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黑白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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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1

“一会儿出了诊所,别大惊小怪,辨别不了红色和绿色是正常现象,红绿色盲就是这个样子……”

齐全扫了一眼诊所,处处都是熊猫色,不是白就是黑,白的墙壁和白的大褂,黑的桌子和黑的头发,还有桌上摆着的熊猫手办,自然也是黑白两色。

这里是黑白诊所,没法验证红绿色盲眼中的异样世界,于是他试图通过语言来向李少阳加以描绘,顺带不动声色地炫耀一下自己渊博的学识。要知道最近两年他所从事的领域技术大爆炸,各种新理论层出不穷,催生的某些前沿技术甚至实现了许多传说中才会有的神迹。

这些都是谈资啊,可惜齐全无人可说。

他太需要倾听者了,碰到个能听话听音的,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跟对方白话白话。可对面是李少阳啊,他怎么会蠢到要给李少阳讲这些东西呢?

果然,话才起头说到“红绿色盲”这个词,他就瞥见李少阳正用一双迷茫空洞的大眼睛看着他。这家伙根本不可能听懂什么是红绿色盲,更别说视锥细胞和视杆细胞这些专业术语了,至于意识、大脑沟回、双向导引等复杂概念就更不要提了。

齐全悻悻地咽了口唾沫,很不甘心地将挤到嘴边的话混着唾沫吞进了肚子。

他瞧着李少阳的样子,莫名有些伤感。第一次来是三个,第二次来是两个,如今要离开了,就只剩下李少阳一个,怪可怜的。

齐全心里一拧,冲李少阳摆摆手:“去吧去吧!”说完发觉眼睛好似喝了醋,有点酸。

李少阳可没这种感受,只觉得如获大赦,使劲点了点头。终于可以回家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妈妈了。

至于红绿色盲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是飞快地跑出了这家十分隐秘的小诊所。

刚一出门,他就傻眼了。

四月时节,街道两旁枝桠凌乱的老槐个个顶着满满一树鲜黄的椭圆叶子;绿化带里修剪得方方正正的冬青在严冬腊月都不曾褪去绿意,此时却染成了一连片整整齐齐的浅黄;街边窄窄长长的袖珍公园里,两株红薇挂着片片黄叶盛开出本该红得发紫如今却黄得发灰的花;挂在路灯柱子上装饰用的中国结褪去火红,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黑色;不远处路口的红绿灯就更加有意思了,闪来闪去都是黄灰的圆点,只是深浅稍有不同罢了。

草木脚下裸露出来的干巴泥土还是黄的,天空还是蓝的,高楼大厦间隙挂着蒙灰一样暗黄的夕阳,不像往常那样好看得黄里透红,但也还算正常。

整个世界除了黑白就是蓝黄,再也没有红色和绿色了。

坦白说,李少阳不喜欢眼前的景象,色彩太单调,可他说不出口。他自小不爱说话,因为舌头实在太懒惰,总在说话的时候僵成一块铁板,害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蹦出一个一个的字来。

比如“方欣”这俩字,妈妈说是她的名字,让他一定要记住念熟,他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还是只能说成不连贯的“方”和“欣”。唯一的例外是“妈妈”这个称呼,他可以不间断地一气喊出来。

李少阳并不知道他此刻所看到的是红绿色盲眼中的世界,即便齐全才跟他提过红绿色盲这个词,他仍旧无法将它跟眼前的景象联系在一起。

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经验中,世界从来都是五颜六色的,而他熟练掌握的知识里,色彩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

这是因为妈妈总是指着色卡或者满世界的花草树木教他识别各种颜色,不说最基础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了,更加精准的传统色,诸如月白、湖绿、黛蓝、妃红、天水碧、雨过天青等颜色他也能分辨清楚。单单红色,他就能认出二十多种,桃红、洋红、品红、玫瑰红、海棠红、胭脂红……

妈妈说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李少阳觉得还挺容易,而且每当他说对一种颜色时,妈妈就会开心地竖起两个大拇指冲他笑道:

“阳阳真棒,给你两个赞!”

李少阳喜欢妈妈给他赞,尤其是两个赞。所以他经常悄咪咪地做一些自以为的好事情,然后不管妈妈是在做饭还是在洗衣服,一根筋地将她拽到自己的杰作面前,随后高兴地竖起两只大拇指,朝内指向自己胸口,这是向妈妈邀功讨赞的意思。

今天他做了一件大事,想给妈妈一个惊喜,着急赶回家去,就是要邀功讨赞。

2

方欣静静地躺在床上。

夕阳残照透过窗户斜斜洒进来,让她全身上下披了一层轻盈的金色纱衣,整个卧室氤氲在薄薄的光雾之中,不像真实,倒像是梦。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三月二十号那天,她带李少阳去爬华山,东峰落日也曾耀满西天,山巅草木浮云全都流光溢彩,恍然如梦。

多数人去东峰是为了看云海日出,方欣不一样,她在等日落。日落以后,她将带着李少阳翻过崖边铁链,而后手拉着手坠入崖底翻滚的浓雾。

李少阳患有唐氏综合征,也就是21-三体综合征。在产检普及的年代,这种具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几乎没有机会生出来。方欣当年怀孕时做了唐筛,也做了无创DNA,却因为有过流产经历而没有听从医生建议去做检测准确率更高但有一定流产风险的羊水穿刺,最终生下了李少阳。

婴儿的幼稚掩饰了李少阳的异常,也给全家带来了一段极为短暂的幸福时光。然而等到孩子快一岁时,他仍然不会爬,也没办法发出“妈妈”或者“爸爸”这种非常简单的音节,送去医院,很快就确诊为唐氏儿。

随着李少阳渐渐长大,他的相貌也与网上流传的唐氏儿照片越来越相似了。

他的眼睛像是大倾角摆放的细长杏仁,眼梢斜斜挑起,直往额角而去;两眼间距明显比较宽,瞳孔混黑一片,缺少一丝明亮闪烁的光,似乎总是没法对焦;鼻梁下面好似没有骨骼支撑,坍塌下去,只留下蒜头一样的鼻尖;嘴巴时常半张着,舌头偶尔不自觉地伸出来或者卷起来,咧嘴一笑,就会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整个人不是胖,也不是肿,而是四肢比较粗大,集合在一起就成了圆乎乎、软塌塌的样子。

李少阳几乎没有自理能力,方欣只得全职陪护,孩子爸爸一个人赚钱养家。那是个不声不响只会干活的人,干到身体垮了,在办公室突发脑溢血,没来得及抢救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方欣有些羡慕他,眼睛一闭,就再也不用操心身后事了,可又有些埋怨他,你倒是走得干脆利索,留下她和孩子可要怎么过下去?

