啊。母亲，请您原谅您自私的女儿吧……

母亲，您可知道，直到今天，您辞世后的每年的阴历十月初一，仍然是我最最伤痛的日子。一晃十四年了。想着您带着对子女的牵挂，带着对这个人世间的眷恋，不情愿的化作一股青烟，升入了佛国。心是那么的悲伤！那一天，您的老姊妹们来送您来了，哥哥姐姐的亲戚朋友邻居们都来给您送行，车队排成一条长龙，场面十分的肃穆和隆重，按照习俗，女儿们没有到火葬场，哥哥们送您最后一程。我没有感到妈妈离开我了，妈妈您一辈子供奉观音，您一定是到仙境佛国去了，那里没有人世间的纷争，没有伤害，没有屈辱，您一定到那个宁静的世界去了，您的善良贤淑一定会得到福报的。

窗外，雪花随风飘落，北方的冬季已经到了。每当梦境中出现母亲的面容，我都感到那么幸福。想起和母亲在一起开心的快乐的日子，不能不令我思念。真的很羡慕和我一样年龄还有母亲关爱的姐妹们，而我只能把对妈妈的思念记下，更加孝敬父亲，照顾好已经85岁高龄的老父！

十四年来，您的音容笑貌激励着我，教我努力，教我自强，面对挫折和不幸，每当想到您慈祥的目光在注视着我，就会选择坚强，面对磨砺心态坦然地度过不眠之夜。今天是您的祭日，女儿已经45岁了，现在的女儿，生活无忧，事业有成，您的外孙已经在北京读大三了。轮椅的梦虽然实现的太晚，却是这个梦激励着女儿成长成熟，学会坚强！寒风凛冽中，女儿没有忘记您的笑容，用一篇思母的文章聊表女儿对您的尊敬，写满女儿的思念，敬献给您--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徐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