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坑——母亲的原生家庭,代代相传的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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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原生家庭是一座高山,登高望远一览人世无限风光和人生可能,而有人的原生家庭却是一个大坑,需得用尽一生力气爬上去,才只是到达地平线,看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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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妈对我说出这句话之前,我从没想过一个母亲面对亲生女儿会说出“我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依靠,没有人陪伴”这句话。

在我眼里,母亲是一个被宠爱包裹着长大的小公主。

父亲是铁路局的处长,在那个吃穿都成问题的五十年代,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凭借一身真才实干一步步升为处长,文革时曾在能容纳几万人的报告厅里发言,也曾被红卫兵五花大绑批斗斥为反动走姿派,打破后窗逃走才侥幸躲过牢狱灭顶之灾。

母亲是中医大夫,也是那个年代十分难得的大学生,在居住的大院里开有一间自己诊所,尽管临近的中医诊所不止一家,但凭着善良温和的脾性和最大限度低的定价,成为了顾客最多的。

典型的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干部家庭,尽管外公为官操守清廉不贪,但好歹也是一介处长,家里的日子并不清贫,从不必为吃穿用度斤斤计较焦头烂额。

后来二十三岁那年嫁给我父亲,也是被捧在手心里宠爱。

从我记事起,最常遇到的场景就是母亲毫无征兆缘由地大发脾气,摔东西摔门待在卧室里很久不出来,到了饭点父亲就会自己默默做好饭菜,然后跟我说“去,叫你妈出来吃饭”,胆战心惊的我在父亲的再三催促下才磨磨蹭蹭走到卧室房门前,小心翼翼地去叫那个正在发火的“母狮”。

母亲之前开玩笑说我是在水深火热里长大,想来也确实如此,类似这种令身心俱疲的经历数不胜数,每过一次都是万般煎熬。

但父亲却似乎从未抱怨,也很少与母亲争吵,总是沉默着一个人做好饭,三个人沉默地吃完,然后他再沉默着去洗碗。

我实在无法用言语完全形容那时家里的气氛,冰冷黑暗,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刀抵住你的脖颈,你能感受到尖刀的冰冷寒意从脖子传至全身,不敢说话,不敢大口呼吸,甚至连颤栗都不敢。

而母亲就是拿刀的那个人,正襟危坐,威风凛凛。

曾经的母亲在我眼里便是这样一个形象,是家庭的阴暗面,是问题的制造者,是童年阴影,是悬在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会落下,随时会置我于死地。

可我万万没想到,有天她会刨出掩埋内心深处陈年已久的伤痛,含泪带血地摊在我面前,像个受伤的孩子。

“你外公工作是很有成就,但在教育子女上却太失败。”
“你的外婆,我的妈妈,并不是亲的。”
“嫁给你爸是稀里糊涂决定的,当时我只想快点逃离那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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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亲戚并不多,奶奶家有三个孩子,外婆家有三个孩子,除了这些外,几乎从不跟其他再远点的亲戚有任何往来,我甚至都不知道还有哪些亲戚的存在,也很少能体会到三姑六婆的唠叨,竟也觉得这是个幸事,更是十分羡慕别人家有繁荣兴旺的家族体系,哪怕有争吵和不合,也是打心底里向往的。

那样热腾腾冒着烟火气的吵闹才像是真的活在这世上。

而我们家清冷是常态,经常一天没人说话,没有声音,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济济一堂热热闹闹,不过也只是奶奶这边的三家人聚在一起,但也仅仅是偶尔,更多的时候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爷爷奶奶和叔叔一家在青岛,嫁出去的姑姑跟自己的婆婆一家,至于外婆那边,似乎总有些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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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黄土高原地区有一个地理名词叫“塬”,是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地貌。

我住的城市南低北高,正是渭河谷底向黄土高原的第一个阶梯,这里的人们把北边高的地方称之为塬上,南边低的地方叫做塬下,外婆家就住在塬上。

小时候每隔一周母亲就会带着我从塬下的家爬一个很长很长的大坡到塬上看望外公外婆,步行差不多要二十分钟,那条路几乎没有树荫,又要爬坡,夏天烈日当头最令我记忆深刻,但这却是十年如一日的固定行程,从不耽搁,从不懈怠。

每次去都会像过年探亲似的买些瓜果牛奶,且母亲总是挑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去,既不会耽误外公外婆吃午饭,也不会留下来吃晚饭,只是在客厅稍坐聊聊天就走,顶多一两个小时,像是做客一样。