那年李少阳才八岁。

爷爷奶奶早就不想认孙子了,很快就与方欣断了联系。方欣要上班赚钱,外公外婆帮忙照顾李少阳,人老了,盯不住,难免有些疏漏。

有次下班回家的路上,方欣看到一群十来岁的男孩女孩正围成一圈嘻嘻哈哈指指点点,还有人高声喊着“傻子”、“痴呆”之类的话。

她扒开人丛,冲进去一看,见李少阳正光着下身傻乎乎地弹着自己的生殖器。她扑上前去,一把将李少阳的裤子提起来,挥手驱赶围观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喊道:“滚!都给我滚!”

回到家,方欣将两位老人数落了一顿,老人内心有愧,一句话都没反驳。方欣见状,心里不是滋味,躲进屋子,痛哭了一场。

十年之间,两位老人相继去世,这世界上只余下了方欣和李少阳一对孤儿寡母。

方欣在一家公司做财务,上班下班几乎一直带着李少阳。公司领导理解她的情况,从不多说什么,遇到有事需要请假,也是毫不犹豫地就给批了。

方欣很早就发现李少阳对颜色非常敏感,尤其爱玩识别颜色的小游戏,她就顺着他的意,经常陪他玩,还总带他去外面看花草树木,顺带辨别各种颜色。自然而然的,家里到处都是绿植花草,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花朵盛开。

如果李少阳能沉浸在一个五彩斑斓的私密小世界里,那应该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吧。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李少阳二十岁了。

有一天,他拎着洒水壶浇完满屋子的花草,坐在阳台上望着对面商场进进出出、有说有笑的人流发呆。方欣看到了,突然意识到,除了色彩以外,李少阳还需要一个玩伴,人是不行了,那就找个宠物吧,狗或者猫。

方欣将李少阳带到宠物店,他一眼就瞧上了一只柯基。这狗背部是渐变黑毛,两侧是亮黄金毛,两种毛色在两瓣圆臀交接的位置形成了一个符号,像是倒置的奔驰车标。

方欣赚钱虽然不多,但她儿子不用买房子、娶媳妇、养孩子,也没有送去特殊学校,又有孩子爸爸留下的存款和赔偿,倒也不缺钱。李少阳既然看上了,那就买了吧。

自那以后,家里多了一条叫皮皮的狗,确实比以前热闹了很多。

皮皮腿短臀圆,走起路来扭啊扭啊,李少阳经常爬在地上跟它学,学着学着相互看不顺眼,就你汪一句我汪一句地打闹不停。

李少阳和皮皮都爱看电视,尤其爱看淘淘的直播。淘淘是个“传奇”熊猫,前一段时间,不知道它怎么做到的,竟然从动物园的熊猫馆逃了出去,满天下的人到处找它,始终没有找到,没想到两天后它又自己回来了。这么一闹腾,淘淘成了动物园的明星熊猫,配有专门的直播团队,就播它打滚、吃竹子。李少阳和皮皮看的就是淘淘打滚、吃竹子。

李少阳学着拖地,皮皮总咬着拖布不放,四条短腿平平展开,贴在地板上,随着移动的拖把到处擦来抹去,倒是比用拖把擦得还要干净。

一人一狗,总是玩得笑声满屋。

这样也挺好,方欣释然了,也看开了。她只求能多陪李少阳几年,最好能走在他后面,白发人送完黑发人,她才好安心合眼。

可是啊,生活有时候就像个喜怒无常的孩子,实在很难摸透它的脾气。

去年十一月份,方欣在身体并无明显征兆的情况下确诊为肝癌晚期。医生倒很坦诚,说治与不治差别不大,还有半年左右的时间,让她有什么事情就早早安顿妥当。

方欣能有什么事情?

方欣的事情只有李少阳,她要在自己离开之前给李少阳找一个很好的安身之所。

3

李少阳在诊所门前踟蹰了片刻,很快就记起自己之前来过这个诊所,也知道怎么走路回家。

他记路靠的是认植物和颜色,比如诊所的位置,他就是靠袖珍公园里那两株并排的红薇树来确定的。它们本该开着满树粉紫的花,而花此时却变成了黄灰色,这让他差点没有认出来。

适应了蓝黄色调的世界,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街上很吵,从来没有这么吵过。

且不说人群的喧闹、汽车的轰鸣、麻雀的叽叽喳喳和商场门口刺耳的促销广播,单说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高空数千米外飞鸟的鸣叫声,甚至是掩在灌木丛里的小虫本应淹没在城市噪音中的虫鸣声,只要他仔细辨别,竟然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他的鼻子简直快要被乱七八糟的气味挤爆了。

高跟鞋女人身上浓烈的香水气味、西装革履的男人数天不换的臭袜子气味、水果店鲜果的清香和陈果的腐败气味、饭店香气四溢的饭菜味道、下水道飘忽不定的陈腐恶臭等等,一丝丝一缕缕,争先恐后地挤入他的鼻腔。

如果李少阳会形容的话,他兴许会说,这些气味就好像是一颗颗小型炸药,在他的鼻腔内轰然炸开,只一瞬间的工夫,就让他明白了气味的“五彩斑斓”绝不亚于人所共知的颜色。

李少阳无法理解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他也本能地不去想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想赶紧回家,别的事情一概与他无关。

不过,敏锐的听觉和嗅觉确实给他带来了一些困扰,常常让他无法专心走路,再加上他着急回家,脚步不由得加快了,终于在无意间撞到了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跌了个趔趄,手中擎着的一个还没怎么吃的冰淇淋立马滑手脱落。那根冰淇淋跌落的速度十分缓慢,就好像在等人去接住一样。李少阳稍作犹豫,敏捷地扑上前去。靠得近了,他竟有些看不清楚冰淇淋,眼前只是一大团白色,扑歪了。啪的一声,冰淇淋摔在地上,在人行地砖上砸出了一摊雪白。

小男孩震耳欲聋的哭声迅速传入他的耳朵,李少阳只觉得吵,还没反应过来,小男孩三两步跑到他近边,抬脚就往他身上踹。

李少阳立马蹲下来,下意识地护住头。

“安安快回来,妈妈再给你买个冰淇淋!”小男孩的妈妈适时出现,制止了暴力的继续发生。她瞧了一眼李少阳,又回头冲小男孩说,“不就掉了个冰淇淋嘛,拳打脚踢的,惹急了危不危险?下次不能这样了!”

