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龙八部》【第7回】无计悔多情(1)

  段正淳等恭送御驾后,高昇泰告辞,褚万里等四大护卫不负责在王府守夜,也告辞自回。段正淳以高昇泰身上有伤,也不留宴,回入内堂暖阁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和段誉之外,便只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婢仆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道菜都是闻所未闻,从未所尝。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荤,只夹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伦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叫做刀白凤?”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知道?”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凤?你是摆夷女子,从前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按:“摆夷”旧名不佳,今已改称“白族”),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当真是刀白凤?”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急扬,两枚毒箭向刀白凤当胸射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哪料到木婉清竟会突然发难?刀白凤的武功本较木婉清略强,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这两枝毒箭势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子。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使出“凌波微步”,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两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声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凤,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两只小木盒,急道:“黄色的内服,白色的外敷,快,快!迟了便来不及啦。啊哟……真的遭了!”

  刀白凤见她对段誉的关切确出真心,已约略猜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小木盒打开,不理红色的胭脂膏,取一撮黄色粉末喂入儿子口中,再喂几口清水让他吞服,然后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枝短箭,在伤处敷上白色药粉。木婉清十分惊惶,说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吞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后,血液变质,已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对他丝毫无损,就算不服解药,也仍无碍。不过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中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地瞧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时吁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凤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给他盖上了被,再搭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殊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慰,却又不禁诧异,回到暖阁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凤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字,脸色一变,说:“你……你……”刀白凤不理丈夫,仍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地来要。这等鬼蜮伎俩,岂不叫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凤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凤,是摆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见你使的兵刃是拂尘,又叫做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凤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甘宝宝?”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这大仇非报不可……”刀白凤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王,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凤腮边忽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地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你……”刀白凤双足一蹬,跃到了对面屋上,几个起伏,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褚万里道:“啊,是王妃……”原来高昇泰、褚万里等辞别后,回归途中发觉敌踪,似是来偷袭镇南王府,于是重行折回,暗中守御。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木婉清脸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双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声,给她接上了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什么古怪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地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缓摇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问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身后一枝红烛随掌风而灭,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一枝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红烛,眼光始终向前,出掌却如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么也会?”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吧?”木婉清道:“我师父说,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正淳道:“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流眼泪,又胡乱发脾气骂我。你……你怎么也会?好像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却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地道:“那么你是我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每次练了掌法,便要流眼泪,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什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什么?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做‘幽谷客’,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地道:“幽谷客,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不由得眼眶红了。

  过了半晌,又问:“这些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们住在哪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做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出来。”段正淳道:“你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什么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哪里哭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加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他这般说,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幸好没伤到她。”段正淳道:“正如你说,‘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跟你可不相干。我并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都负心薄幸,她从来不见男人。”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见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她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生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正淳微一踌躇,道:“这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名字,叫做秦红棉,她外号叫做修罗刀。”木婉清点头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地问我,‘修罗刀秦红棉’是我什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谎。原来我师父叫做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干吗不跟我说。”

  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手臂,这时候还痛么?”木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正淳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木婉清突然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咱们慢慢求她,盼望她将来就不恼了。”木婉清道:“我本来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突然鼓起了勇气,道:“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给我办到吗?”

  段正淳道:“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叫你心愿得偿。”木婉清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说道:“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做主,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发。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对,颤声道:“你……你不答允么?”段正淳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他喉音涩滞,语气却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凄然道:“为什么?他……亲口答应了我的。”段正淳只说:“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说道:“不能够的!”木婉清急道:“我这就去问他,为什么不能?”

  段正淳道:“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清神色凄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心中酸苦,再也无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木婉清道:“为什么?”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什……什么?你说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你可知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的亲娘。我……我是你的爹爹。”

  木婉清又惊恐,又愤怒,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要!”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婉儿,咱们回家去吧!”木婉清蓦地回身,叫道:“师父!”窗子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相貌甚美,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

  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惊诧,又喜欢,叫道:“红棉,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红棉叫道:“婉儿出来!这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凉了,道:“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红棉道:“你妈早死了,你爹爹也早死了。”

  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这话可是真的?”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棉道:“你舍得刀白凤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秦红棉道:“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就跟我走,永远不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再回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地向下沉,向下沉,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已模糊一片。她已知这两人真是自己亲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这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什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只听段正淳柔声道:“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武机要,公务繁重,一天也走不开……”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你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东边屋顶上啪啪啪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相应。跟着褚万里和古笃诚的声音同时叫了起来:“有刺客!众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动。”

  秦红棉喝道:“婉儿,你还不出来?”

