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年带儿子理发，我坐在一旁看书。突然听见一女的在吼：“快进来！头发也不整整，怎么过年啊！”。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穿着一件亮粉色大衣，挎着一个做工粗糙的仿名牌包包，脖子和手上挂满blingbling的夸张饰品。她头昂得很高，努力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径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不知所措的农村老太太。
女孩不耐烦地朝老太太招手喊：“进来！”，也没有好语气地对店员说：“让她进来！给她做个头发！”。
老太太被请了进来，局促不安。她凑近女孩低声说：“这种地方一定很贵，我又不喜欢烫头发，还是回去吧……”。女孩慌忙瞟了下四周，有点恼羞成怒。她提高声调做出一脸无奈的样子说：“妈~现在烫个头几百块算什么啊？！你太搞笑了！”，然后笑着和我对视了一下，像在找支撑。
店员问女孩要上什么药水，女孩说要用好的。店员给她推荐一款1680的，女孩一愣，然后说她妈妈听到这个价钱会立马走人，最后选了款打完折380的。
老太太和女孩拉扯了一下，又不敢惹女儿生气，边摇头边叹气被“押”到隔壁房间做头发了。女孩心满意足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也许想缓和刚才的尴尬气氛，她先是主动和我拉家常，后来说自己是个心理学爱好者，开始大谈心理学。
女孩忿忿地说，老太太内心极度自卑，总觉得自己不配过得更好，并且这样的想法对她的成长有很大影响，让她从小感觉自己低人一等。
女孩说，老太太是九型人格里典型的2号——助人者，并跟我解释说2号的人格特点是习惯否认自己的真实需求，只知道付出和为人着想。这样做的深层动机，并不是单纯的无私奉献不计回报的，而是如果她的内在需求是“1”，但她又不好意思承认或觉得没资格索取时，就会通过付出“10”来增加自己的筹码，以此希望获取她想要的那个“1”。
但问题是子女并不知道老人真正想要什么或不要什么，因为2号连自己都不敢承认内心的真实需求，只有通过不断地拒绝和否定，让家人揣测他们的心意。而如果她觉得子女没给对，或给的不足以达到她心目中的“1”时，就会陷入受害者模式，觉得自己很委屈很可怜，让家人感到内疚和自责。这是2号人格惯用的操控别人的方式……
女孩越说越激动，从原生家庭到九型人格，理论一套接一套，想必心理书和文章没少看。虽然分析得有板有眼，但当把这些理论生硬地往自己父母身上套时，总觉得少了些“人味儿”。
2
生长在四五十年代的那辈人，推崇集体主义，讲求奉献精神，别说什么追求自我，就连想想都觉得是可耻的。我父母也是典型的2号，只知付出，拒绝接受。他们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当然这个“别人”也包括我。
比如看病总是自己偷偷去，哪怕刮风下雨，而我又闲着在家，也不会告诉我让我开车接送，说是怕我累着了，怕我担心什么的。可他们经常这样“先斩后奏”，除了让我更加担心之外，还感觉特别自责和无地自容；贵的新鲜的水果不舍得吃，总是挑小的、放烂的吃，拦也拦不住；每次饭菜做特别多，尽给我们夹菜，自己却说什么都不肯吃，最后剩菜舍不得倒，留到隔夜才使劲往自己肚里塞。因此我们的晚饭时间关系也是最紧张的，充满各种推让、说教、训斥和指责，那情景怎么看怎么像在虐待老人。
“不给别人添麻烦”，有时不仅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还会让人很恼火。几年前两老偷偷瞒着我去看养老院，并执意要在一家很偏远的养老院先缴付“诚意金”，怎么劝都没用。后来想想只要老人高兴，趁他们身体还好，没事享受会员价去游山玩水，或去小住几天享受一下那边的娱乐设施也不错。
可老人这么东奔西跑找地方可不是为了自己享乐的，而是怕老了给我增加负担，才“迫不得已”的。并且为了证明自己绝不是贪图享乐，他们果断拒绝了养老院提供给会员的一切优惠福利，一心坐等着哪天真的动不了了，就把自己送进去。
前段时间爸妈突然改变主意了，嫌养老院太远，交通不便，各种挑毛病。爸妈要求全额退款，可合同写明这种情况只能退60%。他们为没享受到福利且白白没了40%的“诚意金”心疼不已。我让他们这次吸取教训了，然后再次重申我的想法，说之前同意缴付“诚意金”只是为了他们多一个娱乐休闲去处，而等他们老到动不了了我保证会在身边侍候他们。两老相视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在一集辩题为“老人要去养老院，该不该支持”的《奇葩说》里，马薇薇形容老人是不萌且“作”的小孩。孩子任性可以批评责罚，可老人固执起来你除了急得抓心挠肺，恨不得自己用头撞墙以外，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没过几天，爸妈又开始去四处考察养老院，先是排队等通知，等有位了又推掉，然后再接着找。我只好再次郑重许下承诺，爸妈淡淡回了一句：“等你老了你就明白了。”
那时正遇上一些烦心事，加上爸妈没事找事就更火了，终于忍不住对他们吼：“因为我还没老，所以不可能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你们可是从我现在走过来的，怎么就不能替我想想呢？当初你们焦头烂额的时候有把奶奶送到养老院吗？现在却一天到晚说老来不用我管，好人都让你们当了，怎么就不想想我什么感受？我儿子看到有什么想法？”
