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川品中国文人----苏东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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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五月到湖州任,眼下是七月下旬的一天,他在官府后院凉晒亡友文同的书画。文同是去年病故的,英年早逝,苏轼三天三夜不能睡觉。文同以画竹称雄当世,苏轼、米芾、黄庭坚等为之折服。苏轼亦画竹,得文同真传。

苏轼黯然铺开文同的遗作……

忽闻前厅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皇甫僎到了。

皇甫拿苏轼,先拿腔调。苏轼这样的高官兼名流,落到他手上,他是不会轻易带走的。他持笏立于官厅的中央,脸色铁青,一派威严。两个全副武装的台卒目光凶狠。苏轼心里没底,颇惶恐。二十余口家人瑟瑟躲在屏风后。整个场景像精心导演的一出戏。

皇甫玩苏轼玩够了才宣读诏令。原来不那么严重。罪不致死。

这皇甫僎一生为这件赴湖州拿苏轼的“美差”自鸣得意。事实上他也的确“永载史册”了。宋人笔记说,皇甫僎“拿一太守,如捉小鸡。”

几艘官船戒备森严,押送苏轼赴京。苏轼与长子苏迈在一条船上,夫人王闰之及其余家小在后边另一条船里。行至宿州,大批兵丁上船搜查,呵斥连连,动作极为粗野,估计与皇甫僎的授意有关。“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苏轼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记载了当时的恐怖情形。兵丁撤走后,王闰之又哭又骂:“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七、八矣。”

可惜了,王闰之一把火,烧掉多少国宝。王弗若在,岂有此举?王弗在闺中便能念书,又因跟随程夫人数年而颇识大体。再者,兵丁已去,何必放火?从上述苏轼的亲笔记载看,王闰之对丈夫写写画画早就有意见了。书成何所得——写书有啥用呢?有啥用呢?许多人猜测,余下的小部分文稿及书画,是王朝云给藏起来了,她挺身护宝,冒犯夫人却为了苏轼。此间她十七、八岁,已长成亭亭玉立美少女。除了琴棋歌舞,她的书法也大有长进了。跟随苏轼六年,王朝云有三向:向学,向美,向善……

关于王朝云,容后细谈。


苏轼被押至京师,关在乌台。乌台是关押要犯的牢狱,有深井一般的牢房,窄小而四壁阴湿。狱中有大树,栖息着数百只乌鸦,早晚呱呱乱叫,扑动它们黑色的翅膀。乌台二字,源自这些乌鸦,也含有黑狱的意思。汴京城内,流传着有关乌台的种种恐怖故事。这是鬼都不想去的地方。

苏轼入狱,即遭狱卒毒打、垢辱通宵。

当时,有个叫苏少容的囚犯关在乌台,他做过开封府尹,亦因得罪御史台那帮小人而下狱,狱中赋诗十四首,序言说:“子瞻先已被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苏少容诗中有:“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吴兴即是湖州。

接下来是疲劳审讯,李定为主审,舒亶为助手。张璪专施刑具,以肉体的折磨摧毁苏轼的意志。是否仍有垢辱、拳打脚踢,现在我们无从知晓。苏轼出狱后的诗文只字不提,包括苏少容记下的情形。

奇耻大辱,谁能说出口呢?

我们据此猜度,“性不忍事”的苏东坡,也有终身不讲之事。

李定绞尽脑汁罗织苏轼的罪名,不分昼夜研究苏轼写下的每一个字。朝中大臣,地方官吏,凡与苏轼有书信往还的,一律派人取证。案子闹得很大。李定是右相王珪的人,王珪在神宗面前力诋苏轼。案件牵涉二十四人,其中有范镇、司马光、张方平这些熙宁新法的强有力的反对者。“乌台诗案”的性质昭然若揭了:这是明目张胆的政治陷害。驸马王诜是苏轼的好朋友,他送给苏轼的茶、药、纸、墨、砚、一张鲨鱼皮、一款紫茸毡……皆成物证。连苏轼托王诜裱画三十六轴,没付钱,都成了一桩罪名。

