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梦想就可以让生活充满意义，那么生活也真实毫无意义。”我闭着眼小心翼翼地哀叹，生怕惊扰了醉生梦殇——那对沉沦着的梦想家兄弟。
暮色苍茫的黑夜刹时间，“嚯”得一下，仿佛被利刃割开一道口子，那些来自宇宙深处，躁动不安的光束离子便如饥渴的血液喷薄而出，然后重重地撞在我伤痕累累的身上。
惨白的阳光和我绿色的皮肤相互轻吻，不远处鳞光闪闪的怪兽在喉咙深处发出“哞哞”声，仿佛在为自己能和超级英雄厮杀而喝彩。我怒火攻心，左手抄起落在一旁的红色圆盾，右手挥舞着金箍棒，向敌人冲去。风拂过我的脸庞，扬起了我印着蝙蝠LOGO的斗篷，然后，世界开始变得模糊，我的脚开始失去重心……
早晨清朗的阳光拍在我惺忪的睡眼上，我的身子逐渐从刚刚那个怪诞的梦中剥离出来，思绪也像暮气沉沉的死湖湖水般，久违地搅动起来。
“好消息！好消息！梦想国造梦大学游梦教授下午将在皇宫万人广场发表梦想演说……”街道上的广播车缓缓驶过，巨大分贝的噪音撞击我的耳膜，牵扯着神经刺痛我的大脑回路，我痛苦地用被子蒙住头，嘴里不停地咒骂这缺德的宣传方式，顺带着问候了城管大队。
待广播声渐渐弱去，我长舒一口气。但脑里却始终回响那阵全然不同于平日里推销广告的广播内容，心中不禁疑惑——梦想国是什么国家？皇宫又是什么鬼东西？这莫不是谁闲来无事所整的恶作剧？
一连串的的疑惑不断催动我的血液涌向全身各处，我的身子立马清醒了过来。侧身下床，我愣了愣：因为我身处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房里零星地添着些旧式家具：一个衣柜，一张茶几，两张藤椅，一张写字台，仅此而已。墙体略显斑驳，攀爬着数道裂缝，点缀着些许霉斑，而此刻我已全然无心像弗吉尼亚·伍尔芙那样对墙上的斑点发出飘逸绵长的联想。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唯独那张靠窗写字台最惹人注目——欧式曲腿，弧度边缘，木色亮漆，硕大台面。显示出厚重的年代感与文化饱满感。拾步向前，我看见台上整齐地列着几叠文稿，皆是有关梦想主题的演讲稿，文末则都以“游梦”落款。视线与记忆在某个不经意的片刻重合在一起，我忽然意识到这房间的主人莫不是早晨那骇人的广播所念的教授？带着好奇，我轻轻拉开那嵌着古铜色细把手的抽屉。接着我便见着一张证件。“梦想国造梦大学。”我先是轻吟着抬头几个方正大字，目光下移，我便怔住了，因为我看见我的照片赫然贴在上面。接着下面一行字就道出了我的身份——游梦教授。
我重重地喘着气，心头的湖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巨浪，发散着波澜。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成为一个教授，我的家人又在哪里？几分钟的短暂时间，于我而言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恐惧、好奇、质疑、急切、悒郁……以及各种各样的不可名状的心情在我脑中炸开，一瞬间我仿佛站成了茕立在茫茫戈壁里的孤独胡杨……
“咚咚咚……”正当我痴愣着时，单薄的门上发出一阵颇有节奏感的敲击声。“游教授，起床了吗？”不温不冷有礼貌的声音穿过门缝，在我耳畔响起。
我缓缓移步向门口，一只手慢慢拧开掉了漆的铝把手，一只手慢慢攥紧成拳，细密的汗珠从我紧张的毛孔里渗出来，把我的T恤和脊背粘连在一起。
粗糙、干涩的门轴相互挤压，发出“吱呀”的声音，门徐徐打开，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他穿着黑色的老旧西服，瘦削的他仿佛只有肩膀能支撑起衣服，其余部分则是空空荡荡随风飘扬，人仿佛要掉进去一般。他颧骨高凸，面如菜色，头发稀疏。那双眸子深深地向里抠，本像是蒙了一层灰似的无神，却又在看见我后，瞬间闪耀起来，那崇拜的眼神仿佛古希腊人看见了德尔菲城阿波罗神庙的神谕一般。他活像一段枯木，但心中却像燃着一团烈火，由内而外，就要吞噬自己。
“你是？”我用印象中那教授该有的严肃口吻说道。
“第一次见到游教授本尊，一下子激动得忘了自我梦想介绍，该打该打……”说着他便真的用手在自己干瘪的脸上轻轻扇了几下，笑容在他脸上挤压出一朵带着暗黑斑点的残菊，我则皱起了眉头。
“我叫醉生，我有一个梦想——成为梦想国的顶级活动策划师，我是您下午活动的助理。”
“醉生？好奇怪的名字，难道这里的人见面还要自我介绍梦想？”我喃喃着。
“教授的演讲稿修改妥当了吗？需要我为你整理些什么？”醉生做出一副点头哈腰、奴颜媚骨的模样。我厌恶地摆摆手，指向写字台。
