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恒河水 两滴孔雀血

【楔子】

她的双手死死握住一尾胭脂鱼,身子却被神兽也弥的锋利爪子撕得血肉模糊,也弥发出一声尖啸,张开血盆大口,欲一口将她撕碎。

她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轻叹一声。却在这时,只见一道红光弥散,不知哪来的红衣人一刀劈开了也弥的身子,鲜血溅在她的眼前,使得她目光愈发模糊,如何也看不清那仿佛救世主一般的红衣人的模样,她终于安心地吐了一口气,一只温暖的大手轻抚她胸口,带给她源源不断的热力。

在这黑暗的河流上,有人为她而来,用温暖的脸颊贴着她冰冷的面容。

她手中摩挲着地面,突然摸到一个尖硬而圆滑的东西,好像是个牛角一般。她紧紧攥在手里,生怕自己遗失了。


一、

青敷罗伏在池畔,七宝莲花池氤氲,打湿了她明亮的眼睛和额前的发丝,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偷窥莲池之中洗浴的男子,那男子摘下头上的莲花冠,恒河一般的碧波长发垂落在他的肩头,他的眉间似是铺红叠翠,他的眼瞳似是一串骊珠。

他是天界最宛丽无双的神格,他的名字是上神特意在他出生时赐予他的。

阿须云,阿须云——是云烟一般的美丽,须得白莲花来包裹这普天无俪。

百年前她曾经在光明殿堂见过他一面,他踏五色祥云,捧灿烂花枝。莲花冠束了半抹长发,他的额间莲花熠熠生辉。

光明殿堂上的神格与天女都纷纷抬眼望着降临的他,他淡淡一笑,眼神扫过众人,自然也包括坐在下位的青敷罗。

她痴痴瞧着他,竟觉满眼生出万千蔷薇花。

再见已是百年后,他在莲池之中沐浴,她无意得见,远远伏趴着,透着袅袅娉娉的水雾,隐约窥见他隔香生花的躯体。

青敷罗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深吸一口气,面色酡红,青敷罗心中的蔷薇花在这一刻,盛放得轰轰烈烈。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这一瞬息的怦然动心,却使得她失去了所有,只为倾倒一杯浓烈的毒酒,最终她甘愿喝下这“毒酒”,独自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了两头。


她窥视阿须云的事情并无人知晓,她却觉得万分羞耻,因她为阿须云生了红鸾星动的罪业,天女并不被允许心怀私情,这种特权只属于权贵——譬如三界里那些高贵傲慢的权贵。

那天夜里,她偷摸到神殿为自己祈罪,跪在冰冷的青色地砖上。

当她口中喃喃念着“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之时,手中散发着檀香的念珠“啪”地一声断了珠绳,刻着真经的圆圆佛珠骨碌骨碌四散,她心下一惊,立时抬起头来。

一颗佛珠滚得老远,被一只雪白的裸足静静踩在脚下。

一名俊美万分却双目幽阴的男子俯下身子,捡起脚下那颗佛珠,朝她幽幽笑了笑,“你可是青敷罗?”

夜半之时,除了祈罪的她,怎还会有人来,甚至似是来特意寻她?

她紧紧抿唇,死盯着男子。那男子将佛珠夹在指间,轻轻碾碎了它。

“你不过是一介天女,今日却偷窥了耦生神阿须云沐浴,而且竟私自拨动了红鸾星的位置,对高贵的神格动了你下贱的心,是不是?”他轻描淡写地说道,眼中阴冷十分。

青敷罗惊惧地睁大眼,惊喘了片刻,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盛满了倔强天真的天性,大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又是谁,凭什么要问我这些,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男子冷冷一笑,声音宛似玉盘滚珠,“你倒是嘴硬的很。我今日便告诉你,谁亵渎了阿须云,我阎摩便要谁下地狱。”

他口中的地狱二字,是腥臭的血,是锋利的刀,果真尽数付诸在青敷罗的身上。

他是死神阎摩,红衣拖带一幅恒河水,他骑着高昂着脑袋的青牛,红衣宛若子夜怒盛的红昙花,绣着绵延陆离的金线,是爬满血河的凄凉血藤蔓。

他的面容苍白、俊美,却是一个恶魔。

他虽是地界的神格,却在三界都鼎鼎有名——他爱恋阿须云而不得,因恋成痴,独占欲强烈,不愿别人窥视阿须云,但凡谁试图染指他心中最圣洁的仙人,他都不惜任何代价令其消亡。