一次又一次的提审,惊起乌鸦,叫声凄厉。

案子不顺手时,小人就暴跳如雷,扑打苏轼。

笔者真不忍,细节的想象到此为止吧。

小人丧心病狂,而牢狱之外的“救苏运动”也是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苏辙上书皇帝,愿以在官之身换取兄长的平安,言辞非常谨慎,生怕触怒皇帝。以太子少师致仕(退休)的张方平,居金陵,派儿子张恕急速进京,直奔闻登鼓院投书。书中慷慨激昂,称苏轼一代奇才。岂知张恕胆小,徘徊半天不敢投。不过,这倒是件好事:以神宗的刚强性格,看了范镇的上书,很可能反而对苏轼不利。苏轼这样的奇才竟然下狱,这不是指责皇帝是昏君吗?张恕不敢投书,正是担心这个。

以刑部侍郎(相当于司法部副部长)致仕的范镇,亦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上书皇帝,乞免苏轼一死。

形势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苏轼免死罪,似乎已成定局。李定舒亶大为恐慌:苏轼今日不死,将来必成大患。舒亶狗急跳墙,竟上奏折,要把收受过苏轼讥讽文字的大臣全杀掉。他派人到杭州,取回了苏轼咏双桧的两句诗:“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惟有蛰龙知。”他如获至宝,急忙呈送主子王珪。

王珪拿着诗稿对神宗说:苏轼确有不臣之意。

神宗问:何以见得?

王珪说:陛下犹如飞龙在天,苏轼认为与陛下合不来,反求知音于地底之蛰龙。

神宗说:不能这么比附吧。他自咏桧,干朕何事?

王珪还想申辩,一旁的章惇开口了:如此解读诗文,恐怕人人都有罪。

二人退朝后,章惇质问王珪:你想害死苏轼的全家吗?

王珪涨红了脸,搪塞道:这是舒亶讲的。

章惇站在宫殿外的台阶上大叫:舒亶的口水你也想吃吗?

章惇也是北宋的一个奇人,此人日后与苏轼恩怨纠缠……

舒亶献诗失败了,右相王珪还在神宗跟前碰了一鼻子灰,遭章惇一顿臭骂。北宋政坛蛮有意思,论官职,章惇比王珪差了几级,却能当众骂宰相,令这位政府首脑落荒而逃。

李定为苏轼诗案的主审官,有一天上朝,他拦着王安石的小弟弟王安礼,警告说:苏轼反对你大哥,你可不能替他说话。王安礼拂袖而去,在神宗御座前为苏轼讲了很多好话。李定恼怒,却又不敢惹这个大丞相的弟弟。

“乌台诗案”牵动四方,杭州、徐州、密州的百姓纷纷为苏轼祈祷。后宫内,太皇太后曹氏,太后高氏,都为苏轼求情。曹氏病重,神宗欲大赦天下为祖母消灾求寿,高太后说:你也不用赦天下,只放了苏轼就够了。

高太后是神秘消失的宋英宗的皇后,后来对苏轼眷顾有加。她的年龄可能比苏轼小几岁。

李定舒亶王珪,发动最后的舆论攻势,不择手段,对大臣们或裹挟或威胁,朝野刮起了攻讦苏轼的旋风。宋神宗又举棋不定了。

张璪则对囚犯苏轼封锁外面的消息,每日恫吓,比如追问苏轼祖上五代。按宋律,只有死刑犯才追问五代,苏轼自忖性命难保,藏下平时按量服用的青金丹,准备吞金而亡。偏偏有一天,他收到一个死亡信号:送饭的人送来了一条鱼。入狱前他与长子苏迈曾有约定:送鱼意味着难逃死罪。

苏轼万念俱灰了,彻夜不眠,思前想后,格外怀念弟弟苏辙,凄然写诗:“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这已经是一首绝命诗了,一家十余口托付给弟弟。表达兄弟情,这可能是人间最感人的诗。后来高太后读到此诗,泪如雨下。