小男孩不服气地瞪着李少阳,李少阳有点怕,站起身,飞快地跑开了。

4

方欣跑遍了市里所有福利院,大都以超龄拒收李少阳,她又登门拜访了所有养老院,大都以年龄不足回绝了。余下那些没提年龄的,不约而同地要求提供一大堆根本开不出来的证明,再走完一套根本走不完的程序。

她又一家一家去与特殊学校和康复中心接触,却总因为李少阳不上不下的年龄而被拒。她忍着越来越严重的疼痛、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奔走了三个多月,始终一无所获。

她就不信了,世界那么大,就没有她儿子李少阳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吗?

与此同时,她一闲下来,就趁着自己还能动弹,开始教李少阳如何独自生活,怎么认钱数数,怎么买菜做饭,怎么投币坐车等等。这个过程是无数次枯燥乏味的重复,饶是她早就被训练成了耐心十足的性子,也常常因为李少阳始终无法学会某个技能而在某个瞬间崩溃大哭。哭过之后,她又会很快挂起笑脸,和颜悦色地继续教他。

她经常故意躲起来或者真就狠心离开家里一小段时间,让李少阳慢慢适应没有妈妈的生活。

尝试的第一天,李少阳很快就闹了脾气,拿拳头不断地捶墙,手指关节全都渗出了血。方欣不得已露面,才将他从暴躁的情绪中安抚下来。

尝试的第二天,李少阳被一伙小他十来岁但个头比他还大的孩子打得满头青紫。方欣忍泪说:“你打回去啊。”他说:“人——多,打——不——过。”方欣说:“打不过就跑。”他说:“没——跑——掉。”方欣叹口气:“实在跑不掉,就蹲下护住头。”

后来的每一天,李少阳总要出些问题,或者闹脾气,或者被人打,或者抱了人家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搬回家……

方欣日渐灰心,李少阳这病又叫先天愚型,跟那些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是不同的,要是能学会独立生活,这么多年早该学会了。

她的生命在倒数了,她走以后,李少阳难道要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吗?她不敢往深里想,越想越觉得就应该狠下心肠带李少阳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已是三月中旬,春天来了好一阵子了,她太忙,几乎完全没有察觉到。

要在往年,她必然会带李少阳去植物园。那里红情绿意,各色花朵当时盛放。李少阳会一边走一边看,口中蹦字为词,为不同的花朵匹配上合适的颜色名称,而方欣就跟在他身边,在他说对颜色以后,骄傲地冲他竖起两只大拇指。李少阳得赞后,总会拍拍手咧着嘴笑,而后急忙跑去下一枝花朵跟前继续赏花赋色,就好像害怕被谁占了先。

那时候的他,应该非常快乐吧。

周六下午,天气不冷不热,阳光温煦,微风和畅。方欣冬雪纷纷的脑袋总算在一个小小的瞬间感受到了一丝丝春天的气息,最后一个春天,是该给她自己也给李少阳留下一点点美好的回忆了。

她收拾了一下东西,带着李少阳和皮皮去植物园踏青。她有些疲惫,就坐在一株参天雪松下的长椅上,看着阳光被绿树遮挡切割后在草坪上留下明暗不同的区域,不远处的李少阳和皮皮正在野餐垫子上翻来滚去。

她瞧得出神,只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不要让她撇下这个人和这条狗。

突然,草坪那边传来李少阳的大吼大叫,冲着的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老太太怀里抱着一只狗,似乎是皮皮。

方欣赶紧来到李少阳身边,生怕他冲动起来打了老太太。老太太显然被李少阳的样子吓到了,见方欣来,又无辜又恐惧地解释说:“我只是想看看这条狗,它跟我家杰克长得很像。”说着放下皮皮,从手包里拿出手机,按了一通,递给方欣。

方欣接过来,见屏幕上是一段柯基咬着拖把被主人拽着拖地的短视频,这架势跟皮皮如出一辙。视频里的狗应该就是老太太所说的杰克,毛色、体型都跟皮皮一样,尤其是那个标志性的倒置奔驰车标,实在是太过醒目了。不知道狗之间能不能分辨,从人的视角来看,杰克跟皮皮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同一条狗。

方欣信了老太太,将手机还了回去。

老太太似乎有话想说,嗫嚅半天道:“我老伴去世了,儿子一家住在国外,就杰克一直陪着我,两个月前却走了。”

她盯着方欣看了会儿,眼神里满是哀伤,忽然问道:“这狗卖吗?”生怕方欣不答应,赶忙补充道,“只要你卖,价格没问题的。”

方欣第一反应是拒绝,她儿子喜欢的东西,多少钱也不卖。可是转念又想到李少阳终究要去福利院,必然不能带狗进去,她走了以后,皮皮也得有个好人家领养才行。老太太拿狗当亲人对待,对皮皮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想到此处,她禁不住瞧了一眼李少阳,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野餐垫子上晒太阳,皮皮也学着他的样子晒太阳。

“冒昧问一句,你孩子是……”老太太看出了关键所在,卖不卖狗是那个孩子说了算,但那孩子显然有些缺陷,她想问问,又不知道怎么措辞,话说得十分小心。

方欣知道老太太没有恶意,拉着她来到雪松下的长椅上坐下,跟她说了李少阳的情况,也讲了皮皮的事情。

老太太唏嘘不已,介绍了一下自己,说她叫闵敏,而后又是遗憾又是怜惜地说:“既然孩子喜欢,皮皮还是留在他身边吧。”

方欣摇了摇头:“不,闵姨,阳阳总要去福利院的,你要真喜欢皮皮,不要钱,你领去做个伴。就是得给阳阳一个过渡的时间,等他适应了没有皮皮的日子就可以。”

是的,方欣还没有放弃,她仍然相信自己能给李少阳找到一个过得去的容身之所。

踏青过后,她继续在打听、拜访有可能成为李少阳新家的福利保障机构。直到某一天,她再遭拒绝,回去正好看见独自在家的李少阳试图煎鸡蛋,却将蛋液糊得到处都是,还被热锅烫伤了手指时,她突然心潮翻涌,喷出一口鲜血,心里那份以为李少阳可以独立生活的自欺欺人终于被现实碾成齑粉,而且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安顿他了。

“血——血——”李少阳被方欣满嘴的血吓坏了,不断重复着“血”字。

“妈妈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李少阳点点头,笑了:“血,红——色!”