  木婉清应道:“是!”飞身跃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师的怀中。

  段正淳道:“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说得甚是凄苦。

  秦红棉语音突转柔和,说道:“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也该做够了。你随我去吧!从今而后,我对你千依百顺,决不敢再骂你半句话,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女儿,难道你不疼惜吗?”段正淳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好,我随你去!”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来握。

  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地道:“师姊,你……你又上他当了。他哄得你几天,还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段正淳心头一震,叫道:“宝宝,是你!你也来了。”

  木婉清侧过头来,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便是万劫谷钟夫人、自己的师叔“俏药叉”甘宝宝。她身后站着四人,一是叶二娘,一是云中鹤,第三个是去而复来的南海鳄神,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誉。而南海鳄神的一只大手却扣在他脖子里,似乎随时便可喀喇一响,扭断他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给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出去。他本来就没中毒,木婉清毒箭的厉害处在毒不在箭,小小箭伤,无足轻重,他一惊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阁窗外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然没听得全,却也揣摸了个十之八九。他听木婉清仍叫自己为“段郎”,心中一酸,说道:“妹子,以后咱兄妹俩相亲相爱,那……那也是一样。”

  木婉清怒道:“不,不一样。你是第一个见了我脸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终究不能成亲。倘若世间有人阻挠她的婚事,尽可一箭射杀,现下拦在这中间的却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都不可挽回。霎时之间但觉万念俱灰,双足一顿,向外疾奔。

  秦红棉急叫:“婉儿,你去哪里?”

  木婉清连师父也不睬了,说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卫士伸开双手相拦,喝问:“是谁?”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卫士咽喉。她脚下丝毫不停,顷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见儿子为南海鳄神所掳,顾不得女儿到了何处,伸指便向南海鳄神点去。叶二娘挥掌上拂,切他腕脉,段正淳反手勾打,叶二娘格格娇笑,中指弹向他手背。刹那之间,两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头暗惊:“这婆娘恁地了得!”

  秦红棉伸掌按住段誉头顶,叫道:“你要不要儿子性命?”段正淳一惊住手,知她向来脾气暴躁,对自己元配夫人刀白凤又一直恨之入骨,说不定掌力吐出,便伤了段誉性命,急道:“红棉,我孩儿中了你女儿的毒箭,受伤不轻!”秦红棉道:“他已服解药,死不了,我暂且带去。瞧你是愿做王爷呢,还是要儿子。”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终究非拜我为师不可。”段正淳道:“红棉,我什么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儿!”

  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情意,并不因隔得十八年而丝毫淡了,今日重逢,只有更加情浓,听他说得如此情急,登时心软,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钟夫人插口道:“师姊,这负心汉子的话,你又信得的?岳二先生,咱们走吧!”

  南海鳄神纵起身来,抱着段誉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落在对面屋上。跟着砰砰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分别将两名王府卫士击下地去。

  钟夫人叫道:“段正淳,咱们今晚要不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虽知集王府中人力,拚力一战,未必不能截下这些人来,但儿子落入对方手中,有了顾忌,难凭武力决胜,何况眼前这对师姊妹均是自己衷心所疼爱,自己曾爱得她们神魂颠倒,死去活来,柔声道:“宝宝,你……你也来和我为难么?”钟夫人道:“我是钟万仇的妻子,你胡说八道地乱叫什么?”段正淳道:“宝宝,这些日子来,我不断地在想念你!”钟夫人眼眶一红,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儿之后,我心里……心里好生难过……”声音也柔和起来。秦红棉叫道:“师妹,你也要上他当吗?”钟夫人挽了秦红棉的手,硬起心肠,叫道:“好,咱们走。”回头道:“你提了刀白凤那贱人的首级,一步一步拜上万劫谷来,我们或许便还了你儿子。”

  段正淳道:“万劫谷!”见南海鳄神抱着段誉已越奔越远,高昇泰和褚万里等正四面拦截。段正淳叹了口气,叫道:“高贤弟,放他们去吧。”高昇泰叫道:“小王爷……”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说,一面飞身纵到高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归原位。”身形一晃,欺到钟夫人身旁,柔声道:“宝宝,你这几年可好?”钟夫人道:“有什么不好?”段正淳反手出指,无声无息,点中了她腰间“章门穴”。钟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软倒。段正淳伸左手揽住了她,假作惊惶,叫道:“啊哟!宝宝,你怎……怎么啦?”

