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

我舅舅说,情人节礼物这种东西不是送给你舅妈的,情人和老婆哪能一样。

表妹似乎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笑她也笑。云贵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得她皮肤黝黑,她对每一个人说她和我的外公她的爷爷一样黑不溜秋。

确切来说,小镇是一座坝子,开门即见群山。早上从昆明坐班车出发,中午到达县城,之后再走一个多小时的Z字形盘山路,等车停稳,就看到外公焦急寻人的目光。有一次外公不来接,我被带到舅舅工作的镇医院,气温骤降,我舅舅找来一件白大褂让我披着,我想我就像当年超火的电视剧《三国演义》里周都督那样,战马上披一件白斗篷,雄姿英发。

《三国演义》最能串起小时候我回母亲娘家过年的零碎记忆,剧集过半迎来春节,我和表姐在某天下午手脚并用攀爬嶙峋的山石,过年穿的新衣服和头发上都粘到了鬼针草,云南人叫粘粘果。大概爬了一两个小时,当我们坐在突起的怪石上,浑浊且奔腾着的江水被我们居高临下俯瞰。表姐说《三国演义》主题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有点这意思。我说我们可以把歌词改了。忘了我们俩谁摸出纸笔,一人一句,把整首歌改成了而今眼目下的情景,但怎么改的我完完全全忘了。当时不知道那不是歌词,而是生活在云南的明代文人杨慎的作品,所以其实我们不是改歌词,而是填词。

那年表妹刚出生,晚上吃过晚饭,大家在外公家院子里点燃篝火,天渐渐暗下来。四围巍峨的山脉显出形状,巨大而恐怖。我缩在炉火旁,听大人讲昆明百货大楼爆炸案,感觉山开始往前推进,像火车一样从四面八方朝我开过来。

我以前不知道天如何亮起来,后来我们返城,天未亮就得去赶班车,外公外婆也很早就起来张罗,直至送我们出门。我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外婆,她身后的天空突然一闪,就亮了,比上一秒亮。

此后的十多年时间,每隔数年便会在春节回去小镇,虽然总免不了在盘山路上被颠簸到呕吐,也有一次强忍着喉咙发炎,非要回去和表哥表姐表妹们一起玩,当然在痛痛快快玩之前被我舅舅带去医院里扎了好几针。

除夕夜照例全家人要一起吃年夜饭,太阳快下山了,在长久的日照之后,即将落山的太阳总会给小镇留下很长一段时间的金色余晖。我舅舅叫我带着两个表妹,把他养成年的鸽子拿去市场上卖掉。朝向落日,我提着鸽笼,两个表妹守护左右,我像沿着金光大道凯旋的孩子王。但真正的孩子王是否会把鸽笼打开,让它朝着落日尽头的群山振翅飞去?而我只是落难的孩子王,我需要用它换来我们三姐妹整个春节的零花钱。

年初三去爬山,山路难行,爬到山顶已经不想再动,我舅舅指着一棵大树,说把我绑到树冠上对着下面的镇子一弹,就能弹到外公的窗户里。初四去江边一处瀑布桥,所有人脱了鞋袜下水,表哥来不及拉住表妹,让她一屁股坐到水里。我舅舅对我和表姐吹牛逼,说想当年李白去过了庐山瀑布,再到小镇这瀑布桥边一看,不禁抚胸长叹,可惜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佳句仅此一句,再也无法写出更高水平。于是李白郁郁寡欢,终于吐血身亡。

我舅性格是否一直这么“仙”(云南话,形容人有趣)我不得而知。我念小学前,我妈把我交给他,他和他的哥们儿一路上带着我,坐大巴小巴,背着我光脚趟过山脚下小溪,一直把我送到外公家。家里人和镇上的人说起他,都讲他没个正经,三十老几还不结婚,但他当时也有女朋友在交往,虽然不是我后来的舅妈。四姨家还留着当时的照片,照片中临近春节的小镇还是80年代末的样式,那些苏式建筑的大门口挂红色横幅欢度春节,四姨夫给舅舅女朋友手动打码,说她都不是我们一家人。

那是我第一次回我母亲的娘家,全家福里有外公外婆,两个舅舅一个舅妈,三个小姨三个姨夫,我爸爸妈妈,表哥表姐表妹。那年除夕,我守在外公家的电视前看春晚,等《渴望》剧组登台,等到所有人都睡了,只剩我和我爸。门外的鞭炮声逐渐稀疏,我困到眼皮越来越沉。每个人都说,那年春节是全家人最齐全的一次,然而几十年以来,谁也没有打算在某年春节再聚集起全家人。除了我外婆去世那年,全家人都回到外公家,但是儿孙齐全却少了外婆的春节对外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没告诉我们,老人总是隐忍的。

外婆是在昆明去世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家从小镇搬到昆明,曾经因矿产喧闹一时的小镇也因矿产没落,人们举家搬迁,要么去昆明要么去玉溪或更远的地方。对刚大学毕业的我来说,返乡已经没有了意义,就像童年之于我的消逝。

而外婆的去世也像是抽走了我身上的春节属性,不再有小镇的金光大道和外公焦急的眼神,也没有瀑布桥边舅舅的口若悬河,更没有表兄妹之间的打闹,舅妈炖的鸡汤。即便后来到外公昆明的家里过春节,我也无法融入,甚至无法融入到任何家庭。春节于我,只相当于一个被动参与到别人家庭吃喝的假期以及一个消费的假期。

每一次,在外公家过完春节返城后,很久很久我都不想面对现实,简单来说就是不想开学。表妹和我一样,头天送走她大伯我大舅一家,第二天我一家又要回昆明,外公带她到车站送我们,她死死抱住我哭,眼泪鼻涕糊一脸。

我们家,被留在云南,在群山环绕中的那个坝子小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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