方欣也笑了,心想李少阳还真是个色彩痴魔,一听见她没事,立马就关注到颜色上去了。可是,正因为如此,她更不能心软,不能让这么单纯的李少阳堕入尘埃里去。那个一直埋在她心里的念头,就像种子遇到了充足的光和水,转瞬之间破土而出,迅速发芽展枝,开花结果。

她决定了,要带李少阳一起走。

第二天,方欣联系了闵敏,送走了皮皮。李少阳闹了一场,气鼓鼓地直摔东西,闹腾了一夜,到天明才睡着。

等他醒来时,见皮皮竟然跑了回来,就趴在他的床边。闵敏找不见狗,自然知道怎么回事,也跟了过来。一来二去,两家人更熟悉了,李少阳常去闵敏家看皮皮,闵敏也隔三差五带皮皮回来看李少阳。

“儿子在家里待多了也孤单,来你这儿跟阳阳玩玩就很好。”闵敏笑道。

“儿子?”方欣有些惊讶,把狗当儿子养的人,她只在电视里看过。

“实话跟你说,之前我就拿杰克当儿子养,现在自然也拿皮皮当儿子养,我就自己一个人,也算是个慰藉吧!”

方欣默然无语。从心境上说,她也是一个人,但她忙得太过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时间孤独。

最近两天,她看着皮皮与李少阳往来不辍,心里又有些舍不得死了,虽然做了决定,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后拖延。

问题是她的身体越来越糟了,晚上时常疼得睡不着觉,如果再不行动,怕就没有体力和精力了。

古人都愿意死在名山大川,她也想风雅一回,就挑个离家近的名山吧。

华山风景好,他们娘俩葬在那里也不错。

5

李少阳继续往前走,不多久,夕阳落尽,华灯初上,本该灯红酒绿的城市却因为红绿在他眼里尽是灰黄而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然而神奇的是,路灯与霓虹灯的光芒于他而言并不明亮,但他看到的所有人和物却比之前更加清晰了。

他能看到树荫下一对情侣拥抱在一起,脸上满是幸福陶醉,还能看到一只野猫藏身在离他们不远的枯树枝里,甚至瞄见了那只野猫正紧紧盯着的一只老鼠。

李少阳明显感觉到,他夜里的视力似乎要好于白天。要知道,在蓝绿为主色调的白天,六米开外的东西他就已经无法清晰辨认了,而离他太近的东西也常常模糊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远看不清,近看不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能尽量去适应。

走过好一段路,来到一个广场。

广场大屏正在直播熊猫淘淘,打滚、吃竹子,打滚、吃竹子,差不多就这两样动作,却有许多人驻足观看。

李少阳也喜欢看,经常跟皮皮趴在客厅地板上,盯着淘淘看很长很长时间。不过此时李少阳眼里的竹子是枯黄色,比起记忆中翠玉一样的颜色,应该不太好吃吧。

他只看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得赶快回家,正要迈腿离开,突然听见一连串极为刺耳的声音从夜空传来。他抬头一看,发现广场上空颠三倒四地飞着几只蝙蝠。

按照他的判断,刺耳的声音肯定是从蝙蝠身上传来的,可是,蝙蝠也会叫吗?他以前可从来没听到过。

不纠结这些了。穿过广场,往右拐个弯,接下来一直往前走,不远处有个商场,商场对面就是他家小区了。

6

三月二十号,方欣终于带李少阳爬华山了。

李少阳坐缆车上北峰时就有些惊恐战栗,从北峰往东峰去的路上渐渐躁动不安,他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紧紧牵着方欣的手,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嘴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奇怪声音,偶尔夹杂着几声相对清晰的嘶喊,隐约听得出来是在叫“妈妈”。

那里是个小广场,周围的游客既想靠近看个明白,又怕太近被明显不大正常的李少阳伤到,就与他们母子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四周围观。

方欣早就习惯了众人或是惊讶、或是怜悯、或是瞧热闹、或是敬而远之的种种神情,她的心本来如死海一般毫无波澜,可当听到李少阳那几声模糊不清却撕心裂肺的“妈妈”时,她本能地打个激灵,心脏随之泵出一股温热的血流,似乎就要融化了她早已冰冷无情的灵魂。

她几乎就要妥协了,恍惚间发觉自己正置身于电影院,影厅射灯猛然熄灭,眼前一片漆黑,很快前面的屏幕亮起来,闪过一帧又一帧的画面:李少阳被一群小孩追着喊傻子、痴呆;李少阳光着下身拨弄着生殖器任人嘲笑;李少阳衣衫褴褛地啃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半块黑馒头;李少阳睡在苍蝇漫天的桥底破烂堆里……

那些画面太真实了,不是想象,而是方欣在现实世界真真切切看过的。

不能心软,她必须带走李少阳。

方欣一咬牙,鼓足劲拉着李少阳往东峰走。许是手劲用猛了,李少阳嚎哭的声音大了一圈,惊得围观的人全都往外躲闪。

“这位妈妈,你慢点啊,孩子被你弄疼了!”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背着双肩包,六十岁上下的男人看不下去,发声阻止。二十二岁的李少阳看起来可不像个孩子,但男人一眼就看出了他心智上就是个孩子。

方欣没理,拉着李少阳继续走。

“回——家——”李少阳终于憋出来两个字。

众人见方欣我行我素,就开始七嘴八舌地指责她,看的人也越来越多,到最后连景区的安保人员也惊动了。

方欣望着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和无数双直勾勾望着自己的眼睛,犹如夏汛蓄水的大坝,在这一刻轰然决堤,蹲在地上无比凶猛地大哭起来。

众人被这一幕弄得进退无据,瞧了一会儿,便悻悻然散开了。小广场上只剩下方欣、李少阳和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

“你也不容易。”说话的是那个男人,他蹲下来朝方欣递过一张纸巾,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是针对你,你别生气。不管谁家遭上这么一个——”他略微一顿,扶了扶眼镜,瞥了眼慌乱无助的李少阳,将刚说出口的词语又斟酌了一遍,改口说道,“不管谁家养这么一个孩子,都难免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崩溃的,哭一哭好,哭一哭就不难受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可是你知道吗?我还挺羡慕你的,你家孩子再怎么着,也能一直陪在你身边。有些孩子呢,就是太天才了,脑子里全是奇奇怪怪的想法,想上天想入地,就是没想待在爸妈身边啊!”