二、

阎摩将青敷罗掳走,带回阎摩城,将她与巨蟒关在一起。

巨蟒的身子比青敷罗的大腿还要粗壮,鳞甲发射出令人惧怕的光辉,它吐着红信抬起头,凝视青敷罗。青敷罗却并不惧怕,梗起脖子唱起一支曲子,她的声音嘹亮而动听,青敷罗唱了整整一天一夜,巨蟒终于低下了头,它的眼睛黑润而惆怅,巨蟒问道:“你唱的曲子是哪儿来的?”

青敷罗说:“是从南野蛇族听来的,我救过一只额角有一块白斑的南野小蛇,因此它们为报答我,教会了我这首曲子。”她登时睁大眼,注视着巨蟒的三角脑袋,上面长着一块醒目的白斑。

巨蟒化成一个少年,他对阎摩说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吃她。”

阎摩怒目而视:“波曼,你!”

波曼劝说道:“您为何要吊死在阿须云这棵树上,还要为了他造下罪业,这并不值当。”

阎摩赫然而怒道:“我的事,还由不得你插嘴。”

阎摩将青敷罗扔进地狱烧死她,然而地狱之火遇见青敷罗便自动熄灭,她毫发无损。他又将她扔入熔岩池,熔岩池却迅速冷却,变成平滑的石面,青敷罗落在石面上,石面照映出她惊讶的面容和她身后俊美的死神。

阎摩的眉宇皱起来,“为什么?”

波曼朗声道:“她的心纤尘不染,并未做过错事,地狱之火不敢侵蚀她,火焰熔岩不敢伤害她。”

阎摩冷笑一声,他不信有人会比阿须云更为纯净。

阎摩指着青敷罗道:“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你还不速速摆正你的红鸾星——我不许你用你肮脏的心玷污他。”后面那半句,才是整句话的重点。

青敷罗却是一面鼓,鼓槌敲得越重,她反抗的声音便越大。她倔强地抬起头,用一种可笑的眼神看着他,“你不过是仗着自己身份尊贵一些,凭什么你不允许的事情,我便要退步。我若肮脏,你的心就会比我腥臭一百倍。”

阎摩一掌将面前的桌子拍碎,横眉怒目道:“你信不信我将你的心挖出来给你吃了?”

她大声告诉他:“任何人都拿不走、搬不动我的心。因为我的心只属于我自己,即便你挖出来给我吃,却还是属于我的。”

他冷笑,要她为她可笑的言语付出代价。


他隐约记得他曾在殿堂上听闻过这个小小天女一曲高歌,婉转绕梁,清喉娇啭,那歌声宛似带露的菩提树叶,宛似锦裙摇摆的红鲤,倒是极美。那时他略显佩赏地轻瞥她一眼,心忖不过是一名天女,却有着这样美丽的歌喉。坐在他附近的阿须云轻启朱唇,道:“这天女倒是有一把好嗓子。”

阿须云早年因三昧火熏伤了嗓子,原本悦耳的声音变得低哑,始终有些郁郁寡欢,曾起过交换别人嗓音的念头。

他想满足阿须云的心愿。他爱恋阿须云许多年,阿须云不冷不热,不回不应,他却似是决心吊死在这棵树上一般,仍旧不肯罢休,大抵是阿须云并未真正动手令他死心罢。他那时心思一动,原是单纯的欣赏,却渐而有些变质。

他扼住青敷罗的喉咙,慢声道:“我要你的声音。”

青敷罗惊恐地挣扎起来,尖叫道:“你这恶魔!”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她,俯视她面上惊惶失措的表情,他想,他本就是亡灵的审判者,居住在地狱的最深处,说是“恶魔”也无不可,然而从她嘴中吐出这两个字,他却骤然无端愤怒起来,紧紧掐住她纤细的脖颈。

青敷罗口中溢出血沫,她痛恨瞪大眼睛,目光涣散起来,最终她的身子无力软倒,当她醒来,她张开嘴,原本宛如莺啼的声音变得粗嘎难听,她想开口唱歌,嗓子却被扯裂了一般,一用力便咳出鲜血。她当真,失去了她珍贵的声音。

半个月后,阎摩又来问她,“你悔不悔?”

