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

    我们在火车站外面的小店里吃牛肉粉时,小萨的电话响了。习惯了震动之后,身边每一次手机铃声响起都会吓我一跳,不管是带着电磁声的拙劣单音和弦还是智能手机才有的歌曲片段,总能吓我一跳,它们总是带来一些还没准备好接听的消息。看来是个重要电话,小萨才拿起手机放到耳朵上就表情严肃的捂着另外一只耳朵匆匆走出嘈杂的小店,我把碗里的牛肉粉最后一点汤都喝完了才进来,表情奇怪的看着我。

      “巴塞罗那IT公司让我去面试!”

      他和我提过这家公司,全国都没几家西班牙的跨国公司,这家绝对是当中的巨无霸,这样公司的面试机会,就是一张豪华邮轮船票,我们都在茫茫大海上浮沉,划着舢板,坐着帆船,能坐上快艇已经算得上命运青睐,而巴塞罗那IT,是我们所能看到的超级油轮中的泰坦尼克号。这样一张足以改变命运的船票,当狂喜才是。

      “赶紧回去吧,那么大个喜事,赶紧买票去!”我是真为他高兴,这才是西班牙毕业的硕士该坐的船。

      “问他们能不能等几天,说最晚等我到后天上午。”

      “等个屁啊!你的月亮瀑布我会帮你去看的。”我催促他。

      “那等你回来我包个酒吧给你赔罪。”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扯起背包粉也不吃就跑了,跑出一段又折了回来,从包里掏出一个睡袋一个帐篷两包牛肉干两瓶啤酒一瓶红酒塞给我,又跑了。

      40升的登山包过于轻便,我压了又压,红酒和睡袋实在塞不进去了,我只好把睡袋吊捆在背包后面提着红酒像个整宿没睡的醉鬼,往长途汽车去了。

      按小萨给我看的谷歌地图,离月亮瀑布最近的一个村子叫高坡,我问遍了几乎所有的大巴车司机,没人听说过这个地方,谢天谢地,终于有位见多识广的司机,让我去车站后边那条街上坐走老路去榕江的中巴车,只有走老路的中巴车才会路过那里。

      我爬上那辆挡风玻璃上牌子写着“也瓦、乌内、岜沙、排排、夺鸟、榕江”的中巴车,好似一辆即将穿行在非洲大陆的中巴车,不过重要的是,它最后写着榕江。司机居然是个女的!女司机从墨镜后面看着我,表情疑惑并不言语,倒像看见一只提着酒瓶上车来的山羊。

      “榕江?”我问。女司机点点头。

      “高坡?”女司机又点点头,转回头抽烟不再管我了。就我一个人,按我多年坐中巴的经验,自然是要等够乘客才会开车了。我爬到倒数第二排靠着窗子补觉,还是按我多年中巴车经验,最后一排千万别坐,哪怕那里空无一人,哪怕那里可以拉直身子睡觉,等它把你簸到空中的时候,你会后悔的。

      我睡醒第一觉的时候上来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头顶留着发髻,头上扎了一条带英雄结的头巾,提着一个塑料桶,还扛着一支火枪,一支真正的火枪。我脑袋嗡的一下,脑海里突然涌现公交车到站上客时的那段美女播报“有毒、有害、易燃易爆和其他危险物品严禁携带上车!”这算不得危险物品吧?汉子看了一眼歪在座位上的我和我抱在怀里的红酒,笑了一下,我赶紧回了一个讨好的笑。汉子坐到第一排去了。

      第二次醒是被一只羊叫醒的,一个和蔼的阿婆牵着一只羊坐到了我前面,山羊站在过道上,咩的对我叫了一声,女司机并没有回头看真正爬上来的山羊一眼,倒是山羊一直盯着我,我摸了摸下巴,虽然胡子拉碴,倒也还没有长到山羊一般的胡须。

      第三次醒来是女司机发车,还是三个乘客一只羊,并不像以往坐过的中巴,非得人齐了才走,女司机果然不一般,跟随心情,想走就走。

      好家伙!在城里还规规矩矩,才一出城刚跑上砂石路面女司机就不是女司机了,变成了一个女逃犯, 油门踩到底,方向打到死,每一次转弯前都伴着剧烈的刹车声,然后是车轮极限转弯的吱吱声,弯大的地方还要甩一下尾,然后又是发动机的竭力嘶吼声。我抱紧了酒瓶惊恐万状,坐在前面的阿婆居然睡着了,第一排的黑衣汉子表情自若,在车轮吱吱响甩尾的时候还若无其事的和女逃犯聊上两句。就连站在我旁边的山羊也表情自若,不停的悠闲的嚼着嘴巴,我看了看我摆在旁边的登上包,还好完整无缺。我从没开过中巴车,也许叫女逃犯也太不尊重女司机了,应该是个女性极限驾驶爱好者吧!我安慰着自己,每次转弯头撞一下窗子,沉沉睡着了。 