其实送鱼的人不知情,送错了。那一天苏迈有事委托他人探监,忘了叮嘱他。苏轼受煎熬,却写下千古诗篇。

神宗为苏轼的案子十分头疼,宋朝历来重视言官,御史台的言官们群攻苏轼,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怎么办呢?他想很久,想出一个主意,派一小太监潜至乌台,观察苏轼的动静。几天后太监回宫报告:苏轼夜里睡觉,大抵鼾声如雷。

皇帝一拍大腿:看来苏子瞻心中坦荡,并未藏奸嘛。

神宗这一招,倒胜过现在公安部门的测谎器。

这时候,一个关键人物出来讲话了,他就是闲居金陵的王安石。他有札子呈给神宗,朝廷百官紧张注视着,打听着,亲者仇者分成截然相反的两派。神宗敬安石如父执,天下皆知。

札子的内容公开了。王安石说:“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

一锤定音。

乌台诗案结案:苏轼以团练副使贬黄州,不得签书公事。涉及此案的司马光、张方平、范镇、王诜等二十二人,各罚铜,三十斤二十斤不等。从案发到结案历时一百二十多天,爱戴苏轼者喜极流泪,一帮小人向隅而泣……当时就有《乌台诗案》一书刊行于世,可见影响之大。

赵宋立国以来,这是第一次震动朝野的文字狱。整个过程像一部大戏,一波三折,悬念高潮迭起,各色人等活跃。而本文限于篇幅,还省略不少。

几千年历史本身够精彩了,眼下历史剧的作者们,如果按下浮躁多读几本书,想必不至于老是感叹题材雷同角色撞车吧?

苏轼携长子离开京城赴湖北黄州,时在元丰三年(1080年)的正月新年。满城鞭炮声,苏氏父子黯然离去,顶风冒雪,打马出城门。其他眷属寄居南都(河南归德)。

7

苏轼赴黄州,照例上谢表,语气和《湖州谢表》不同了,但毫无乞怜之态。乌台的折磨,贬所的荒远,一路上还有御史台的台卒押着,从三州太守一变而为戴罪之身。普通人很难承受这个。巨大的精神压力,谁能处之泰然?苏轼给皇帝上谢表,不卑不亢:“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亦尝招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苏轼并不回避讲自己的才学和实干,至于神宗看了谢表会怎么想,他也不去计较。这些通常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却能说明苏轼过人的勇气。以他个体生命之强悍,意志之坚韧,举止之平和,古今人类罕见。——黄州可谓见证的开端。

黄州(今黄冈市)在大江之滨,地势高低不平。苏轼暂居城内的寺庙定惠院,开门见山。他念佛,沐浴,梳头,钓鱼,采药,投身于日常生活。也长时间打坐,斜倚山坡看云,慢慢清理思绪。他顶住了压力,现在却要拆掉“千斤顶”,让通身的感觉朝着自然与人事细腻敞开。——伟人的转身,真是叫人叹为观止。他念佛并不吃斋,一切随缘又随意。北宋两大高僧,佛印和参廖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互相影响,留下许多妙趣横生的掌故。他沐浴梳头皆有讲究,比如梳头,早晨怎么个梳法,中午又怎么梳法,他还研究梳头与睡眠的关系,兴致勃勃地向别人推广他的成功经验。他采药,尝百草,攀峭壁,后来与人合著一部颇有价值的医书。他的烹调手艺更不一般,将孔圣人的教导抛在脑后,君子不妨近庖厨,发明的美味佳肴数不清,今日尚有“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羹”、“东坡泡菜”……他还收集沙滩上的小石头,或因形状,戓由色泽。黄州收获颇丰,共计二百九十八枚“细石”。他琢磨两处私家园林,不厌其烦给人家提意见。他和渔夫樵父打成一片,软泡硬磨要听父老讲故事,村里家家户户的大事小情儿的,他听不够,还想听祖祖辈辈传下的鬼故事……荆楚大地鬼魅多多,有屈原的作品为证。

一个人,如果他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醉心于周遭,纵情于生活,那他就跟神仙相差无几了。东坡生前,已被人呼为“坡仙”。