方欣惊讶于男人言语间的体贴和隐隐透漏出来的父子嫌隙,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少阳,又想到自己时日无多,突然之间就很想找个人好好说说话,于是就与那个男人在旁边的凉亭里坐了下来。一旦打开话匣子,她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一口气讲完了她所有的经历和故事。

男人总以为儿子能守在父母身边就很幸福了,却没有想到方欣患癌、即将离世这一层。方欣的儿子没有自理能力,自然会永远依偎在她身边,可是她一旦死了,这孩子又该去依偎谁呢?这又是新的不幸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就沉默着不发一言。

“皮皮都能找到好人家养着,阳阳一个活生生的人……”方欣咬咬嘴唇,下意识去找李少阳,这才发现周遭云遮雾障,渺渺茫茫,哪有他的影子。她急忙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要起身去找,只见云移雾动处突然冒出一张笑脸,正是李少阳,原来他就在亭外,正在仔细研究一棵从石头缝隙挤出来的松树。

方欣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句实话,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阳阳要是皮皮就好了,养在闵姨那儿,跟她儿子没区别,不需要被人怜悯,也不会遭人欺负,更不用担心被人追着骂傻子白痴……”

男人闻言迟疑了一下,瞥向方欣:“你真的——真的这么想吗?”

方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想起李少阳和皮皮一起玩耍的样子,就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其实——”男人有些吞吐,“其实现在科技很发达,你说的这个搞不好真能实现。”

方欣苦笑摇头,玄幻世界自然可以,现实世界她也就是说说而已。

“你听说过意识双向导引技术吗?”

方欣只觉得一串音节清晰但意义不明的专业术语钻入耳中,微微一愣,立马摇头回应。

“你可以查一查。”

方欣向男人问清楚是哪几个字,手机搜索了一下,发现他所说的意识双向导引技术属于脑科学领域,是一项将意识从某个大脑导出,而后再导入另一个目标大脑的前沿技术。网上相关的专业论文和科普文章非常多,只是方欣的精力向来都在李少阳身上,从来没注意过这些跟日常生活全不相关的消息。

她飞速浏览了几篇文章,很快就抓到了意识双向导引技术的关键信息。它的本质与玄幻小说里的“夺舍”完全一致,就是某个灵魂强行占据另外一具肉身的一种方法。

科学得有些玄幻,方欣一时间有些发蒙。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心想能将“夺舍”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在现实世界中实现的人,绝对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她扫了一眼百科介绍,注意到这个科学家名叫董江河,还很年轻,到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目光继续往下移,看到一行标明年月日的简短文字,这才知道董江河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旁边有一段他的视频,点开后,里面是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正在谈吐自若地接受采访,讲的就是意识双向导引技术的研究进展,言语神态十分儒雅。

不知道为什么,方欣虽然是第一次看董江河的视频,却有一种十分熟识的感觉,心里冒出一股没来由的信任感,以至于她几乎毫不怀疑地认为,利用他研究的技术一定可以将李少阳变成皮皮,然后让李少阳成为闵敏心头肉一样的“儿子”。这个结局比起流浪街头遭人欺负似乎要好很多。

不过,方欣很快就产生了一点疑问,于是问道:“可是这技术要是被坏人掌握了,隔几十年就把自己的意识导入年轻人的大脑,那岂不是就可以灵魂不死了?”

男人摇头笑道:“没那么简单,那种情况隔壁岛国暗中做过实验,导出导入的两个人必然死亡,没有例外。不过,现在的技术可以支持将人的意识导入动物,虽然会有一定的风险。”

“可是有谁会想变成动物呢?”方欣心想让李少阳变成皮皮是迫不得已,不能一概而论。

男人目光一滞,落寞地望着前方,喃喃说道:“有些人的想法跟普通人不一样。”

方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道:“哪里能咨询这个事情呢?”

男人说:“意识双向导引就像基因编辑一样,会引发一些人伦困境,两年前就被国家禁止了。不过——”他伸手将放在石桌上的双肩包拉开,翻了翻,拿出一个透明盒子,从里面抽出一张卡片递给方欣,“如果你真的想好了,按地址去找这个人,提我名字,他会帮你的。”

男人收拾好双肩包,起身告辞:“我得走了。哦,对了,我叫董海洋。”

“董海洋?”好熟悉的名字,方欣转念就想到了一个人,“董江河是你……”

“我儿子!”男人没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了云雾迷蒙之中。

方欣捏着卡片有些晃神,思绪飘来飘去没有着落,忽然觉得有人戳了戳她肩膀,回神一瞧,是李少阳。他满面欣喜地指着西天,蹦出两个字来:“好——看!”

方欣望过去,这么会儿工夫,之前的雾锁烟迷早就消散不见,正当黄昏时分,霞光红日,清楚分明,让她觉得方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方欣突然想起了那张卡片,这才意识到那东西就捏在手里。她拿起来仔细一瞧,原来是张名片,写着:黑白诊所,齐全博士,其后跟着一串详细的联系地址。

方欣说她希望李少阳变成皮皮,但那更像是万般无奈的丧气话,她没想到竟然有人真的能做到这一点,这太有冲击力了,让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或者说,她真的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变成一条狗吗?