走过一段狭窄阴暗，泛着霉味的楼道，我下了楼，钻进了一辆老旧的充斥着机油味的汽车，里头已经坐了一个年轻司机，他像一个看见偶像的狂热粉丝一样，激动得似有千言万语想对我说，嘴唇不停地颤抖，但却始终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梦……梦殇。我……赛……赛车手。”他攥紧我的手，结结巴巴万分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指了指自己。“你叫梦殇，梦想是当赛车手？”他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你给我放开教授的手！”醉生一把拍开梦殇的手，怒目圆睁呵斥道，“你这天生抓方向盘的手也配摸教授的手？开你的车去！”梦殇只得悻悻转头，心有不舍，却无可奈何。“哈哈，教授，我这司机弟弟说话不太利索，人也不太懂事，但开车绝对是我们梦想国一顶一的好手，梦王派给他的任务就是专门负责接送高官大臣……”我略过醉生那变化无常的嘴脸，看向艰难点火的梦殇，这才发现梦殇和醉生的眉宇之间果真有几分相像，梦殇的瞳仁像一潭明净的湖水，干净又澄澈。透过后照镜，他发现我正在注视他，目光交接，他受宠若惊，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随即抓紧方向盘，目视前方，目光坚毅。
那梦想国的道路像是不安分的少年挤过青春痘的脸庞那样的坑坑洼洼，每当橡胶轮胎陷入“弹坑”再挣扎着弹起，我的身子也便上下颠簸。路上散布的黄色小沙石，在轮胎碾过后，就被甩到空中，路上登时便狼烟四起，让本就破旧的车子再蒙上一层翳。不出几分钟，我便被倒腾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这路况差的可以啊……”我抱怨着。
“梦王说宽阔平整的大马路很快就会修好的，离皇城不远了，教授再忍耐片刻！梦殇，开稳点！”醉生双手紧紧抓住车顶的把手，嗷叫着。
我无可奈何地望向残损道路边的破败小屋和普通的红色砖瓦平房，还有远处的荒山，近处的怏怏小草。
在城中心的大街上，我看见许多行色匆匆的人，他们衣衫破旧，或肩背行囊，或蓬头垢面，或步履蹒跚，他们中有耄耋老者，有中年妇女，还有被大人牵扯着走的小孩童，他们急切地向前走，个个面孔幽蓝、眼神嶙峋。
“教授，您演讲的消息一个月前就已经通过广播车散布到各个地方，因为交通设施还不完善，许多边远地方的农民同胞很早就动身前来皇城听您的演讲，他们渴望能在您这儿获得力量……”
“我难道有这么受欢迎吗？为了我，他们连田都不种，生活都不过了？”我疑问。
“教授，您可是我们梦想国首屈一指的大梦想家啊，能听上一场您的演说绝对是三生有幸啊。虽说我们梦想国人人都会造梦，但您的梦才是最令人动容的。还记得您的成名作《我有一个梦想》，让无数的年青一代为之疯狂，那句‘我有一个梦想’也随之成为经典……”
“所以，我也就成为了你们口中的教授？”我看着反光镜里自己略显稚气的脸，自嘲道。
“‘青年才俊’、‘年轻有为’，这些词仿佛都是为您量身定做一般。您用那些梦想装点了这个世界，抚慰了我们的心灵，也正是如此，梦王才破格任命您为教授，他希望您能把更伟大、更震撼的梦想分享给大家。”
疑虑与无措使我不再情愿与喋喋不休的醉生进行交谈，于是他便进入了长久的自言自语状态。
一路上，我看见了许多瘦小学生围坐在地上眉飞色舞讨论各自的光明未来；我看见了良莠不齐、高低错落的行道树“非死即残”；我看见了坍圮土墙上用红色油漆刷着红得滴血的标语；我看见车窗玻璃里倒影着我的迷茫的神情……
“教授教授，我们到达梦想国的地标‘梦想之塔’附近了！”不知为何，提到那所谓的“梦想之塔”，醉生的语气变得空前自豪，梦殇的瞳孔也随之闪闪发光。
顺着醉生所指之处望去，我看见一座火箭造型、金光闪闪的高塔，突然觉得那和上世纪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的纽约帝国大厦很相像，同样的高大宏伟，同样反讽着世道的荒凉。我幻想着登上它的最高点，脚下衰败的城市一览无余。
“梦王已经在皇宫召集文武大臣为您接风洗尘。梦王说您这次的梦想一定能让更多人的生活充满意义……”
再次扫视四周：寥寥无几的公共电话亭前人满为患，垃圾处理站前的垃圾堆积如山，稀稀落落的电线网摇摇欲坠……
“如果一个梦想就可以让生活充满意义，那么生活也真实毫无意义。”我闭着眼小心翼翼地哀叹，生怕惊扰了醉生梦殇——那对沉沦着的梦想家兄弟。
正午的太阳照耀着穷奢极欲、繁华至极的皇宫，雄伟磅礴的多丽克柱式在平整的地砖上投出一道又一道暗影，像梵高笔下绚烂冬日的一场幻觉。
在这里，我看见了他们所说的梦王。这个国家的王，是个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在普通人眼里，他是那么的和蔼，那么的亲民，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仔细观察，我却能看见他那狡黠的眼珠在眼眶里不安分地打转。