      我第四次醒来,刚睁开眼睛,山羊就迫不及待的对我咩了一声,或许我不该睡觉,该好好和它聊一聊,要是我懂它的语言的话。空气里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四周是高低错落的稻田,稻穗们在微风中摆着头,也许在我不记得的小时候,我曾经沐浴着这能让我安静下来的味道歪歪扭扭的走在田埂上过吧?谁知道?可能我妈妈也不记得了吧!闻着稻香,我又睡着了。

      第五次醒来是比较重的一次头撞在窗子上,还没睁开眼山羊就跟我打招呼了,我揉着脑袋,黑衣汉子正和女司机用苗话聊天,聊到高兴处哈哈大笑,提起塑料桶仰头灌了一大口,喝完递给女司机,刚巧是个左弯,女司机娴熟的用左手扣住方向盘,右手接过塑料桶,也仰头来了一口。还塑料桶的时候刚好出弯,左手精准的回方向盘同时右手笔直的提着酒桶递向汉子。我看得目瞪口呆,“嘣”的一声又撞在了窗子上,汉子回头看见了我,把酒桶伸向我。

      “兄弟,来一口!”

      这边的苗族讲汉话带着我颇为喜欢的口语,即便是这样一位带着火枪的汉子讲出来,我觉得也有暗藏一丝温柔的气息。这是一个不该拒绝的邀请,我小心的绕过山羊兄弟,接过酒桶浅浅的喝了一口。还好,是淡淡的米酒,并不是我刚才想象的烈性包谷酒。稻田还在窗外奔跑,我咂着米酒的香味,又睡着了。

    我的头无数次的敲打着窗子,每次醒来山羊兄弟都热情的和我说话,在这睡睡醒醒之间,我发觉我是多虑了,女司机开得好似要飞起来一般,进弯前却必定减速,虽然偶尔喝一口,但是对于黑衣汉子热情的劝酒她也还是基本是婉拒的,总共也就无伤大雅的两三口,连山羊兄弟也醉不倒的。

      黑衣汉子在岜沙下车了,临走执意把塑料桶留给女司机。又拐过了几个弯,我已有些习惯她的驾驶方式,头不再撞击窗子,女司机回头看看我,对我说:

      “小兄弟,拿去喝,一个人坐车也无聊。”说着用眼光示意酒桶。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长发弱化了我的年龄,苍老自然谈不上,说小兄弟总归是不合时宜。

      “不用啦,谢谢啦!”

      “不要客气啦,我开车也不该喝酒,而且我看你也爱喝酒。”

      我看看我一直抱着的红酒,想想开车确实不应该喝酒,为了我们的安全,我还是爬到第一排,把酒桶保管起来,有一口没一口的抿起了米酒。

      “高坡附近有个瀑布吗?”我打听到。

      “是有一个。”

      “月亮瀑布?”

      “月亮瀑布?我们叫它仰阿莎。”她有点困惑。

      “哦!月亮是仰阿莎的情人!”又拐了一个左急弯她好像想通了月亮瀑布,我看着她转弯,速度极快,却没有一点占线,进弯线路精准无比,刚过弯心就开始加油,虽然坐着感觉有点甩,却应该很安全。这样精湛的技术,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仰阿莎是男是女?”月亮在汉族世界里性别有些暧昧不清,所以我不确定仰阿莎是男是女。

      “哈哈!肯定是女的,是个大美女!”女司机高兴得大笑起来。

      “上完坡就到高坡啦!”她向我预报。

      好一个高坡,一个急弯后面一个长长的大坡,我们加着油门使劲往上冲,快到一半的地方突然路边跳出一只小黄狗,像和我们开玩笑一样,立马又跳回了路边,一阵急刹停下,女司机把头探出车窗,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怒骂,她和小黄狗打了个招呼,原来是熟人,挂档起步,太过陡峭,坡上细碎沙石又太多,竟轮胎打滑无法前进。她看着两边倒车镜把车倒回坡底,从新加油冲上了高高的坡。

      上得高坡,地势豁然开朗,稻田在公路两边铺开来,右边有个村子,她一脚急刹车轮抱死滑出一截准确的停在进村的路旁,她微笑看着我,我知道高坡到了。

      我回后座背好背包,抱着红酒我想,在这个村子怕是找不到开酒器吧?我送过女人鲜花,送过巧克力,甚至送过围巾,可我还从来没有送过女人红酒,如此技艺精湛的女司机,应当十分配得上一瓶红酒做为礼物。

    “送你的” 我把红酒递给她。她颇有些诧异,还是愉快的接受了。山羊知道我要下车了,咩咩对我告别,我对山羊挥了挥手,跳下了车。

      “一路顺风!”她在车上对我说。

      “开车别喝酒!”我对着车上喊。中巴车扬起一片灰尘,消失在稻田深处。

      从我一下车开始小黄狗就跟着我,我总觉得忘了什么,背包在我背上,睡袋在背包背上,诺基亚在兜里,怀里抱着的红酒送给女司机了,几张钞票也还在兜里,哦!我忘给车钱了。她竟然也不提醒我,真是个有趣的女司机!

      小黄狗也不叫唤,忽前忽后跟着我,一个精瘦的男人在路边砌着一堵短短的矮墙,却并不专心,在偷偷的打量我。我径直走了过去。

      “盖房子呐?”我问

      “盖候车亭”

      “候车亭?这里一天有几趟车啊?”