隔天回到家,方欣带李少阳去闵敏家看皮皮。这一次,她的眼睛几乎时时刻刻注意着闵敏跟皮皮的互动。不得不说,闵敏是真的喜欢皮皮,否则短短七八天的时间,皮皮不会在见到原来的主人时还这么黏着闵敏的。

回家路上,方欣一直瞧着那张名片。一想到皮皮在闵敏家安逸的生活,再对比她走后李少阳十之八九的悲惨命运,她就觉得自己不应该放弃这次机会,最起码也应该去那家黑白诊所咨询之后再做决定。

第二天,方欣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这家诊所。名为黑白,诊所里面的装修也是非黑即白,简约而现代,很是有些科幻大片的味道。

方欣在接待桌前坐下,对面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是齐全。这人有极强的表达欲,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正好把种种技术细节向方欣解释了个明明白白。

“你儿子这种情况,大脑容量跟狗差不多,而你选择的目标动物又是狗,意识导入的难度大大降低,成功率非常高。”

消息是好消息,可这话听着却不像好话。

方欣也懒得计较了,她这几天连行动都有些困难了,再不把李少阳安顿好,她大概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那么一刻,她冒出一个想法,既然她必死无疑,那为什么不变成一条狗,守在李少阳身边呢?这念头刚一提出来,就被齐全否定了。他说意识导引极耗身体,她现在这状况连麻药都扛不住,根本走不到导引那一步。

方欣打消了这个念头,也就不作它想。

她以前看到有些老人被无知的骗术骗到倾家荡产,真是好气又好笑,就觉得要是自己的话,肯定不会上当。等她到了绝境,才发现谁都不是傻子,那些看似荒诞的路子,兴许就是生活为绝望之人悄悄开启的一扇希望之门呢?

方欣都要带着李少阳一起跳崖了,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出了意外,就全当她将李少阳一起带走了;如果一切顺利,那李少阳就会成为闵敏疼爱的“儿子”。

总之,她不会再把李少阳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7

李少阳一路小跑,绕过商场,很快来到小区门前。

大门好进,单元楼门就要麻烦一些了。他可没有门禁卡,等了大约十分钟,有人刷脸开门,他就擦着门缝跟了进去。

“皮皮,又回家了啊。”

李少阳认出问话的是楼上的一位老奶奶,她知道皮皮送了人,会经常跑回来串门。李少阳就像往常一样问了一声好,不过在老奶奶耳中听起来就变成了清脆的“汪”。

李少阳如今占据了皮皮的身体,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不过他完全不清楚变成狗意味着什么。

人的视网膜中有三种视锥细胞,可以感受红绿蓝三种波长的光,因此人眼中的世界五光十色,分外绚烂。

狗就不一样,视网膜中只有两种视锥细胞,只能感知黄色和蓝色,而不能感知红色和绿色,它们眼中的世界近似于红绿色盲。

不过,狗的视网膜中有大量视杆细胞,比人多了很多倍,所以能在光线极为微弱的情况下辨别东西,有非常好的夜视能力。

狗有极强的嗅觉,可以闻到许多人类无法闻到的气味;狗有敏锐的听觉,能听到频率更低的声音,也能听到蝙蝠发出的超声波。

李少阳回家路上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种种异常,全都是因为他如今是一只狗了。

他跟着老奶奶钻进电梯,直起身子站起来,想按“12”楼,发现自己够不着。老奶奶见他笨拙可爱的样子,笑了笑,帮他按了一下。

电梯上行的时候,李少阳有点激动,马上就要见到妈妈了。等电梯停下,他迫不及待地窜了出去,入户门竟然敞开着,原以为得使劲弄出些动静才能让妈妈听到后出来开门,这下倒好了,省了不少力气。

可是,妈妈总叮嘱他要随手关门,但她自己为什么不把门关上呢?

8

方欣仍然静静地躺在床上。

夕阳落尽了,小区对面的商场光彩溢目,将一些光透过窗户洒进卧室,可惜太微弱,驱不散卧室里沉沉的昏暗。

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身子实在太重了,直到此刻才觉得轻了些,只是轻得有些过了头,总有一种要飘走的感觉。

她在等死,字面意思上的等死。

她甚至故意敞着门,好让人早早发现尸体,免得放久了太过恶心难看。

唉,都要死了,还管什么好看不好看。方欣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她不知道自己最终的决定对还是不对。

那天,方欣特意跟闵敏借了皮皮,带着李少阳一起来到了黑白诊所。李少阳看着非黑即白的装修,似乎不大喜欢,对他来说诊所的色彩太单调了。

方欣也很好奇,诊所为什么要装修成这个风格,于是就问了一嘴。

“因为他啊!”齐全指了指桌上的熊猫手办。

“淘淘?你喜欢它?”

“你不知道吗?能介绍你到这儿来,你跟董总的关系应该很好吧?”

为了拉近跟齐全的关系,方欣特意把自己与董海洋的关系说得比较亲密,然而事实上她根本不了解他。

齐全说:“淘淘就是董总的儿子董江河!”

方欣好似没有听懂,愣在那里。

“董江河发明意识双向导引技术的目的就是为了变成熊猫。他那个人啊,是个天才,奇思妙想特别多,可是也容易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他以前就常说什么做社畜有什么好,哪有当国宝爽啊。他的技术研发成功以后,瞒天过海,把动物园的淘淘给偷了出来,将自己的意识导引过去,然后就成了现在的淘淘……”

淘淘丢而复返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那个名噪一时的青年俊秀董江河原来没有死,而是变成了熊猫?

方欣一时有些转不过弯。

“黑白诊所平时看病,但主要任务是躲避国家禁令继续研究意识双向导引技术,目标就是将董江河的意识再次导回人体。”齐全无奈笑道,“不过我看这事儿只是董总一厢情愿,董江河可根本没那意思,人熊猫淘淘过得逍遥自在着呢,根本不稀罕当个人啊!”

方欣此刻才消化了这一大串匪夷所思的信息,想起直播里淘淘的动作神态,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看董江河的采访视频时会觉得那么眼熟了。

与此同时,她想起了董海洋,知道了他的落寞因何而来。对于父母来说,极端的天才和极端的愚痴其实没有区别,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惜真正的平凡人似乎很难明白,能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普普通通不病不灾的平凡人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齐全非常满足,这些隐秘他平常可不敢逮着个人就乱说,早就憋坏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不用担心秘密泄漏的听众,终于能够一吐为快,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畅快了。不过仪器设备已经调试好了,他得开始处理李少阳的事情了。

“决定了?”齐全问。

“决定了。”方欣心里又坚信了几分,毕竟有董江河的先例在前,她觉得自己这么做虽然独断专行,但并没有错。

“那就开始吧?”