小时候我已然能察觉到气氛迥异,便也乖乖坐在沙发上拘着一动不动听他们讲话,偶尔应答一些关于课业的问题,每次都希望时间能过快一点,踏出外婆家门的那一刻仿佛逃出生天,长呼一口气。

说不清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不懂。

印象中外公外婆从没抱过我,也几乎对我没什么身体接触,尽管只有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留宿在外婆家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小时候我是由爷爷奶奶带着,五岁那年叔叔家的表妹在青岛出生,他们便一并去了青岛,只有那时无人照顾的我才在外婆家短暂住过几天,但也仅仅是几天而已,后来哪怕将五岁的我一个人反锁在家里,或是放在隔壁邻居奶奶那,母亲也再没将我送去过外婆家。

除了淡漠的外公外婆外,我对他们的其他两个孩子更是没什么印象。

一个是在我九岁那年就去世了的舅舅,我对于他的记忆只有简单的一个名字,家里甚至找不到一张他的照片,就连合照也全部被剪掉,我完全忘了他的长相,只依稀记得是母亲边哭边剪的;另一个是远居澳大利亚的小姨,只在初中时的某一年见过,之后哪怕还活在这世上,也再没见过面,更是从无视频和电话,长相早已经模糊。

这三个孩子里,只有小姨一人是外公和我从小到大认识的这个外婆所生,而母亲和舅舅则是外公与前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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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自幼在陕西长大,但祖籍是河南。

1942年,抗日战争时期,先是大旱,又遇蝗灾,再加上地处前线战争环境恶劣,河南爆发了严重的大饥荒,相比冯小刚电影《一九四二》中所表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食不果腹,以人肉为餐,尽管外公家是地主家庭,也没有因此幸免,300多万人不得不被迫于战乱时期逃离家乡。

战火纷飞的那一年,中国只有西南和西北还可以栖身,年幼的外公就由曾外祖母带着跟随大部队一路逃到隔壁的陕西,就此定居,而曾外祖父则不幸死在了逃荒路上。

外公是独子,在那个家家都有四五个孩子的年代,甚是罕见,加上家庭条件优越,自然也就被惯养着长大,哪怕曾外祖父去世,只曾外祖母一人带着他在异乡艰难讨生活,也从来不让他干活劳累,照顾的无微不至,只要求他一点,好好读书。

因此学业事业有成的外公其实是个十足的生活白痴,从不会干家务做饭,十指不沾阳春水,性格也有些自我和孤傲。

也正是因为这样,外公的第一任妻子与他离婚,那时母亲6岁,舅舅9岁,吵架离婚从不避讳这两个孩子。

离婚后,在城里上班的外公只带走了舅舅,母亲则被留在了亲外婆身边。

母亲是不愿意的,都知道城市比农村好,为什么只带走哥哥不带我,为什么妈妈和几个姨妈总是对我冷言冷语。

母亲不明白也从不开口撒娇讨爱。

一年多后,外公经人介绍与这个小他13岁的外婆结婚,又过了一年,母亲才被接到了城里。

与其说是接,不如说是硬塞,或是扔。

一九七几年,离婚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哪怕到现在也是如此,尤其是对于女性而言,在传统恶俗观念的认知里,离过婚的女人就是别人吃剩的饭,哪怕摆盘的再精美也已经不新鲜,自身价值本就大打折扣,这时如果还带着一个孩子,必然是很难再寻到下一个好的归宿。

因此,亲外婆并不想要母亲。

后来好不容易说服外公接走母亲,亲外婆带着母亲坐车到城里,将母亲放到汽车站扭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人生地不熟,不到十岁的母亲一个人坐在车站的长板凳上等,从下午一直等到天快擦黑,外公才姗姗来迟。

回到家,看到许久不见的奶奶和哥哥,委屈了一天的母亲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泪眼婆娑中看到一个怀里抱着孩子从没见过的女人站在父亲身边,知道那就是妈妈和姨妈口中常提到的后妈。

后妈似乎对她不错,晚饭时夹了些肉到母亲碗里,尽管母亲从小便不吃肉,但还是一股脑全都扒进嘴里吃掉了。

兴高采烈的母亲以为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家,有爸爸弟弟和奶奶,后妈也对自己还不错 ,可孩子终归是孩子,人小个子低看不见高处大人世界里的浓云厚雾歪歪绕绕。