      “一趟”男子用砖刀指着女司机消失的方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应该是四川或者重庆人。

      “来看仰阿莎?”男子笑着问我。被人看出来千里迢迢跑来看美女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是刚刚得知她是个美女。

      “啊……”我含糊不清,有点想掩饰,可要再找一个来这个小山村的正当理由,还颇为困难,不知此刻我脸上是否荡漾着色迷迷的神情。

      “那可惜喽!看不到喽!”男子幸灾乐祸的笑着说。

      “看不到了?”

      “前两天泥石流把进山的路冲断啦!看不到喽!”泥石流让其他男人看不到大美女这件事让他很开心的样子。我还是决定去确定一下,我往村里走去。

      小狗跟着我,高坡倒也算个古朴秀丽的小村庄,都是干阑式的木楼,黑色的木头散发着清香,下午时分,并没有什么人。快出村时才看见两个少妇坐着木楼前绣花。

      “下午好!”我热情的打招呼,两位不回我,低头窃笑。

    “请问月亮瀑布是往这边走吗?”我指着通往山上的小路。

    “听不懂”两位还是低头窃笑,哦!应该是仰阿莎。

    “仰阿莎是往这边走吗?”     

    “仰阿莎?”瘦些的那位对着摇摇头,又摆摆手。

    “不是朝着走啊?”

    回答我的那位想了想对我说:

    “仰阿莎!”然后点点头指指小路的方向,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朝下划动比了个小人走路的姿势,然后手一偏,小人摔倒了,然后又对我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我明白了,仰阿莎是往这边去,可是路走不通啦!硬去要摔跤的。

      我还是决定去看看,小路出了村不远就开始顺着山势盘旋,七八百米之后消失在一个悬崖的拐角处,从山顶塌下来的土石方把小路连同周边树木一起冲到山下去了。我不甘心的观察了半天,确定真是没有办法通过了才无奈的返回。

      返回的路上我一直在寻思该怎么办,一天只有一趟的车已经走了,要是搭不到顺风车我只能在这住一晚了。两位少妇见我又和小黄狗回来了又开始窃笑。

      “请问附近有酒店吗?”我打听到。我一和她们说话两位笑得更开心了。

      “汉话,听不懂!”还是瘦的那个摇着头对我说。哦!原来是不会说汉话,这无法交流的情况我只在阿里的草原上遇见过一回,想不到在这又碰上啦!只有靠世界通行的肢体语言啦!

      我挠着头想了半天,用肢体语言表达想找酒店实在是太难啦!天黑之后看来我只有借宿山村了。我双手合十放在脸颊上,偏头摆了个睡觉的姿势,两人看着我点点头,我要表达借宿的想法,我又想了想,然后指指我自己,又摆了一遍睡觉的姿势,然后指了指瘦些的那位,胖些的那位重复了一遍我的手势,指了指我,摆了个睡觉的姿势,又指了指瘦些的那位,突然开始捧腹大笑,这么一笑瘦些的那位开始面露怒色,老天爷!我这手语,也太词不达意了,竟然让人误会到如此程度。我得补救,我并不是说要和瘦些的那位睡觉,而是投宿而已,哪家都行!我又指指自己,再次摆了边睡觉的姿势,然后郑重的指向她们两位。这样一来,胖的笑得更厉害了,都快笑得躺下了,瘦的更是怒火中烧,抄起旁边的扫帚,猛的站了起来。再不溜要被打啦 !小黄狗跟着我落荒而逃。

      我坐在精瘦汉子旁边的石头上抽烟,看着他慢悠悠的砌墙,我刚才问他附近有没有酒店,他说有,然后指了指不远处他的小帐篷。幸灾乐祸的家伙!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我赶紧扔了烟,站好在路边伸出右手,大拇指直立朝上,摆出一个国际通用的搭车手势。靠这个优雅的姿势我曾经在川藏线上搭了无数的顺风车。一个少年骑着摩托风驰电掣的冲了过来,我背上背包,对他高高竖起大拇指热切的期待他停下,他看着我却没有减速,却对着我也竖起大拇指,大喊了一声“加油!”狂奔而去。   

      看来得换个接地气的手势。又抽了三支烟,汉子又把矮墙拔高了十公分之后,摩托车声再次响起,一个戴草帽的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慢悠悠的过来了,我其实没必要挥舞双手,看样子我站着不动他也会在我身边停下来的,也会笑呵呵的看着我,我背起背包感激涕零的正准备爬上摩托车,他歉意的指着高坡村说:

      “回家,回家!”说完笑呵呵的嘟嘟嘟的拐进村子里去了。

    一阵微风吹过,稻田上此起彼伏荡起波浪,随风涌向远处,远处一片树林上面,几朵云悠闲的在低空游荡,低得仿佛随手便可拉下来。上帝让我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自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把睡袋取下来垫在屁股下,靠着背包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拿出《孤独天使》和两根火腿肠,一根给了小黄狗,自己嚼着一根,看会书又看看云,即便再无车来,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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