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战争

  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初春,夜晚。侦探走在街边。阴冷,落叶,微风。侦探把双手插进风衣,尽量不引人注目。整个人融入夜色,仿佛一幅印象画,画面中只存在一双眼睛和手(手插进风衣但却奇怪地浮现在观画者眼前)。

  战争要开始了。他惊讶地从上司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他并不惊讶于消息本身,而是上司不首先指派明确的任务)。上级说,找到一个叫周晓的人,是战争的关键。

  傍晚,侦探抵达这座城市,打算先去周晓常去的“兰夜”酒吧。直到此时,他唯一所获的是两块不大的石子。两块石子相距三公分,在街边明暗交界处,静得像两个黑洞。那之后是护栏和小河。更远处是对岸的灯火和群山,那里只有晚风抵达。此时,他站在兰夜酒吧门口,风里飘浮着爵士乐。进入室内前,他回头看到广阔天空之顶,下弦月半睁着眼睛。

  室内的人远多于他预料。酒吧宽阔像航母,中间是舞台,台上没有人。他径直走向左边角落的散台,点了龙舌兰日出。自动点唱机在一旁播放切特贝克的歌曲,仔细听去,是《My Funny Valentine》。侍者离开,窗外的月亮还在。他回过头,喝了口酒,观察周围的人群。

  斜对面有两个卡座,一个八人,一个十人。他隐约听到他们谈论“战争”这个字眼,于是坐到离卡座更近的吧台边。现在两个卡座在他背后,他打算偷听。

  不多时,一个沙哑的声音问他:想喝点什么?来杯龙舌兰日出,他说。他以为是酒保。他向右一瞥,是一个带白色渔夫帽的老人,约莫五十岁,帽子两侧下方露出几缕灰白鬓发。他有些诧异,勾勾嘴角以便像笑。老人让酒保来了龙舌兰日出,自己点了伏特加。侦探抿了抿酒略表意思。老人笑了,说:刚才你就喝的这酒,全是果汁很没劲吧?侦探微微皱眉。老人不在意他的戒备,指着窗外说:“你听。”

  有一瞬间,侦探以为月亮动了。不是平稳移动,是像巨兽的眼睛四下张望,而远处绵延的黑影是它的身体。那是群山,老人说,我是从山的那一边坐火车过来的。仔细听,你可以听见火车的声音。

  火车?侦探问。是的,老人说。那种无所畏惧的老式绿皮火车,内部占满让人肃穆的黑色。没有灯,光源来于窗外。里面坐满了人,除了必要,绝无谈话。老人指指耳朵,说:我现在都能听到火车轰隆的声音。

  好奇怪的火车,侦探说。是啊,老人拿起酒杯看看,说:真是奇怪的战争。侦探听到这个词,再毫不掩饰眼神,仿佛在说:你知道的吧,战争就要开始了,快告诉我那场战争的消息。但实际上,他只是直勾勾看着老人。老人从头上拿下白帽,说:“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偷听后面那群人的对话吧。你要的答案在那里。你看我的耳朵,它只能听到火车的声音。”侦探沉默地看着老人的耳朵,思索片刻,再把注意力转移到桌面的白帽上。白帽像群山似的。在白帽之后,他发现一个特别的女人。她的特别在于那双唇,软软弹弹的。女人把淡红色的酒喝完,转过身和几个乐手交谈。

  等侦探回过神,老人不在了。只有白帽在吧台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侦探推测,两个卡座的人是在谈论关于什么争斗的事,好像还有人负伤。这时酒吧开始沸腾。聚光灯下,那个女人,和三名乐手走上舞台,开始表演。侦探听她唱了几首爵士乐,脑海里一直涌动着那双唇。后来女人的声音不见了,他才注意到女人坐在了自己身旁。

  是Karen Souza的《Paris》吧,侦探淡淡地说。但这就像他为了尽量不去想那双唇而做的分散注意力训练。没想到女人做出了回应,女人说:是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但他没注意。她拿起那顶白帽,悬在空中观察。帽中透出的光落在她脸上。

  “这顶渔夫帽是你的?挺特别的,像嬉皮士似的。”她笑了。

  侦探看着她的脸,说:“你笑什么?”

  她摇头,说:“想起了嬉皮士。那真是个梦幻般的年代呀。你喜欢吗?”