古代人杰,如嵇康、葛洪、李白,苦苦寻仙不得一见,身上却有了仙气。这挺有意思。可惜近现代,仙气或神性在生活中消失殆尽。西方哲人界定为“祛魅”,希望人类有朝一日能“返魅”。也许五十年,也许二百年,人类将收敛狂妄自大,重新回到敬畏天地的良好心态中。

生活的智慧,现代人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回头看看苏东坡这位全景式的生活大师,方知我们有多么单调、贫乏、浮躁、狂妄。

人间万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宣称比生活更重要。生活的意蕴层由若干核心元素构成,包括苏轼强调的风俗、道德。行文至此,我们要加上神性、诗意、日常趣味。金钱或物质基础乃是题中应有之意。种种元素,去掉一个生活就要出问题;去掉一半,生活将趋于面目全非。而放大其中的某个元素,后果同样堪忧。

“物质”跑出很远了,“精神”当奋起直追。说到底,人之为人,除了精气神,余下还有什么呢?

前面曾提到,苏东坡比现代人更现代,可能不无道理吧?


苏轼有七律《初到黄州》,前四句云: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据我所知,日本人特别崇拜苏东坡。一般公司职员,因竞争激烈而易犯心胸狭窄的毛病,比如从高级主管降到中级主管,人就受不了,要自杀。学习苏东坡,心胸为之一变。

苏轼初到黄州,其实内心也很孤独。黄州太守徐君猷待他好,却仅限于为他安排居所,接触甚少,时常宴饮更谈不上。毕竟他是罪臣。著名信件《答李端书》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

野店喝点劣酒,常被醉汉推骂,苏轼反而感到高兴。推几下骂几句,可比京城那帮小人的持续围攻好受多了。混迹于庶民草民多好。苏轼从这样的角度感受事物,看似寻常,其实非凡。这才叫修炼。亲友躲着他,“有书与之亦不答”,他自然会不舒服,但字里行间的痛苦隐而不彰。这叫高贵。

苏轼琢磨孤独,试图从孤寂中提取生命的能量。历代高僧都有这能耐。城郊有座安国寺,他常去焚香静坐,眼观鼻鼻观心,物我两忘,“表里翛然,得垢秽尽去之乐。”然而生命的律动不可休止,他写信给朋友说:“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古人书信,自谦称仆。

苏轼之向佛,重两点:静与善。动辄得咎,退而为静,静又反观生命的律动,以期重新跃入生活的激流。所以海氏《存在与时间》说:静是动的变式。没有纯粹的静观。苏轼求僧问道几十载,始终是静寂与律动的两栖者,他的努力方向,就是把异质性的东西集于一身。他成功在路上,因为没有终点可言。毋宁说他像个钟摆,摆荡于生命的两极之间,他赢得了这个“之间”,赢得了“永动”。

苏轼多欲而向善,既是反求诸己、三省吾身的结果,又取决于他对“恶”的领域的深广体验。不知恶,焉知善?

有趣的是,苏轼始终相信善的地盘更大一些。犹如佛法无边,能使恶魔皈依。

顺便提一句,经院学者们常把儒释道挂在嘴边上,像一贴万灵膏药。学者图省事,开口闭口都说:儒释道……针对历史文化,这类极易流于空泛的大词还是少用为好。思想需要细心。

苏轼于元丰三年的二月抵黄州,五月,苏辙带着一支队伍过江来与他汇合。这支队伍,主要是女人和孩子。大半年离别恍如隔世。夫人王闰之,见了苏轼情形会怎样呢?继续埋怨吗?这一层且撇下,我们来看王朝云。眼下的王朝云十九岁,艳光四射。过了十几年她三十多了,苏轼还写诗赞美她的容貌:“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雪白的肤色,鲜红的嘴唇,天生丽质不须妆扮。她是在伟人身边绽放的一朵鲜花。苏轼志存高远,性情豁达豪放,本“不昵妇人”,却与王朝云两情缱绻,阴阳调畅。他滋润了这朵鲜花,鲜花又催生了他的艺术灵感。黄州是苏轼的“井喷期”,佳作有如钱塘江的潮水一浪赶一浪,依我看有两个因素:1.苦难中朝着自然与审美的转身;2.佳人的爱情热烈而又绵长。