她的目光仿佛千万只尖针,直刺眼前的死神,她嘶哑着声音道:“绝不。”

阎摩呆怔了一下,气得连连说了几个“好”字,道:“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般执迷不悟的人。”一旁的波曼摇摇头,一个赛一个的执拗,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么俩个人之间倘若不幸有了羁绊纠葛,估摸着是要搅和得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三、

阎摩对这个极为顽固的天女生了一丝兴致,她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她有的时候固执得可笑,然而这种滑稽的固执却让他觉得异样。

他折磨过的人千千万,他见过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也见过故作镇定实际害怕地尿了裤裆的,但却没有一个人如此薄弱却并不卑微。

波曼试着问他,“殿下不如将青敷罗放了,关着她也下不了手,岂不是无趣的紧。”

阎摩正在翻看生死录,闻言轻哼了一声,不言不语。

波曼面上一喜,探望青敷罗时抚慰她道:“阎摩殿下也不是个万分冷酷之人,上次我问他可否将你放走,他没说话,显是默认。兴许过些日子,你就能回去了。”

然而他估量得太早太侥幸,阎摩兴许存过宽恕之心,但一切都被忽至阎摩城的阿须云所改变。阿须云仪静体闲地降临阎摩城,阎摩十分欢喜,阿须云极少来他的地盘,说是不喜这儿的阴森鬼气。

二人在庭院切切交谈,阎摩眼梢带着一丝喜气,阿须云面色清淡,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聊着。

说着说着,阿须云突然话锋一转,淡淡然道:“我听说你虏了一个嗓子极好的天女。”

阎摩怔了一怔,阿须云必定打哪知晓了青敷罗之事。

阿须云淡漠地一抬眼,接着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不仅缺了一把好嗓子,还缺了一把艳丽的孔雀翎扇,据闻那天女的原身便是只蓝孔雀。”

阎摩此时的脸色慢慢僵硬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注视眼前之人——他还是白纸一般纯真的阿须云吗?为何他会从他嘴里听见这样一句残忍的话语?

阿须云淡淡垂眼,“我从不是一尘不染,只是你自个儿妄自在心中捏出这样一个小泥人,一个不存在的小泥人,兴许那个天女,要比我更符合你心中小泥人的模样罢。”

他接着淡淡道:“若你不愿,我便亲自下手,到时候兴许一个不小心,便害死了一条生命……”

当天夜里,阎摩对波曼说:“你找人,将青敷罗的羽毛全部剥下来给我。”

波曼大为震惊,他甚至没有听出阎摩语中的异样,他径自为青敷罗求饶,甚至大哭起来,“鸟族若失了羽毛,就宛如生生剥了皮的人类。您这是要她去死啊!您怎能如此残忍!”

然而阎摩却漠然横视他一眼,面色淡白。

青敷罗被打回原形,每日都有两只四眼恶犬,用力噬咬她的羽毛,直至伤痕累累,剧痛入骨,血羽匝地。她的本体是蓝孔雀,她的羽毛并不像普通的雌孔雀一般羽色灰褐而黯淡。

她生来就有着一把傲慢绮丽的瑰蓝尾羽。华羽参差,鳞交绮错。绿鬓春烟,浮翠摇红。

她从不轻易打开它,因为它太过于夺目的美丽,似乎并不适合生长在一个雌性孔雀的身上。因此她时常以人身行走,眉头点染着朱凤碧蓝的三片羽。

虽如此隐藏起来,她却并不是厌恶这层绮羽,相反她将羽毛视为她最珍视的宝物,她几乎只能依靠这一身醒目的华羽告诉自己,她也是美丽的,她并不是天生卑微。

可是她落入他的手中,他嫉恨,他恶毒,他因他自私的爱要她万劫不复。

青敷罗似乎看见那个恶魔正冷冷直视着鲜血淋漓伏在地上的她,“上一次,我夺去你的歌喉。这一次,我要拿走你的羽衣。”