  侦探一时不明白她是指什么,最后才悟到,说:“很爱。”

  凯鲁亚克?女人说。当然,侦探说。金斯堡?当然。披头士和迪伦?非常爱。

  选一个最爱的?女人问。

  自由,侦探说。

  女人看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我想唱歌,女人说完后,走向舞台。三名乐手跟了上去,周围又有一片喝彩声。女人是对着他唱的。三首之后,女人走下台,对他说,我们换个地方坐。侦探带她坐到刚开始的隐秘角落,不太吵。女人显然很满意。

  交谈开始有些停顿,后来慢慢就顺畅起来,像初春的溪水绕过岩石。他们谈到音乐,垮掉的一代,诗,艺术,这座城市的博物馆。女人向他谈起生活,所在乐队的貌合神离。渐渐的,侦探想到什么东西,那是在记忆中的一片地方。绿色的,是草地。蓝色的,是天空。一把棕黄色秋千。云和白鞋。所有元素聚到一处角落后,他想起了一双嘴唇。对面的女人依旧说着她的经历。23岁,他想。女人突然说:“我们去旅行吧。”一模一样,他想。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侦探因想到什么事而沉溺,而女人的话像大海中的小船。暴风中,他努力抓住船舷,摸索而上。她说去旅行,侦探回过神来,正想回答,却听见女人说:那可以请你跳支舞吗?“好。”侦探说。走向舞池时,女人绕过那两个卡座,侦探无所谓地跟着。

  舞池里有几对舞伴,他们轻松跟上了节奏。但侦探注意到,他搂住女人的腰时,她皱了眉,好像在抑制什么痛苦。第二曲进行到一半时,舞蹈中,他看着女人的眼睛,说:“你认识周晓吗?”谁?女人没听清。战争就要开始了,侦探说。女人颤抖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的。但她说话的语气并不是疑问,更近似于陈述。女人停下脚步,再次绕过卡座,坐回角落。

  女人说:我可以坐你这边吗?侦探没说话。女人平稳地站起,坐在他的大腿上。一只光滑温暖的手,伸进侦探的衬衣。侦探闭上眼睛,他和那只小手同时感受到一个山谷一样的存在。那是他的肚脐。女人的手在那小小的肚脐间,轻轻打了几个圈,手指尖的肉探向谷底。

  不知怎的,侦探突然听到了火车的轰鸣。那是在一座群山间,无所畏惧地穿梭的绿皮火车。在铁轨的尽头,一片树叶落下,惊起一只飞鸟。他下车,看见自己身上五彩的衣裳。再向周围看去,密密麻麻的人群穿着跟他一样的五彩绸衣,静静等待战争的开始,像一片静等绽放的鲜花。

  女人的手继续向上摸索。先是一片坚实的凸起,在那之上是更柔软更小的凸起。她的手待在那里,和他同时感受着心脏的跳动。

  扑咚,扑咚。侦探小声问周围的人,战争开始了吗?周围像鲜花般的人群齐声低语,说:开始了。扑咚,扑咚。

  女人把手拿出来,空气中还有余温。她掀开自己的衣服,让侦探看她的背。侦探看见一片肿胀的划痕。是谁?他有些愤怒。是划痕性荨麻疹,女人说。侦探想起了他搂她的腰时,她的皱眉。扑咚,扑咚。侦探想起旅行,说:我带你去旅行。女人说:那边两个卡座是贩毒团伙,我如果逃走就会是这个下场。她划划脖子。侦探说:现在就走。女人笑了,腰部摇动一下,说:以后离我远点。

扑咚,扑咚。战争开始了。女人,和几百里外周围的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他进入一片森林。女人从他身上站起,说了句什么,缓缓走向卡座。在那森林深处,一个五彩的女人照亮黑暗。他的衣服顿时黯然失色。是神。无法抵抗。祭献,这是鲜花战争的祭献,他想。他倒在地上。失去生命之前,他看见五彩的女人的眼睛,和那个朝卡座走去的女人同样绝望,同样平静。女人已经走到卡座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他猛然向窗外望去,月亮不在。他想起23岁时,一个温柔女孩的笑脸,一双柔软的唇。她在秋千上喊他:快来,周晓。他想起老人说:你听。你要的答案在那里。他也才悟到,刚才女人从他身上起来时,说:不要失去自己。

  这时黑帮团伙那边争吵了起来,酒吧内乱做一团。他没有找到那个女人,也没有找到周晓。他吃力地迈起双腿,向门外走去。

  上司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任务失败了。”

  “是的。我没有找到周晓。”

  侦探抬起头,望向上司。那是空中飘浮的一团黑影,严肃,神秘。莫若说,那就叫命运。

  战争结束了,在那里你已经死了,它冷漠地说。走吧。

  侦探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连同在他上空混成一团的黑影。没有月亮,天穹之下是群山。风依旧飞翔远方。

  那时他23岁。那是命运给他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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