  秦红棉不虞有诈,奔过来问道:“师妹,什么事?”段正淳“一阳指”点出,点中的同样是她腰间“章门穴”。

  秦红棉和钟夫人要穴遭点,被段正淳一手一个搂住,二人不约而同地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当。我怎地如此糊涂?这一生中上了他这般大当,今日事到临头,心里又糊涂了,仍不知提防。”

  段正淳道:“高贤弟,你内伤未愈,快进去休息!万里,你率领人众,四下守卫。”高昇泰和褚万里躬身答应。

  段正淳乍与两个旧情人重聚,而妻子又凑巧不在,真是得其所哉之至,挟着二女回入暖阁,命厨子、侍婢重开筵席,再整杯盘。

  待众人退下,段正淳点了二女腿上“环跳”、“曲泉”两穴,使她们无法走动,然后笑吟吟地拍开二女腰间“章门穴”。秦红棉大叫:“段正淳,你……你还来欺侮人……”段正淳转过身来,向两人一揖到地,说道:“多多得罪,我这里先行赔礼了!”秦红棉怒道:“谁要你赔礼?快放开我们。”

  段正淳道:“咱三人十多年不见了,难得今日重会,正有千言万语要说。红棉,你还是这么急性子。宝宝,你越长越秀气啦,倒似比咱们当年在一起时还年轻了些。”钟夫人尚未答话,秦红棉怒道:“快放我走!我师妹越长越秀气,我便越长越丑怪,你瞧着我这丑老太婆有什么好?”段正淳叹道:“红棉,你倒照照镜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章的人形容一个绝世美人之时,都要说:‘沉鱼落雁之容,丑老太婆之貌’了。”

  秦红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顿足,却腿足麻痹,动弹不得,嗔道:“这当儿谁来跟你说笑?嬉皮笑脸的猢狲儿,像什么王爷?”烛光之下,段正淳见到她轻颦薄怒的神情,回忆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动,走上前去在她颊上香了一下。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地给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簌簌而下,放声大哭,哭道:“你……你又来说这些风话。”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纵横江湖,外号便叫做“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给他亲了一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的便正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钟夫人低声道:“师姊,这家伙就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喜,你别再信他的话。”秦红棉道:“不错,不错!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这句话却是对着段正淳说的。

  段正淳走到钟夫人身边,笑道:“宝宝,我也香香你的脸,许不许?”钟夫人庄言道:“我是有夫之妇,决不能坏了我丈夫的名声。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断舌头,死在你面前。”

  段正淳见她神色凛然,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敢亵读,问道:“宝宝,你嫁了怎样个丈夫啊?”钟夫人道:“我丈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没你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待我,决没第二个女人。我也一心一意地待他。我如有半分对不起他,叫我甘宝宝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说,我跟他住的地方叫做‘万劫谷’,那名字便因我这毒誓而来。”

  段正淳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提旧日的情意。嘴里虽不提,但见到甘宝宝白嫩的脸庞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樱红如昔,又怎忘得了昔日的情意?听她言语中对丈夫这么好,不由得剧烈心酸,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宝宝,我没福气,不能让你这般待我。本来……本来是我先识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钟夫人听他语气凄凉,情意深挚,确不是空言说来骗人的,不禁眼眶又红了。

  三人默然相对,都忆起了旧事,眉间心上,时喜时愁。

  过了良久,段正淳轻轻地道:“你们掳了我孩儿去,却为了什么?宝宝,你那万劫谷在哪里?”

  忽然窗外一个涩哑的嗓子说道:“千万别跟他说!”段正淳吃了一惊,心想:“外边有褚万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没声地欺了过来?”钟夫人脸色一沉,道:“你伤没好,也来干什么了?”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钟先生,请进吧!”段正淳更吃了一惊,不由得面红过耳。

  暖阁的帷子掀起,刀白凤走了进来,满面怒色,后面跟着个容貌极丑的汉子,好长一张马脸。

  原来秦红棉赴姑苏行刺不成,反与爱女失散,便依照约定,南来大理,到师妹处相会。姑苏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击木婉清,秦红棉落后了八九日路程,一路倒平安无事。来到万劫谷,问知情由,便与钟夫人一齐出来探访,途中遇到叶二娘、南海鳄神和云中鹤“三恶”。这“三恶”是钟万仇请来向段正淳为难的帮手,便向钟夫人说起经过。南海鳄神投入段誉门下的丑事,自然是不说的。秦红棉听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镇南王府中,当即偕同前来。

  钟万仇对妻子爱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后,坐立不安,心绪难宁,顾不得创伤未愈,半夜中跟踪而来。在镇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凤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两人一言不合,便即动手。斗到酣处,刀白凤渐感不支,突然一个黑衣人影从身旁掠过,掩面呜咽,却是木婉清。两人齐声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钟万仇叫道:“我去寻老婆要紧,没功夫跟你缠斗。”刀白凤道:“你到哪里去寻老婆?”钟万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贼家中。我老婆一见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凤问道:“为什么大事不妙?”钟万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语,是个最会诱骗女子的小白脸,老子非杀了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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