爸妈没说话，我自己吼完倒是明白了。没到爸妈的年纪我当然不能切身体会他们感受，可爸妈是过来人，他们怎可能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们理解我为人子女希望尽的一片孝心和责任，但更清楚真正面对残酷现实时那种无力与辛酸，所以才不忍与我争辩？
3
儿子学的线上英语短期提升了五个级别，得到他盼望已久的500元奖学金，兴高采烈问我生日要什么礼物，还特意强调说要买贵的，他有钱。
不想儿子扫兴，我说在某宝看中一对耳钉，心想付完100元，剩下的钱还够买他心仪已久的乐高奖励自己。可孩子一看价钱不干了，说太便宜，非要拉着我去商场。
到珠宝店，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对折后四百多的耳钉，咬咬牙问我喜不喜欢，喜欢他就买了。我很欣慰，但哪有心思看什么耳钉啊，只顾着心疼孩子第一次靠自己挣来的五百块钱，说什么都不肯要。儿子却拍拍胸脯说：“我辛苦学习就是要挣钱给你买礼物的，而且看到你开心我也开心啊！”
鉴于我父母一贯“只付不收”的好人模式，我深知那种被拒之千里的滋味，也明白只有通过双方持续健康地付出和接受，亲子之间的情感才是流动的。可这次面对孩子满满的心意，我是怎么也不忍心收下，最后假装看中了一支99元的口红，儿子半信半疑给我买下了。
明明清楚看到，这边就是平时最厌烦的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那边却“好人模式”怎么都停不下来。感觉自己弱爆了，如果儿子也能觉察到什么的话，只希望他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我的自我觉察能力向来不错，并且主次人格都不是2号，却想不明白那天的“过意不去”是怎么来的。后来发现，也许这里有我想满足自己深层需求的部分，但更多的仅仅是出于母亲对孩子疼爱的本能而已。
撇除个别极端案例，亲子的日常互动除了心理动机和行为模式在起作用外，还有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爱的本能。因此除了精神分析的理论基础，别忘了当中还有历史背景、身份角色和情感的部分需要考虑。
我永远不知道发廊女孩真正经历了什么，使她如此忿恨母亲的行为。只希望在彻底痛恨过愤怒过以后，她能站在一个新的高度看待过去，而不是一直活在怨恨之中。
4
发现问题只是成长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接下来如何把我们零散的认知整合，去看待这些问题。
后来有次在电梯，看见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进来后努力踮起脚尖想按楼层，却被妈妈顺手按下，小孩顿时情绪失控大哭大闹。这样的场景很常见，孩子到了两岁左右，就会什么都想要“宝宝来”。
他们跟大人抢着开门、洗碗、拎菜、按电梯。这里除了新奇好玩以外，还有一个很强烈的动机，就是要向大人和自己证明，“我能行”。他们是如此迫切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以至于一旦过程受阻就哭闹耍赖，甚至会执着地要求大人把已经打开的门再次关上，让他们自己重开一遍。
为什么如此执着想证明“我能行”？因为心里并不确定“我能行”。越不确定越想证明，越无法证明自然越挫败、越气愤。这让我想起发廊女孩和自己，像极了这些两岁小孩。
最近一位好友跟我聊起“孝顺”。她的父母是广州人，而她因为从小在深圳长大，对广州没什么感情，所以每年春节回去都是当日来回，就当完成任务。每当匆忙回程时老人都会叹息说可惜时间太匆忙。
今年春节好友特地留出三天时间，陪老人去了他们心心念念的“小蛮腰”和越秀公园，吃他们传说中地道的广州美食。好友说，之前请老人出国旅游都是“强迫”着他们去的，各种客气和不情愿。有时报了名他们还不去，闹得很不愉快。而像这次这样老人玩得如此开心自在她还是头一次见。好友说：“在广州陪老人到处转转，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他们竟然就乐得像个孩子，比我过去给他们买什么都开心。没想到，原来他们想要的是这些。”
当陷入“不这么做我就不孝顺”的思维模式时，只要父母稍不愿意，就断了我们“证明自己”的后路，情绪自然就出现了。而如果思考“要孝顺父母我还可以怎么做”时就会发现，其实方法太多太多。
后来我也学会不再在餐桌上和老人较劲，装作喜欢吃的样子把放了一星期的乱七八糟的剩菜夹到自己碗里，再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倒掉。老人以为剩菜都被我“消灭”掉，心满意足地边哼着小曲儿边收拾碗筷去了。
一个真正的大人，是无需处处急着证明自己的。可他们处理问题的心态和方式，却无处不显示出他们的能力。
心灵成长应该是通过不断深入观察自己，从而有能力用更开阔的视野诠释世界。而如果长期揪着外部的问题不放，却不愿反观自己，这无疑是成长的最大阻碍。
多年前被尹建莉老师“有教无痕”的育儿理念所打动，而作为成年人，或许在面对父母这样不萌且“作”的小孩时，我们也可以试着用“有孝无痕”的方式去与他们相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