晚上母亲起夜就听到隔壁房间争吵,外婆埋怨外公说当初明明告诉她只有一个儿子,现在竟然又出来个女儿,外公自知理亏也没办法争辩太多,只能说她妈都不要她,我再不要那她该怎么办啊,毕竟也还是我的女儿。

果然,像《家有儿女》那样幸福的重组家庭也只是在电视剧里才会有。

人都是为己的自私动物,若不是有血缘这个东西绑着,谁会乐意费钱又费劲地养育一个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孩子。甚至连有些亲生父母都会觉得这是个麻烦事,毕竟血缘这东西说到底还是意识形态产物,看不见摸不着,母亲十月怀胎尚能对腰酸背疼和生产之痛记忆犹新,以自己所受之苦化作浓浓爱意,父亲则全凭责任和道德良心来管教约束。

好死不死,母亲摊上了一对不靠谱的父母,因此赔上了半辈子。

要说外婆对母亲也不是不好,但似乎又说不上好。

外婆不是泼辣的性格,相反倒是温和端淑,纵然因为外公欺瞒,母亲的出现让她猝不及防,但好在也是有孩子有血肉感情的母亲,知道母亲可怜,便也不打不骂地养活着,多个人吃饭添双筷子的事。

也仅仅是添双筷子的存在。

和外公结婚不久,外婆就怀孕生了我小姨,虽是对母亲不打不骂,吃喝供着,但要说不偏心是不可能的,好吃好喝好穿都先紧着小姨,学业功课也严苛督促,一吃完饭就赶着她去学习。

相比下来,母亲倒像个没人管的流浪儿,不过是饿不死而已。

后来母亲对我说,要是当时也有人能好好管教督促读书学习,是不是会过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不是也会像你小姨一样留洋定居海外,是不是不会泡在纺织厂当不修边幅满身是汗的纱厂女工近三十年。

母亲原本是有这个机会的,论家庭条件,她不输的。

我看到母亲眼里似有光闪过,亮闪闪的,是近五十岁依然保有的年轻时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也是对不公命运埋怨却也无可奈何的泪光。

外婆不理不睬,外公更是一心沉迷工作,早出晚归,不管不顾,偶尔教育起子女来也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高高在上像是训斥下属。

且说句大不敬的话,外公长的很像毛主席,非嗔非怒,天生一张严峻的脸自带威严。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住的那几天,每次外婆去诊所我都会跟着,誓死绝不跟外公独处一个屋檐下,一张脸任哪个小孩见了都会害怕想要逃跑,自是感受不到半点长辈疼爱。

冷淡的父亲,偏心的后妈,母亲的生长环境可想而知,好在有个奶奶在,虽然也像大多数传统农村老妇人一样,有重男轻女的偏见,但好歹说也是亲的,外人面前自然护短,连带着母亲总还算有点依靠,可这也让家庭环境变得更加紧张恶劣。

一边是担心孙子孙女被后妈欺负的奶奶,一边是害怕婆婆偏心前妻孩子让亲生女儿受委屈的后妈。

两两相对,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剑拔弩张,推拉撕扯全在暗地里,谁都不会将“再婚、后妈”挂在嘴边,但谁心里也都明镜似的,家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不知道哪天哪件事会让其付之一炬。

母亲和舅舅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坐立不安,好不容易似有定所,喘息未定间,又被一把扔进深坑。

三个孩子里,唯有小姨被保护得最好,至今对这些过往仍一无所知。

不知道的好,如此才能全然享受家里优越高知的条件,一心只读圣贤书,才能考上新加坡的大学,才能成为澳大利亚金融业的高级风投人。

不知道的好,才能活得自信优越。

不知道的好,这是来自上帝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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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于2004年去世,死在精神疗养院。

其实就是精神病院。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夜晚,忘记那是几点了,只记得当时我们已经打算睡觉,舅舅突然来到家里,一进门就搬了个凳子倒坐在客厅的正中间。

那是一个特别高的木凳子,有着高高的椅背,他倒坐着,下巴垫在椅背上,印象中他特别高,两条腿撑着地,一前一后地晃,像坐木马一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晚来,也不记得他和父母都说了什么,但对家里的气氛却记忆犹新,“他不该这个时候来,会很麻烦。”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妈妈说要把我送去姑姑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不记得有没有去姑姑家,也不记得他后来怎么了,这是我对于他仅存的唯一直接记忆,