青敷罗浑身战栗起来,她想哭,然而嗓子发不出声音,她想要自由,可她已失去了心爱的羽翅。

青敷罗被整整折磨了七七四十九天,直到身上不剩一根羽毛,结满了一层覆盖一层的血痂,鲜血淋在上面,隐隐露出了覆梭血管的血肉。波曼终于忍不住潜伏进血牢,将她背负在身,要助她逃离阎摩的掌心。他为自己感到深切而由衷的悲哀,倘若他有足够的勇气在她还未受到伤害之前便来救她,那也就不会眼睁睁直视这血淋淋的一切。

波曼与爱神迦摩相交匪浅,他早就计划好,先将青敷罗寄放在迦摩府上好生修养,之后再作打算。当迦摩看见波曼背上的血人时,也不禁大吃一惊。迦摩极富有同情心,为青敷罗仔细敷上药,亲自照料她。

一年的时光转瞬即逝,青敷罗身上的皮肤终于恢复正常,只是因拖得太久,累累疤痕已难以消弭。

她与善良的迦摩结为好友,虽然青敷罗对自己所遭遇的事情闭口不谈,然而他还硬是从波曼口中得知了真相。迦摩十分正义,他整日咒骂恶魔阎摩,并对青敷罗拍胸承诺,定要替她复仇,让阎摩比她痛苦一万倍。

迦摩许诺后,便制作了两把心之箭,并注入让人情迷的法力。迦摩府上有个迷糊的小仙,他在收拾迦摩房间的时候,见桌上的锦盒中有两只造型别致的翎箭,便好奇地伸手触碰其中一只,却不知这翎箭被除了迦摩之外的人碰便会立即消失不见。小仙惊慌失措起来,因害怕责罚,连忙用自身法力变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翎箭放入盒中,惴惴不安地离开了房间。

并不知情的迦摩信心满满地带着心之箭,他就宛如小孩子一般,死乞白赖地将青敷罗待到光明神殿参加一年一度的三届盛宴上,要她见证他替她报仇的历史时刻。

青敷罗无可奈何,只好蒙上面纱伪装成迦摩的仙仆。

迦摩瞧见与阿须云走在一起的阎摩,恨得牙痒痒。他大喝一声“阿须云”,阿须云闻言转头,迦摩立即将一支箭尖瞄准阿须云的心口,另一支则瞄准青敷罗。

迦摩要令阿须云与青敷罗深深相爱,而让苦恋阿须云而不得的阎摩悲恸欲绝。

可是就在一瞬间,谁都未料到,阎摩错以为迦摩欲袭击阿须云,骤然向阿须云扑了过去,以身护人,于是翎箭颤抖着纯白的翎毛,直直地、深深地没入了阎摩心口正中央,随即化为霞光,融入阎摩心房。而青敷罗则更加措手不及。

就是在这般阴差阳错的命运下,一只翎箭刺穿了青敷罗,将她逼近了阎摩的心口。

然而没有人知晓,真正的心之箭没入了谁的胸膛,弥乱了谁的七魂六魄,而那只并不真实的爱慕之箭,又骚乱了谁的心境?

四、

插在胸口上的翎箭在一瞬息便消失不见,阎摩猛然抬头,不知为何,流风回雪当中他一眼便看见了迦摩身后蒙着面纱的女子,眉目清丽而异常熟悉,正怔仲着注视他身畔宛如白莲花一般无邪的阿须云,他忽觉自己不堪起来,魔鬼一般的自己若与阿须云相比,暗沉得犹是白莲花枝底下腥臭湿腻的淤泥。

阎摩只觉心弦一震,为何无端妄自菲薄起来?

于是双目不由大红,忽然间恼怒道:“迦摩为心不轨,将他拿下。”

迦摩登时不忿道:“你这魔鬼,有何权力拿捕我?”

堂下神将黑压压伫占了满堂,丝毫不敢动弹,谁都是众将得罪不起的神格。

阿须云蓦地抬眼清淡一笑,直直注视着迦摩身后的青敷罗道:“迦摩以心之箭为武器,显然不为谋命,定是以做别用。莫不是有人唆使迦摩,让他用心之箭撮合我与谁?”

青敷罗面色苍白,讶然睁大双目,迦摩则更是吃惊,“并无人唆教!”