“开始吧。”

皮皮早被打了针剂放在仪器左台上,李少阳朝方欣咧嘴笑笑,也去躺在了右台上。

齐全一边准备要用的注射药剂,一边说道:“你家这个柯基是真可爱,叫皮皮是吧?要不是有人捷足先登,我都想养它呢!狗吧,啥都好,就是眼神不好,是红绿色盲……”

“狗是红绿色盲?”方欣立刻打断了齐全。

“是啊!”齐全心里有些鄙视,一个养狗的人竟然不知道这种常识。

“那是不是就看不见桃红、洋红、品红、玫瑰红、海棠红、胭脂红……”

“看不见。”齐全打断她,心里嘀咕道:“报菜名呢?不都是红色么,当然看不到。”

“那嫩绿、豆绿、葱绿、松柏绿、孔雀绿、鸭蛋青……”方欣越罗列声音越低,渐渐止了声,原本投向齐全的询问眼神慢慢暗淡下来,转向躺在仪器上的李少阳,口中呢喃道,“应该也看不见吧!”

“看不见。”齐全这仨字说得很脆。

方欣听来就像是看到一个素胚勾勒的青花瓷在她眼前跌落地板,伴着一声脆响,碎成了无数片再也不可能黏合的瓷渣。

对于李少阳来说,看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真的那么重要吗?方欣不想这样做,不想这么狠心,可是一想到李少阳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姹紫嫣红,她就心如刀绞。

不行啊,她不能心软。

方欣背过身去,不再看向操作台。这样似乎还是不行,她总觉得自己会突然不受控制地冲过去拉着李少阳就走,可她不能那么做。她迅速走出操作室,站在门外的走廊里,试图将屋里发生的事情全都抛之脑后。

齐全见方欣离开,也没在意,正常情况下,她本来就该站在外面,只是李少阳的情况特殊,这才允许她留下陪伴。他准备好了注射药剂,推排空气,见针头冒出来一串药液,就快步向李少阳走来。

李少阳愿意乖乖躺在仪器上,是方欣一直跟他说,只要在仪器上睡一觉,就能跟皮皮一样了。他很喜欢皮皮,跟皮皮一样也很好。最重要的是,这是妈妈让他做的事,他愿意做。

可是当他看到齐全举着针管向自己走来时,心里不由得紧张害怕起来,他本能地在房间里搜寻妈妈,没有看到人影,整个人立马开始急躁,不管不顾地扯下身上乱七八糟的管子,滚下仪器就跑。

齐全下意识去拦,被李少阳当胸一撞,手中的针管、鼻梁上的眼镜全被撞飞了。

“你干什么!”

齐全乱了发型,歇斯底里地喊道。

方欣闻声闯了进来,一看到李少阳就泪如雨下,沙哑着声音说:“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无能,是妈妈对不起你……”

她走到操作台另一端,抱下沉睡过去的皮皮,拉着李少阳就走。猛然想起身后的齐全,她敛了一下狼狈,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赔罪道:“对不起啊,齐博士。”

齐全满肚子都是火,一看她的样子,想起她时日无久,又拖着一个傻儿子,火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只叹口气说:

“想好了再来。董总交代过,决定在你,费用全免。”

9

“就知道你们还会来!”齐全笑呵呵地瞧着李少阳和皮皮,拿眼神搜寻了一番,问道,“你妈妈呢?”

李少阳不答话,径直走到操作室,指着仪器说着不明意义的话。他本来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他太着急,说得快了些,于是就糊成了谁也听不懂的话。不过也不遗憾,即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还是说不清要躺在这个仪器上做什么。

齐全听不懂,自然无动于衷。李少阳急了,将皮皮抱起来放在仪器左台,自己则爬上了右台。

齐全明白了,可是方欣怎么没来呢?他心里有些不太好的猜测,于是翻出号码,打了过去,没人接。隔了十来分钟又打,仍然没人接。如此三五次后,他确信了,方欣走了。

齐全看着一人一狗,眼睛喝了醋,有点酸。他背过身取下眼镜,揩了揩眼角,回头冲李少阳笑道:“躺好哦,一会儿打针的时候可不许再跑了。”

李少阳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针扎入他身体的时候很疼很疼,李少阳呲牙咧嘴闭着眼,愣是没有吭一声。不过也没有疼很久,因为很快他就睡着了,很死很死的那种,连梦也没有做。

等他再次醒来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了皮皮,而原来的他还躺在仪器上睡大觉。

“一会儿出了诊所,别大惊小怪,辨别不了红色和绿色是正常现象,红绿色盲就是这个样子……”

李少阳半懂不懂,不想听这人唠叨,所以当齐全摆手让他离开时,他非常高兴。

走了一路,终于到家了。

入户门开着,李少阳走进屋子,没有东张西望,径直朝卧室走去,他已经闻到了妈妈的气息,就在卧室。

10

方欣闭着眼睛,感受不到光了。

没有光自然看不到颜色,桃红柳绿、藤黄绀蓝,那个李少阳能够看到的五彩世界她就要看不见了。

声音似乎消失了。

四周很静,手机很长时间没响了,她不清楚是真的没响过,还是她听不到铃声了。

手机就在耳边不远处,之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又震又响,可她已经没有力气接电话了。倒也无妨,接不接的关系不大,能有什么好消息吗?肯定没有,而坏消息只会让她死不瞑目罢了。

她觉得自己开始漂浮,似乎正在走向死亡。

突然,她的右手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一股强大的拉力抵消了促使她上升的浮力,耳边隐隐传来几声犬吠,好像是皮皮?她还挺想再见一次这个小短腿的,之前做决定只想着李少阳,完全没有考虑过皮皮也是一条生命,而现在来看她的竟然是它,也是讽刺。

她吃力地皱眉蹙额、努力地活动眼球,这才将眼球外面那层看似轻薄实则沉重的眼帘掀开,好让人间的光再次照进她的双眼。

屋子里不亮,但能看清东西。

果然是皮皮。

它正爬在床边咬着她的袖口使劲撕扯,时不时还要冲着她的脑袋狂吠两声。见她睁开眼睛,皮皮眼睛一亮,敏捷地跳上床头,半蹲在她的脑袋旁边。

“来送我了?”方欣气若游丝。

汪汪汪,皮皮一边叫一边兴奋地盯着方欣,两只前爪不明所以地向内刨向自己,看起来十分滑稽。

皮皮真乖啊,这时候还想着逗她笑一场。方欣心头一热,泪水几乎要涌上来,她压了下去,死前她不愿意哭。她想伸手去摸摸皮皮的头,胳膊太沉,抬不起来,只得含笑冲皮皮告歉。

此时她才注意到,皮皮的两只前爪仍然不明所以地向内刨向自己——这动作看着有些眼熟?她瞧了几遍,越看越熟,突然瞳孔一震,心头一惊,这不就是阳阳向她求赞的动作吗?