我对于他的过往,是在他死去十六年后,才从母亲半袒露半隐藏的讲述中窥知一二。

舅舅比母亲大三岁,在外婆和曾外祖母的明争暗斗下,身为男孩的他往往是漩涡的中心。

曾外祖母是个十分强势的女人,一个人带着外公从河南逃饥荒到陕西,独自带着个半大小子找房子、找工作,若说没点本事,断不会让外公吃喝不愁的一直读到大学毕业。

或也可以说是泼辣,农村妇人为了命不要命的泼辣。

都说父母越强势,孩子往往却越可欺,泼辣强悍的曾外祖母充当了母亲角色,不怒自威的外公带来的震慑力也如山一般将人死死压着,舅舅就在这双重压力下憋屈的成长,性格便生的胆小懦弱,不善言辞,不爱说话,还伴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

小时候每次吃饭,舅舅都会跑去洗手洗十几遍,全然不顾这边火急火燎担心肉都被别人孩子夹走的曾外祖母,和一桌因此而尴尬的气氛,只顾着埋头洗,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这样的性格家人有时都无法承受,更何况是朋友,所以舅舅从小到大一个朋友都没有,孤僻沉闷,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也经常被学校的同学和老师排挤,谁会喜欢一个“怪孩子”呢,而且学习还不好。

初中毕业舅舅便没有再上学,自己也找不到事情干,外公第一次动用处长面子给舅舅在铁路上找了份工作,零件施油工。就是给铁器零件抹油,不需要什么技术,每天只用工作五个小时,工资待遇也不算太差,现在来看还属于体制内铁饭碗,起码能养活自己,吃饱穿暖。

可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干的工作,舅舅只干了一个月就不干了,原因是,油太脏。

干活的时候,他都会在旁边放一块干净的布子,尽量不把油滴到工作服上,一但滴上就立刻用布擦干净,擦两三遍就会去跑去把布子洗干净,因此五个小时就能完成的工作,舅舅总是八九个小时才能干完,回家后还要将工作服脱下来洗一遍,日日如此。

他受不了,招呼没打就不去了。

别人都会在墙根下吃饱后摇着头表面怜惜地说,“王处长家的儿子好像不太成器。”

这之后,外公再也没有帮舅舅找过工作,也从不过问,只是在单位的分房表上填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这套多余的房子给了舅舅。曾外祖母带着舅舅和母亲住了进去,也算从此分了家,外公只保证每月给生活费便可。

后来,这房子送了曾外祖母去天堂,送了母亲出嫁,就只剩了舅舅一人。

不论是先前的原生家庭还是后来的重组家庭,舅舅都是家中唯一能够传宗接代的“独苗”,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期望,无奈他却让所有人大失所望,不要说有所成就,就连平安活着过完这一生都没能做到。

舅舅是被憋死的,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母亲说舅舅排解烦闷的方式就是吼叫和摔东西。小时候跑到家旁边的麦地里冲着天空和远方吼,长大后楼房建起麦地变少,便躲在房间里摔东西。

亲生母亲的抛弃,亲生父亲的冷漠,家庭气氛的压抑,被同学老师排挤的委屈,无法在社会找到立足之地的愤懑,没有朋友,没有谈过对象,没有愿意嫁给他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成器,他恨自己不争气,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声飘向远方的怒吼和一地破碎。

积怨成疾,终有一天他精神的法条再也无法承受这生命莫须有的沉重,身体灵魂便都随着吼声消散。

舅舅去世前先是住在了社区附近的小诊所被照顾,后来才被送到了市里大的精神疗养院。这些事情是外婆一手操办的,外公那时在外出差,直到舅舅死后才回来。

他死得很突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小时候某天放学回家,我看到母亲在房间边哭边剪照片,大概知道是舅舅死了,也知道照片上那个残缺的人形是舅舅,我不敢过去看,也从此不敢问母亲关于舅舅的事情。

我以为那是恨,后来母亲告诉我,是恨,恨他不争气。

但当恨是源于不争气,便是爱。

我知道,母亲其实也在恨自己不争气,恨为什么三个孩子中偏偏最有出息的是小姨,恨为什么小姨是外公最骄傲的孩子。她和舅舅起码得有一个是骄傲,才在那个家直的起腰,她不是,所以寄希望于舅舅,谁知他却在挣扎路上失了命。