阎摩闻言朝青敷罗一声冷笑,手中一花,隔他十步之远的青敷罗霎时间被他吸附于手下。他紧紧扼住青敷罗的脖子,“你原来仍旧不肯死心,竟如此下贱,教唆神格为你私欲。”

她哑然失笑,竟是霎时间口齿苍白起来。

阎摩见她还死死盯着阿须云,愈加愤懑,真想抠出她的眼珠子。

阎摩一怒之下抬脚往她腹部踹了过去,直踹得她口吐血沫,她虚弱道:“你若厌恶我,我做什么都是错。可我什么也未做,你仍唾弃我,这又与我何干?”阎摩怒气填胸,亦不顾阿须云与迦摩,抓起青敷罗便走。

他将青敷罗虏回,冷冷告诉她:“今日起,你必须对我言听计从。”

她不屑一顾。

阎摩森冷道:“别以为我不知是谁将你救走,我若让波曼死,有千种法子折磨他。”

青敷罗气得哆嗦,她不过是心生了爱恋,碍了他什么,要他这般穷追猛打、深痛恶绝?她已被他强夺最珍贵的歌声与羽毛,他又还想掠夺甚么?

阎摩故意刁难她,要她捕捉来月弱河中的胭脂鱼。

月弱河远在天边,要度过阎摩鬼河,受万鬼侵扰;要穿过虚渡之林,其中魔兽出没;要跨越黑暗深渊,接连两岸的桥梁只是一根独木。

青敷罗独身前去,一个月过去了,阎摩尚且云淡风轻,两个月过去了她仍半点消息也无,阎摩突然之间有些坐立不安。

波曼掐指一算,忽在阎摩跟前怨怼哭诉道:“我算得青敷罗的命相突然呈命悬一线状,她原本便元气大伤,此番必定有去无回。我还未报恩,您却活生生要她送死。”

阎摩背后一凉,嗤笑道:“不过是去一趟月弱河,哪有这般娇弱。”

波曼呜咽:“您当真不知么?您褪去她的羽毛,便是剥夺了她的大半法力,现如今以月弱河的严寒,她也无法承受半分。这不是送死又是甚么?”

阎摩心中一惊,却又冷笑:“不过是个下贱人,管她死活!”

话虽如此说,阎摩却连日来面色暗沉,双眉紧锁,连处置公事亦心不在焉。波曼又是求他又是哭啼,阎摩从不肯理会。

过了一日,阎摩实在是恼了,便借口出了一趟远门,巧的是待阎摩回城,不出一日便有鬼差在阎摩城门口发现了晕倒在地的青敷罗,人已是奄奄一息、血肉模糊,怀中却裹着一条被血染红的胭脂鱼。

青敷罗被鬼差从城外抱进来,几乎流了一路的鲜血。鬼医诊断青敷罗失血过多,多处重伤,恐怕无力回天,波曼闻言犹遭雷劈,瘫软在地。

阎摩呆怔半晌,极力自持稳淡道:“将血珠拿来喂给她吃。”

波曼吃惊地爬起来道:“可若没了血珠,您又该如何是好。”

阎摩从胎中便带有剧毒,曾毒发一次险些丢了性命,天帝赐予阎摩以救命之血珠,以防下次病发。

阎摩怒道:“我堂堂死神,还会死了不成,快去!”

服下血珠而不知情的青敷罗慢慢痊愈,却对自己在去月弱河的路上经历了什么缄默不言,只是愈发清寂起来,这一次的死里逃生似乎已然磨平了她的尖锐。

夜晚她常常因为做噩梦,梦见自己身处于那黑暗的河流上,以致全身痉挛,手脚胡乱抓动起来。却似乎总归隐约有一个身披红光的人,强硬而不失轻柔地抓住她抽搐的手脚,那人的掌心宽大有力,她不由得放松下来,渐渐不再痛苦地抽搐。

过了几日,阎摩正在殿内办公,朝波曼问道:“我那丢失的那只牛角腰饰你可找着了没有?”

波曼摇摇头,“也不知殿下你丢哪了,我愣是没寻到。”

又听得波曼忽地惊道:“殿下,你颈上手上为何尽是挠伤?”