政治理想跌入低谷,却有美神爱神携手而来。

对此深有体验的歌德曾说:美好的女性,导引我们向前。

徐太守为苏轼另辟一居所:临皋亭。临皋亭属官府建筑,罪臣本不可以入住,徐太守为苏轼破例。新居不算宽敞,但周遭风景甚好,与武昌城隔江相望。苏轼《致范子丰书》说:“临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这段话有意思。苏轼念念不忘家乡,才会安慰自己说:何必归乡哉。江水半是峨眉雪水,而家乡眉山几乎就在峨眉山下。

谁是江山风月的常主呢?苏轼说是闲人。闲人又是什么人呢?显然不是无所事事的人。忙于政务是忙人,身处江山是闲人,但苏轼的闲,不如说是另一种忙碌。他忙着生活。忙着静观天地万物的律动,应对纷至沓来的灵感。这忙却不是追名逐利的匆匆忙忙。人的眼睛一味去盯功利,视野、胸怀都会收缩,这是一条铁律。苏轼提供了相反的、也许是最具说服力的例证。

生活远比功利宽广。

王朝云青春烂漫,而苏轼差不多十年前就自称老夫了。年龄相差二十八岁。眼下朝云十九岁,苏轼四十七岁。就一般情形而言,年龄是悬殊了。但苏轼这样的男人情况特殊,他是越活越精神。男女间的年龄感基本上是个现代概念,古代不同。朝云初入苏家,便是苏家的人了,她没有什么需要去克服的心理障碍。苏轼称赞她“敏而好义”,可见她是机敏的女孩子,潜心学习,琢磨生活,对环绕着苏轼的家庭氛围很敏感。她和王闰之处得比较融洽。王闰之不大吃醋,估计是朝云努力的结果。苏轼此间表扬老婆的诗句:“妻却差贤胜敬通。”则可能含有鼓励的意思,希望老婆继续大度,不要学汉朝冯敬通的著名悍妻。

也许曾经有过一场微妙的三人舞,慢慢过渡到双人舞。

黄州,是双人舞的高潮。

苏轼的诗文书简,几乎不提儿女私情。这与西方诗人不一样。士大夫文人讳言家中事,碰上炽烈的爱情也要按捺着,而西方诗人马上就要大写特写。所以西方爱情诗多,有些诗人一生歌唱爱情。礼教对情感有严格的约束,放大忠义孝悌,抑制男欢女爱,豪迈如苏轼也不免。士大夫抒写的男女情,一般都是宴乐游冶,官妓们唱主角。男女很不平等,一对一的爱情体验付之厥如。

对人性的刨根问底,可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弱项。

坚实的、自由的、大面积的个体成长艰难。就杰出的士人而言,拥有民本社会的理想诚然宝贵,但缺了人本,民本难免脆弱。民本需要人本所提供的强大支撑。

苏轼和王朝云在黄州的爱情细节,我们现在看不清。这“看不清”却呈报出了某种东西,呈报出历史的隐匿。

不便张扬的爱情令苏轼激动。对他来说,升华欲望却不难。黄州五年,他留给后世的艺术瑰宝真是数不过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首《念奴娇》,豪放词中推第一。它透出波澜壮阔的历史感。历代大文人,历史感是必备的东西。目光不能穿越数百年,焉能写出好作品?即便写眼下,写周遭,没有宏阔视野的参照,小情绪小感觉肯定挡不住,它们争先恐后要出来。三苏父子当年在老家眉山的书房“南轩”,读得最多的可能是史籍。苏轼贬黄州,还把几十万言的《汉书》抄了一遍。抄书是他的读书方法之一。书法那么好,和抄书亦有关吧?抄书的时候意在别处,性情反而容易直泻笔端。苏轼的书法珍品如《寒食帖》,是他随意而为的巅峰之作。