他用宽厚温润的手掌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拍拍我的肩膀，他“咯咯咯”地笑着说：“游梦啊，下午会有几万人来听你演讲，可别让本王失望啊。”
“我尽力。”
他又从侍卫那里拿过一份文件，指着其中几处，对我说：“本王昨天看了你的稿子，斟酌再三，觉得这里可以再加上一句‘造梦，为我们带来了成长；造梦，为我们带来了希望；造梦，为我们带了了辉煌’，你意下如何？”话音刚落，两旁的衣冠楚楚的大臣们就开始鼓掌称赞，一时间拍马屁声响得噼里啪啦。
“如此甚好。”我无可奈何地说。
天朗气清，微风不燥。皇宫的大广场上熙熙攘攘，已然成了一片热闹的海洋。人们停下手中的一切，不远万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风雨兼程，千辛万苦汇聚于此。他们十分期待那个激励无数人的，号称梦想国最有梦想的男人，这次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震撼人心的演说。
在万众瞩目中，衣着华丽的梦王先缓缓上台主持会场，人群中爆发出气冲霄汉的欢呼。
“远道而来的朋友们，你们好！我是你们的梦王，我有一个梦想，我要把梦想国建设成为世界第一强国！而即将为我们带来梦想演说的，是我们造梦大学的著名教授游梦先生。这些年来，我们都在聆听他时而激动人心时而高瞻远瞩的梦想，相信这一次，他也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我坚信：人人都要做梦想家，因为只有梦想才能让生活变得有意义，也只有在梦想的带领下，梦想国才能变得繁荣昌盛！梦想国，因你而精彩！来，朋友们，大声喊出我们的口号吧！”
梦王的开场白激情澎湃，而人们像是疯了一样，狂热地高举双手，振臂高呼——我有一个梦想！我有一个梦想！呼声整齐划一，呼声震天动地，听得我耳膜生疼。看着这如同邪教集会般的场景，我的内心升起一整惶恐。而正在这时，我分明看见摊开双手的梦王嘴角勾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看着他的子民，他邪魅地笑着。
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站在台上，黑压压的几万听众终于冷静下来，几万双饥饿疲倦却虔诚期待的眼睛正注视着我。
“我是游梦，我有一个梦想——”未等我切入正题，人群中已然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感到无比的悲凉。用力闭上眼，许多画面像飞驰而过的地铁在眼前闪现。我看见了崎岖的公路，我看见了荒败的楼房，我看见了那些在路边空谈梦想异想天开的妄想者，我看见了那精致华美却极具讽刺意义的“梦想之塔”，我看见了路上那如同朝圣者般栉风沐雨的穷苦农民，我看见了富丽堂皇的殿宇和梦王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看见了M.C.埃舍尔无穷无尽的立体画……
突然我就明白了在字典里，“殇”即为“死”，我的一路上，伴随着醉生梦死。
我猛地睁开眼，对着眼前的话筒咆哮：“醒醒吧愚蠢的人们！别再相信梦王那蛊惑人心的话语了，擦亮你们的眼睛，看看造梦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只有落后、贫穷和食不果腹！放下你们天真的幻想，捧起你们的书，拿起你们的笔，扛起你们的锄头，多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吧！让梦——”话筒的声音已经被切掉，我声嘶力竭的叫喊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了。
“砰——”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爆发出一声枪响，一颗金黄的子弹裹挟着燥热的风，穿透了我的胸膛，我痛苦地倒在地上，血淙淙地从胸膛里流出来，艰难地抬头，我看见不远处，梦王的脸上正浮着诡谲的笑……
枪响过后，人群像是决堤的洪水猛兽，连滚带爬向四处奔窜，在生命的光辉前，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随之跌入无尽深渊。
大合集于温州
2017年6月
注：此篇系2017年第15届叶杯赛初赛命题作文，原题为“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里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正当你手足无措时，一阵颇具节奏感的敲门声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