阎摩并未抬眼,平平道:“小伤小口罢了,乍呼甚么。”

阎摩终于不怎么针对青敷罗,有的时候甚至能与青敷罗和平相处,只是青敷罗并不愿与他交谈,波曼在阎摩面前提起青敷罗身子逐渐痊愈的近况,阎摩甚至会唇角勾起,带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然而,这样平和的日子并不长远,很快便被打破。

阿须云的仙仆来到阎摩城,令阎摩吃惊的是,他竟表示阿须云欲向阎摩要走青敷罗,只因阿须云为造一把神器,需每日在炼炉之中放入新鲜灵性孔雀之血。

仙仆道:“我家仙人说,可询问青敷罗姑娘的意见。”

阎摩面色铁青,青敷罗却不经思量,瞧也没瞧阎摩一眼,径自点头答应。

阎摩气得直颤,自己用血珠救回她的命,她现如今不好好调养,竟要每日给阿须云放血,只为锻造一把武器?她这条命是要还是不要?她就这般喜欢阿须云,喜欢到即便送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阎摩当真想仰头冷笑三声,她犹如灯蛾扑火,可他自己又未尝不是。

五、

这时仙仆不耐道:“既然姑娘都应了,我便带她走了。”

说着便伸手去抓青敷罗细瘦的手臂,阎摩的脸色此时难看到了极点,猝然将那仙仆一掌拍出门外,勃然大怒道:“区区一个仙仆,竟敢在我跟前放肆。”

又抓起青敷罗,咬牙切齿道:“你想跟着阿须云,却没问我肯不肯让你染指他?你痴心不改,也不看看你如今这模样,配不配得上他?”

说着撩开她的衣袖,指着青敷罗身上丑陋扭曲的伤疤,大声冷笑道:“原本便身份低贱,如今更是丑陋不堪。他要你,不过是要你的命,你以为他真心看得起你?”

青敷罗面色淡得没了半分血色,她低低道:“可你又与他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来要我的命的。可是他比你要好,起码我愿意把命交给他。”

她抬起头,眼中尖锐万分。“不似你,我连死都不愿死在你手里。你若不让我去,我爬也要爬到他面前。”

阎摩只觉胸腔有什么东西瞬息之间碾碎成泥,一股尖锐而又不分明的痛楚在身体里回荡,而另一股锋利如刀刃的怒气则直涌上心头。她连死,都要死在阿须云的身边。她恨他,竟不知什么时候恨到这样的地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将她、也将自己逼到这种程度。

他又悲又怒地直直盯着她,口齿紧咬,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他双目猩红,一字一句道:“你若没了腿脚,我看你又是如何爬到他面前去!”

他宛若最为骇人的死神,高高举起一柄雪白锋利的长刀。她惊恐万分,却又只觉不可置信。

猩红的血色模糊了绝望,她无处可逃。她知道这又是一场黑暗的梦境,河水会掺杂着泥沙,覆盖她的双腿,当她醒来,她终又要失去一件她不愿失去的东西。她忍不住扯出一丝苦涩的笑,眼中涌出滚烫的泪珠,狠狠摔在地面上。

青敷罗重伤之下,昏迷了许多日方才醒来,醒来之后,她呆睡了许多日,不肯多语,总是不时轻抚自己空落落的裙角,目光空泛而清寂。

她低声嘶哑对波曼道:“辛苦你了。”波曼擦擦眼角,抽泣道:“不辛苦……”

她笑了笑道:“我儿时想过要学会飞翔,可孔雀哪能飞得起来。后来,我想,若用双腿走遍光明界,欣赏沿途美景,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波曼看着她被风拂起的裙角,泪如泉涌。她轻轻拂去波曼眼角的泪水,轻声道:“莫哭。我并不难过。”

波曼以为她定仍旧是那般的坚强不屈,却并不知她的心墙早已被攻击得溃不成军。波曼以为青敷罗的灾难到此为止,然而事情却并未停止。

司法神婆楼那陡然出现在阎摩城,号令神将抓捕青敷罗。阎摩抓住青敷罗不肯放手,道:“她犯了什么错,要抓她?”

婆楼那大喝道:“她杀了月弱河的神兽也弥,罪当诛杀!”