如此来看,女儿身倒给了母亲一份幸运,嫁人让她逃过一劫,甚至可以说救了她一命。

当今女孩躲避唯恐不及的婚姻之事倒不能说完全是个坏事,称之为人生第二次投胎毫不为过。当然,如今女孩们可以选择自己成为救世主,但母亲那个年代没有第三种选择,所谓女德和制度死死压在身上,只能祈祷投到一个好人家,不过是坏投好,坏投坏,还是好投好,好投坏,全看上天安排。

那时未得到上天眷顾的母亲,终于在二十三岁那年被疼爱了一次。

决定嫁给父亲那天,小姨拿到了新加坡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外公叫了已经分家别住的母亲和舅舅来一起吃饭庆祝,饭桌气氛洋溢着喜悦,每个人都是开心的,外公是,外婆是,小姨是,母亲是,舅舅也是。

只是快乐也分不同,一是为自己,比如外公外婆小姨,二是为别人,比如母亲和舅舅,真心都是一样的,但在母亲和舅舅心里,除了开心一定还有些别的情绪,羡慕?嫉妒?酸楚?其中夹杂了太多别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开心是真的,难过也是真的。

从外公家出来,母亲想,“随便吧,就是他了,给我好与坏我都受着,只要能快点摆脱这个家。”

还好,得上天疼爱,母亲赌赢了。父亲虽然不善言辞,没赚过什么大钱,家里的条件连中薪阶层都算不上,但好在吃穿不愁,父亲也老实本分。

在父亲之前,母亲曾有过两次相亲,不像现在年轻人约着在饭店吃饭喝咖啡下午茶,只是简单叫人来家里坐坐,主要是给外公看。

母亲是个没主意的,看谁都觉得可以,配自己都是绰绰有余,他人能看上自己就不错了,哪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呢。

可知就长相来看,母亲是极漂亮的美人儿,一头天然鸭黄色的浓密直发散落在腰间,阳光下金晃晃直戳人眼,一米六几的身高,身材芊瘦,标准的鹅蛋脸,最漂亮的当属那一双大眼睛,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而当她笑起,那双眼便弯成甜甜的两弯黑月牙儿。

可是母亲不爱笑,月牙儿常隐于紧蹙的眉头下,是我童年最大的黑暗。

小时候我经常矛盾,一面想不通为什么那样漂亮、家境优渥的母亲会嫁给一穷二白的父亲,一面又暗自为父亲鸣不平,要忍受母亲那么大又阴晴不定的脾气。

其实,母亲是自卑,父亲是怜爱。

可父亲的怜爱并没有化解母亲的自卑,如那句话所说“用一辈子治愈童年”,这是一辈子的事,深深烙印流淌在骨血中,左右了母亲人生中的每一个重大决定,包括婚姻,包括工作。

母亲是纱厂女工,在那个嘈杂闷热的纺织工厂里,一干就是近三十年,从碧玉年华十六岁到半老徐娘四十五岁。

所有的长辈都说,母亲很能吃苦。

纱厂的工作三班倒,早班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中班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夜班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六点,两个轮回休息一天,无论春雨冬雪,无论头疼脑热,没有节假日,就连过年也只是放个两三天意思意思。印象中,从没见母亲请过一天假。

苦点累点没什么,只要能养活自己就行,能在所有人都不要自己的时候不至于饿死就行。

我以为我很知道母亲的辛苦,可当我踏进纺织厂那一刻才明白,我所知的苦难远远不及母亲所遭受的冰山一角。

阔大的工厂廊间,发着刺鼻胶味的绿色塑胶地面,污迹斑驳的灰黑墙壁,一排排整齐排列纺织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仿佛要震破屋顶,即使是面对面说话也只见口型不闻声,每一个机器两边都会悬挂纸笔,以做必要时写字交流,但用的极少,大多都是不言不语埋头苦干的。

细小的棉絮纤维和粉尘从机器钻出漫天飞舞,呼吸都得就着小心,不带口罩一会喉咙立刻就会感到痒燥,为了防止满天的棉絮被搅乱影响做工,工厂里除了大门,没有任何通风窗口,风扇更是一个没有,整个工厂气温燥热难耐,温度常年都保持在近四十度左右,头顶数十盏白炽灯更如火上浇油,叫嚣着吼着热气。

身着短袖短裤凉鞋的女工们在机器间穿梭来去,身前挂着白围裙,头顶白帽,任短发长发全都一把拢到帽子里去,白口罩遮了半张脸,看不明谁是谁,仿佛都一个样,宛若这面前立着的发出吼叫的机器,没有灵魂,昼夜不息。