为人、为官、为艺术,苏轼皆随意。随意是个关键词。

这随意却始终伴随着逆境中的修炼。犹如杜甫的沉郁钝挫,李白的自由奔放,学是学不来的。

历史感通向人生思索,前后《赤壁赋》是思索的产物。茫茫大江之上,一轮明月照着苏轼的沉思。“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寄蜉蝣于天地,渺苍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这里,庄子浮出水面了。

古代文人的思考一般都会碰上老庄。老庄玄奥,苏轼的思考却紧贴自然与人事。他探讨《易经》的学术著作《易传》也是“切于人事”。他不是哲学家,却是思想者。他对生活、历史、自然充满了哲思。他是洞见式的,点点滴滴的,既有宏观的把握,又有微观的进入。而他出色的汉语表达,让思绪显得清晰、优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响,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取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造物者赐予人类无尽的宝藏。苏轼若能看到他身后的一千年,会吃惊地发现,宝藏原来有限,经不起人类折腾。

《后赤壁赋》写自然的神秘。苏轼过生日,偕同两个客人再游赤壁。“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苏轼独自攀上危险的峭壁,“二客不能从焉。”二客中的一客,即是前赋中的那位“客有吹洞箫者。”据学者考证,他名叫杨世昌,是黄州有名的道士,闲云野鹤般自由,又体魄强健,无论寒暑、雨天或晴天,“泥行露宿”满不在乎。然而这位杨世昌,攀峭壁的本事不如苏轼。我不知道苏轼是不是有一点夸张。

文中描绘的怪石、枯木,也是苏轼画画常用的题材。

黄州他的书法绘画跃上了一个新台阶。襄阳米芾慕他的名,不远千里前来拜访他。米芾只有二十几岁,是个书画天才,恃才傲物,见了谁都不低颜色。米芾先到金陵拜会王安石,然后到黄州谒见苏轼。米芾对这两位闻名天下的大人物,“皆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

苏轼满心喜欢接待米芾,没有一点前辈名流的架子。二人切磋书画,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各有心得,则急于告知对方,于是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苏轼以前单画竹,现在把枯木怪石搬到画面中,画竹石图、竹木图。新创文人画意境,在绘画史上留下了一笔。他写字画画,随写随赠,黄州有个叫王十六的秀才,年轻没顾忌,常常开口求字画,三年间求得的作品竟然多达百余件,日后运往汴京、洛阳等地卖得好价钱。

而苏轼对自己的书画能卖钱,不是很在意的。为官十几年也没啥积蓄,答王巩诗云:“若问我贫天所赋,不因贬谪始囊空。”

贬黄州的第二年,朋友往还渐多,他感到手头吃紧,把铜钱吊在屋梁上,计划开支。一个月下来若有盈余,他另存于竹筒中,用作款待好友的专费。举家厉行节约,王闰之堪称节约能手,昔日的太守夫人,眼下衣裳有补丁,金钗银簪送进了当铺。乳娘任采莲更有高招:将一块用盐水浸泡过的咸猪肉悬于饭桌旁,小孩想吃肉,便望望咸猪肉。这叫“咸肉止馋法”。苏迨、苏过年幼,望着猪肉不眨眼时,任采莲会说:快拨饭,不怕咸呀?苏过告发哥哥盯着咸猪肉看了好几眼,任采莲又说:不管他,咸死他!

一桌喷饭。苏轼哈哈大笑。朝云的笑容虽有节制,却也像一朵绽放的桃花。饭后,苏轼出临皋亭沿大江散步,通常由朝云陪着。“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二人听着江声缠绵起来,呼吸渐渐急促。回家,掩门,上床。

苏轼暮年重养生,称男女之事为“伐性之斧”,可见他对这把“斧头”是深有体验。黄州数年,青春妙龄的王朝云玉润珠圆,苏轼与她耳鬓厮磨,双双享受肉体的盛宴。平时却不谈这个。诗笔画笔不关儿女情。黄庭坚赞美说:“坡翁胸有万卷,笔无点尘。”

在今天看,却多少有些遗憾吧。苏轼崇拜陶渊明,和遍陶诗,漏掉渊明向往佳人的《闲情赋》。佳人日夕在身边,大文豪偏偏不提笔。有一首苏轼的“婉约派”力作《蝶恋花》,王朝云最爱唱的,姑录全词如右: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谁能说苏轼不谙风情呢?