阎摩吃了一惊,良久道:“这,并非她……”

青敷罗却猛地打断他的话,冷冷道:“没错,是我亲手弑杀了月弱河畔的神兽也弥,我这卑贱之人活该受千刀万剐。我说过,死在你手里,还不如死在别处。”

阎摩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睁眼看着她道:“你一介毫无法力的天女,有何法力去杀一只神兽。”

她冷笑道:“你何必多次一问,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当日存的不就是今日这份心么,如今我合你心意,要戕受天罚,你可满意?”

阎摩悲从心来,哈哈大笑,“在你心里,我便是如此恶毒之人?”

青敷罗抚摸失去的双腿,面容冷漠道:“你有多恶毒,莫非你还不自知?”

婆楼那不耐,令神将将青敷罗押走,她不肯回头,身体瘦弱却笔直如竹。

阎摩呆立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几乎痴了,她恨他如斯,他再如何补偿,她亦是决计不肯原谅他了。若他是阿须云,只怕她定是无怨无悔。可惜他不是阿须云,而她却是青敷罗,从不肯低头的青敷罗。

六、

婆楼那不愿费时间在一介天女身上,不过几日便下令处死青敷罗。青敷罗被架上天阶上行刑那日,天外黑风吹海立。波曼跪在地下泪水涟涟,只求来生报恩。却不知有人在天阶下站了整整一日,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

烈火轰雷,万钧劈下,劈得她鲜血直流,狂风吹起她的血衣,宛似天上最美的血凤凰。

他遗世独立而站,双眼又刺又痛,面上也不知何时变得这般湿漉漉,他轻抚自己的面颊,摸得一手血红——是她的血洒下来,落在他的面上。

雷奔云谲之后是倾盆大雨,她已灰飞烟灭,冷冽的雨水冲刷了她的骨灰,她连尘埃也不肯剩给他一缕。

他淋着瓢泼大雨,灰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一个转身,陡然看见行刑处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只摩挲得黑亮的牛角腰饰。他拾起腰饰,登时睁大双眼,手指不由得颤抖起来。


七、

阿须云定定注视着窗外交加的风雨闪电,山巅之外是苍白的天光。“下雨了,她定已是去了吧?”

坐在对面的迦摩叹息,“恐怕是。”

二人相对静默而坐。半晌,阿须云轻声道:“天帝命我们拆散这二人,也不知是因着什么缘故。这一对,看得我总是十分心酸与不忍的。”

迦摩轻叹,问道:“阎摩可将青敷罗的声音与羽衣交给你?”

阿须云摇头,“他将声音与羽衣装在瓶中,自个儿瞧个没完,哪会真给了我。莫不是我威胁他,他怕是连下手都不肯。”

迦摩垂眼道:“痴心而不自知的人罢了。我看天命也不忍拆散二人啊,那日我原是制作了两只断情箭,当做心之箭,要将二人干干脆脆拆散,免得又要相互折磨。却不料冥冥之中天注定,我那小仙仆却弄坏了其中一只。结果青敷罗中了断情箭,却未真正断情,而未中断情箭的阎摩,情迷谲乱,二人相互痛苦折磨,真不愧是天界第一怨偶。”

阿须云回忆道:“我还当那青敷罗当真是恨透了阎摩,却不料她拾得了阎摩不小心落下的牛角腰饰,得知是阎摩救了也弥口下的自己,动了一丝真心。还替他担了弑杀也弥的罪名,想来不仅是她受爱恨折磨,痛不欲生,看来也是上一生的爱恋在作祟,不忍瞧着阎摩受死罢。”

“是啊,我瞧她有段时间日日摩挲那牛角,磨得黑亮黑亮的。”迦摩沉然抬眼道:“阎摩却并不知晓,若是知晓,只怕比青敷罗更加悲恸欲绝。是了,阎摩很快便要毒发了吧,没了血珠,他必死无疑。这一世他们受尽折磨,下一世,天帝又要我们如何拆散他们?”

阿须云沉沉叹息道:“怕是更狠、更痛苦罢。”

窗外乌云翻滚、疾风骤雨,雷电被抓在雷神手中操纵,就宛如某些被把持左右的人生,纵然轰轰烈烈,也不过一场尘埃消散。

苦痛哀乐,皆不在手中握着。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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