“阳——阳阳?”

汪汪汪,皮皮热烈地点头。

方欣一时想不明白,李少阳怎么会变成皮皮的?那天她明明抱着皮皮、拉着李少阳离开了黑白诊所,再也没有回去过啊。而且她才走出诊所,就接到了闵敏的电话。

“小欣啊,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联系了一位老朋友,帮阳阳找了一家康复中心。你要有时间,咱们一起去看看。”

方欣去看了,那地方算不上多好,但她既不想带李少阳走,又不想他变成狗,那么有个去处总归是了却了她一桩心事。

那之后,康复中心几乎每天都要给她打好多个电话,让她去安抚暴躁的李少阳。她其实就在附近,也知道李少阳受了委屈,要在以前,她绝对不会置之不理,可是现在她不能发作,生怕康复中心一较劲,真把李少阳给她送回来。

唉,再不好,也总比流落街头强吧!

后来,她的身体没法支撑她来回跑了,康复中心的电话就少了,这恍惚间给了她一种错觉——李少阳在那边过得还不错,没惹事,没受欺负,所以也不需要通知家长。

她自然知道这不可能,但她劝自己相信这就是事实。

可是,李少阳为什么会变成皮皮呢?

方欣疑惑地看着样子是皮皮的李少阳,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一把抓过不远处的手机,打开一看,无数个未接来电,有康复中心的,有闵敏的,还有齐全的。

不用说,康复中心丢了李少阳,闵敏丢了皮皮,都急着找她问下落,他们肯定不知道李少阳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狗。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齐全身上,于是她给齐全拨了过去。

齐全接到死人电话,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发觉只是自己搞了个乌龙而已。他将白天发生的事情细细跟方欣说了。

“你说是阳阳自己带着皮皮过去的?”

“是啊,我还以为是你给他留的话,让他来找我的。”

李少阳确实是自作主张去黑白诊所的。

他以为自己那次在黑白诊所没有听妈妈的话变成跟皮皮一样,妈妈生气了,所以回到家没几天就不要他了,把他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叫什么“启智康复中心”。

那里的人对他不好,有些阿姨会暗戳戳地掐他,还有几个傻子总合伙欺负他,不过他每次都会护住头。而且那里几乎没有什么花花草草,他住不惯,他想回家。

他试了好多次才跑出康复中心,先去找了皮皮,然后跟皮皮一起去黑白诊所。只有变得跟皮皮一样,妈妈才不会生气,才不会送他走,才会给他竖起两个大拇指。

可是他看到妈妈在哭,心想自己已经变成皮皮了,妈妈为什么还要哭呢?

方欣听完齐全的话,就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李少阳不懂变成皮皮意味着什么,他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她曾经希望他这么做而已。

李少阳的世界就三样东西:妈妈,皮皮和色彩。可他不清楚,当他选择依从妈妈的想法时,就意味着他同时失去了皮皮和色彩,当然很快也会失去妈妈。

方欣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他的儿子变成了一条狗,再也看不到万紫千红的春天了,可是他也不用再受人嘲讽和欺负了。

终究是他自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李少阳看到妈妈似乎在笑,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就在此时,他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没等他确定气味源头,就看到一股黑色液体从妈妈口中喷射而出,将她白色的睡衣染上了斑斑点点的黑。

汪汪汪,李少阳在说:“流血了。”

方欣似乎听懂了他的犬吠,说:“没关系。”

李少阳放心了。他自己流血之后过一段时间就会好;妈妈上次吐血之后,过一段时间也好了,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怎么关着灯啊?”

咔的一声,卧室亮了起来,瞬时的刺目让方欣眯了眯眼,再睁开时,见闵敏僵在床前。

闵敏打方欣手机一直没人接,只得上门来找皮皮,见屋门开着,屋内黑着,顺手开了灯。灯光乍亮的瞬间,眼前所见几乎让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怎么……怎么……”她看着染得到处都是的鲜血,一捂嘴,无声哽咽,泪水大颗大颗滑落,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她立马拿起手机拨电话,方欣知道她要叫救护车,摇了摇头,无力地勾动手指招她来。

闵敏三言两语挂完电话,来到方欣跟前,想蹲在床边,发现有些吃力,于是微微欠身,将整张脸尽量贴近她,好听见她微弱的声音,两只手顺势握住了她靠近床边的手。

“阳阳没了。”方欣气息奄奄地说。

闵敏惊讶得张大嘴巴:“前两天不是好好的吗?康复中心怎么照看的,我去找他们讨个说法!”

“是我带走的。”方欣苦笑。

闵敏要说什么,没说出来。她懂她。

方欣望了一眼李少阳,又瞧向闵敏:“家里只剩他了,交给你了。”她不太能讲话了,但还是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他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熊猫淘淘,喜欢别人给他赞,就像这样——”她冲李少阳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李少阳兴奋地汪了一声,心想他果然没有做错。

闵敏捂住嘴不住点头,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救护车急迫的鸣笛声,她下意识扭头向窗外望去,正好瞧见对面黑魆魆的商场笼罩在红绿蓝三色光芒之中,那三色光闪闪烁烁,让人心烦意乱。

李少阳被鸣笛声刺得耳朵疼,循着声音源头望向窗外,只见对面黑魆魆的商场笼罩在蓝黄两色光芒之中,那两色光明明暗暗,远远不如往常那样色彩斑斓。

方欣隐隐听到一丝声音从遥渺处飘来,眼球微微朝那个方向转去,看见对面黑魆魆的商场笼罩在一层轻薄的光晕之中,光晕渐渐暗淡,渐渐消散,终于,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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