黄州的朋友越来越多,造访的客人走两个来三个,家里的开销捉襟见肘。苏轼又最怕朋友少的,即便是乡野之人,农夫,白丁,只要上门了,他必定留客吃饭。黄州这地方也不是年年风调雨顺,碰上旱灾雨灾怎么办呢?为长远计,苏轼不能不想办法。太守徐君猷真是一个好人,他解决了苏轼的难题,把城东一块废弃的兵营拨给苏轼,约五十亩坡地。苏轼率领全家开荒种地,除荆棘,搬瓦砾,挖水渠,合家老小挥舞着锄头扁担,每天累得一身汗。远道而来的朋友,比如眉山人巢谷,陈慥(陈希亮的儿子),京师小吏马梦得,杭州高僧参廖子,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下地干活,加入了垦荒队。马梦得与苏轼同年,人挺逗,插科打诨,唱歌翻跟斗,苏迨苏过老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艰苦的耕耘苦中有乐……

麦子种下了。初春一片新绿,入夏满目金黄。

东坡诞生了。苏东坡三个字,从此响彻千年中国历史。

陆游《入蜀记》写他亲眼所见:“早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有屋三间,一龟头曰居士亭,亭下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是为雪堂。又有四望亭,在高阜上,览观江山,为一郡之最。”

根据陆游的描述,今日黄州再造东坡不难。

凡热爱生活的人,想必都会热爱它:那风中的麦浪在心头荡漾……

日本、德国、美国的汉学家,惊叹苏东坡应对磨难的力量竟如此之大。高官更兼文豪,下苦力轻描淡写,凸显给世人的,倒是沁人心脾的诗意景象。须知耕种决非易事,家中十余口,没一个是种田好手,苏东坡事事请教老农,东坡附近的农民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写诗,幽默而又豪迈:“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人怜。”

雪堂四壁的雪景出自他的画笔。堂前匾额四个大字:东坡雪堂,是他的手迹。这高雅之处却是谁都能来,城里的穷秀才,村中的流浪汉,蹭酒喝的,打秋风的,讲新闻说旧事的。主妇难免皱眉头:这要吃要喝的……其实客人也知趣,一般不会空手来。苏东坡用家乡话打趣:来就来嘛,何必又提又抱又扛的。

有一天他忽然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上下几千年,能出此语者,恐怕只有苏东坡。

他能穿越社会各阶层,洞察各领域,以伟岸之躯融入茫茫大地,既汲取能量,又广施悲悯。——贬黄州无权无钱,他还拚着一张老脸,大力革除江对岸武昌城溺女婴的陋习,让数不清的女婴存活下来,长成待嫁的姑娘家,减少光棍汉。

是中国文化铸就了他的伟岸。我们为此甚感欣慰。

他又说:“吾眼中无一个不是好人。”这该是耶稣的境界了吧?他可不是说大话。日后有个人弄得他家破人亡,使他九死蛮荒,这不共戴天之仇,他却在有能力报复的时候轻轻一挥手,饶恕了对方。还提醒对方保重身体。

通过他,我们才知道,悲天悯人并不是一句高调的空话。

他诠释了人之所以为人。他提纯了人类的文化基因。他向我们示范,人的精神可以喷发到什么样的高度和广度。

苏东坡常被人拉去喝酒。他曾自酿蜜酒,折腾半年,请人喝,紧张地期待评价。然而客人喝下蜜酒拉肚子,他只好宣布酿酒失败,以后继续研究。在朋友家饮酒,闻到酒香他人就醉了一半。祖父苏序豪饮,这基因没传给他;他久经官场文坛却锻炼不出来,一辈子遗憾酒量太小,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不过,他写醉书、画醉画、填醉词却满在行。稍不留神就是千古绝唱。且看《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善于做考证的胡适先生曾表示疑惑:家童怎么会鼻息如雷鸣呢?联系苏东坡考场上也要杜撰,胡适释然一笑。