噪音污染、粉尘污染、高温潮湿,这些侵蚀伴随了母亲大半辈子,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一天,耐心、精力、活力都被磨所剩无几。

记忆中,母亲总是在睡觉,不是上班就是在睡觉。小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敲门,近十五分钟哐哐的砸门声,愣是没有叫醒卧室睡觉的母亲。

很多时候,我都以为母亲要睡死过去。

常在工厂和梦里打转,导致母亲常年与世隔绝,人际关系非常单一,没有一个朋友,偶尔出门逛街也都是独自一人,所有的对外关系都是建立在父亲和我的基础上,以一个男人的妻子的身份,参加父亲战友同事的聚会,以儿媳或是大嫂的身份,与小叔妯娌们交流,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参加我的家长会。

除了那个纱厂外,母亲似乎从没有以自己的身份和这社会发生过任何关联。

儿时的糟糕经历,加上燥热难耐的工厂生活,导致母亲的脾气暴躁易怒,稍不顺心就会蹙紧眉头,大发雷霆,纹过的细眉显得极不讲道理咄咄逼人,皱在一起在没眉心中压出一到深沟,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父亲又是少言寡语的性格,哪怕母亲生气的再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也从不和母亲吵,毫无作用地分辨几句后便沉默不语,家里静的人浑身不舒服。

“这个家太冷了”,是小时候在我日记本里最常出现的话,冰冷的静,没有人气。

直到现在,只要看到母亲稍皱眉头,不论是否是因为什么,我还是会像小时候如临大敌一般,觉得是自己错了。

那双漂亮眼睛上的眉头仿佛导火索,噗噗作响宣泄着母亲的悲苦,也炸毁了我的童年,促使我也变成像母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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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纱厂改建搬迁,宣布年龄到四十五岁的员工可以内部退休,母亲刚好四十五岁。

这是上天给母亲的第二次疼爱。

“201545”,是母亲的手机锁屏密码,2015年45岁,是退休的年份,也是重生的年纪。

退休后,母亲大改以往的面貌,变得活泼开朗,爱说话也爱笑了,家里多了许多花花草草,饭桌上总是出现些稀奇古怪的饭菜,见到小区里的左邻右舍也不再是埋头匆匆走过,而是会停下来唠上几句。

闲不住的她也给自己找了份礼品店营业员的工作,相比之前在纱厂不知舒服轻松多少,认识了同龄的朋友,偶尔还会在外面聚餐唱歌,时常在家唠叨着店里那点事,之前在纱厂时她从不提这些。

母亲很懂得知足常乐,常说自己幸运,看重并感谢上天给的每一个礼物,嫁给父亲,提前退休,并选择性遗忘那些糟糕的过去。

我婉转地问她“我看你对外婆和小姨都挺好的”,“只要她对你外公好就行”,这是曾外祖母常对她说的话,她别无选择。

母亲浴火重生,不过眉心的那道深沟却依旧会时不时的出现,哪怕是不蹙眉,也可见淡淡的一道印记。

永远无法抹去,于她于我,都是一样。

我曾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她总是不开心偷偷落泪,为什么要对我冷眼相向如此冷漠,为什么总是突然暴躁对我打骂,为什么要告诉我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才不会喜欢我,为什么要将家里的气氛弄成那样,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妈妈,为什么要将我的性格塑造的如此孤僻奇怪。

我以为解开这一切就会改变,如今我知道了缘由,理解了母亲,却也感到深深的无力。

和解不是消解,破镜无法重圆。

我讨厌她却活成了她的样子,孤僻、自卑、易怒,几十年的脾气秉性,我变不了,母亲更变不了。

我恨透了母亲,但也深深心疼且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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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她小时候离家出走过三次,走出篱笆,路过麦地,越过山坡,躺在一个足足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坑里,看着天空慢慢变成深蓝色,看着云彩飞鸟划过,听着虫子的叫声和远处家人的呼叫,母亲不想应答,就这么静静躺着,心想,这个坑太大了,等他们下到坑底背我上去吧。

后来,他们没找到母亲,是她自己爬上去走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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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原生家庭是一座高山,登高望远一览人世无限风光和人生可能,而有人的原生家庭却是一个大坑,需得用尽一生力气爬上去,才只是到达地平线,看到人间。

外公外婆在母亲的人生上砸出一个大坑,母亲在我的人生上砸出一个大坑,苦难代代相传,人间何其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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