这首词很快传到太守府,徐君猷慌了,“以为州失罪人”,跑到苏东坡的寓所一看,才松了一口气。东坡正在堂上高卧,并未“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从词中透露的时间看,苏东坡在江边呆了半夜。倚仗听江声,却听见了人事纷扰世事喧嚣。苏东坡心向自由而置身人世,不避人生喧嚣。他的生存姿态就是这样。他揭示出自由的价值,而自由既在江海又在人世,二者形成特殊的张力。生活的热情有多高,对“虚无”的体验就有多深。苏东坡是虚无的占位者么?他如此眷恋人世,因之而嗅到虚无的气息,不由自主要朝虚无的领地跑。——那是他返身朝着人世发力的一块基地吗?他那厚地高天般的胸怀和视野,来自虚无这种稀有元素吗?

我拜读中外大哲,常有这类感觉。

哲人总有相通处,哪怕隔着语言、地域和各自的历史。哲人之所思,为人类生活持续地提供普适性价值。

苏东坡作为一名好官,是民本的;作为坚实而丰富的个体,是人本的。人本并非官本的对应物。人本通自由。自由又通向什么呢?

研究苏东坡,如果想避免一再走入故纸堆的话,不妨将眼界拓宽一些。要想把他活生生带到当下,须做些别样工课。比如一个人类学学者,可能会在东坡身上看到很多新东西。

笔者学力有限,仅能讲一点猜想。

我们回到黄州吧。苏轼贬到黄州,一变而为苏东坡。他在民间,在野地,在爱情的光照中,在亲友的环绕下,出乎意料地精神抖擞,形象鲜明,盖过了他身为官员留给人的好印象。历史上像他这样的好官并不罕见,但是作为艺术家,作为人的韧性、丰富性的阐释者,他是罕见的。身处逆境而笑声爽朗,一般人做不到,所以称他坡仙。他浑身散发的仙气和李白有不同:李白天马行空大鹏展翅,而东坡归属大地的广袤与神秘。

换个比喻说,李白像天仙,东坡如地仙。

不过坡仙也会生病的,眼疾,痣疮,害他两个月不能出门。于是有传言:东坡已仙逝。越传越像真的,而且传出千里之遥。居许昌的范镇听到了,立刻放声大哭;神宗皇帝吃不下饭,连连叹息:“才难,才难!”高太后的反应史料不载,她是苏东坡的崇拜者、后来的保护神。

病情稍见好转,东坡一溜烟出门去了。

有一天他骑马外出彻夜不归。家人、朋友四出寻找未见踪影。原来他睡在一座桥上,桥柱赫然有新词:“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倚枕绿扬桥,杜宇一声春晓。”

他自序云:“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乱山葱茂,不谓人世矣。”

不知道行人碰见他会作何感想。多半蹑手蹑脚绕开他颀长的身躯。天亮了,布谷鸟唤醒他。

王朝云有了身孕,他欢天喜地,有时整日不出门,围着孕妇转,听胎动,做美味,洗小衣。夫人王闰之、乳娘任采莲倒闲着没事儿干了,皱不完的眉头,噘不停的嘴。苏东坡端详朝云说:兴许是个女孩儿……前边已有三个男孩,添个女孩儿多好。然而生下来的还是男孩,眉角格外像他,抓周单抓书和笔,东坡朝云相视而笑。取名苏遁。遁者,逃亡矣。——京师斗不过小人,逃向民间总是可以的吧?《洗儿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子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东坡郁闷时言辞尖刻,高兴了,却又要讽刺人。做官做到公卿,原来有诀窍:愚蠢加鲁莽。

苏东坡讲的聪明,是指政治远见及与之相应的良好操守。而事实上,官场小人绞尽脑汁弄权术、翻云覆雨,将愚且鲁变成了他们的聪明。

苏东坡贬黄州五年,快满五十岁了,否极泰来,仕途向他抛出了赏心悦目的曲线。他还将被自己的愿聪明“误”下去,直到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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