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长做看花人

【一】

江山初定,步入寒冬的景安城,景致有些萧条。随着天空逐渐的阴沉,街道上仅有的几个小贩也都收拾好了货篮,归了家去。

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房舍里传来缕缕炊烟,古旧的景安城里有了些烟火气息。

沿着景安街的尽头走去,有一处极为简陋的酒坊,酒坊前有一方空地,栽种着几树红梅。冷风而过,枝丫摇摆不止,抖落几颗正欲开放的花苞。

红梅树下,衣衫凌乱的男子席地而坐,胡乱散开的头发遮住了眉宇间的沧桑。

我循着墨色而至,记忆中的酒坊依旧没有修缮,红梅也少了几棵。

“你又来了。”

男子抬头朝我的方向看去。

我扬了扬手,从酒坊中取出两坛新酒,坐在男子身前。

“我又来了。”

不知多少年前开始,每年的冬天,我都会从遥远的大漠赶到景安,只是为了和眼前有些疯癫的男子喝一顿酒。男子以红梅入酒,清淡如水,不似大漠的酒烈,却有一股的让人追寻的味道。

酒过三巡,男子上了劲头,摇摇晃晃的从酒坊中拿出一个木匣,硬是要给我观看。

木匣为上好的檀木所制,匣中却只放了一柄锈迹斑斑的断剑。男子拿起断剑挥舞了几下。眉宇间的沧桑似在逐渐散开,喝了一碗红梅酒,男子将剑置于双腿之间。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月色倾覆于断剑之上,寒光一闪,仿佛有了当年未断时的带着煞气的味道。




【二】

大武王朝最北边的小镇里,有一个少年,名叫江离,江离幼时,便随父习武,十年来一日。

元歌九年,胡人开始死灰复燃,大肆来犯武朝边境,战事吃紧,朝廷下了征兵的册子。大好儿男纷纷入伍,江离亦是,带着一腔热血,投了军去。

十多年的习武生涯让江离很快在军中显现峥嵘,他骁勇善战,谋而后动,几次大败胡人。几年间,便一路迁升,做了镇北大将军。

元歌十三年,先皇逝世,太子元武继位。元武皇帝沉溺酒色,不理朝政,宦官当道,朝堂之上,君不君,臣不臣。

是年,胡人再次来犯,势头凶猛,接连夺取数座城池,此次南下城之战,武朝若是再输,胡人将直面皇城景安。江离心急如焚,上书请求带兵出征,与胡人决一死战。奈何君王昏庸,竟派出宦官赵计作为主帅,江离担任先锋辅佐。

江离怒急,宦官干政本就不多见,带兵出征更是闻所未闻。此战事关重大,岂能如此儿戏。只是皇命不可违,江离心中再多不愿,也只能领命。

一番整顿之后,十万大军便浩浩荡荡的前往南下城。江离作为先锋,身先士卒,一路上前来偷袭的胡人尽皆死于他的剑下。

也是在那个时候,江离救下了一个女子。江离出现的时候,那女子正被敌军团团包围,柔弱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怯懦,眼神中满是刚毅。

“那日若非你出现,我早已成了这南下的诸多亡魂之一。”

女子说她叫清问,是南下城守卫军官的女儿,如今南下城即将失守,她的父亲也被胡人所杀,她对胡人恨之入骨,便孤身一人想要潜入胡人的军营,手刃敌人的将领。

江离听言不禁哑然,“上阵杀敌是男儿的事情,你一个女辈,纵使报仇心切,只一人前去行刺,不是送死是什么。”

清问仰起头:“我自幼在军营里长大,同叔叔伯父们习武,虽是女子之身,可论上阵杀敌,并不输与男儿。”

江离拗不过,“罢了,你先跟在我身边,待查明是否你的身份是否属实,再决定你的去留。”




【三】

“将军,属下查明这南下城中,确有一守城将的女儿叫做清问。”

江离坐于军帐中,手执一本兵书。长风从罅隙中吹进,四处的火烛轻微摇晃着,夜已深了,营帐外未燃尽的篝火声也渐小了,周围只有些不知名的蚊虫断续的叫着。

“不知将军深夜唤我何事。”

清问掀开营帐,走了进来。

“带你去寻仇。” 江离说道。

“如今我大军初至南下城,按照常人的想法,肯定要休整一番。值此深夜,胡人的警戒又掉了几分,如果此时我带一小队人偷袭他们的粮草营,胜算应该很大。”

“你可愿去。”江离望向清问,眉宇间多了分凝重。

“清问自然愿意。”

江离放下手中的兵书,起身而出。

“出发吧。”

“介时你紧跟着我,”旋即又回头看了清问一眼,“不要散开。”

天空似墨染一样漆黑,虫鸣声也逐渐熄了,江离一行十余人循着墨色,杀掉周围昏昏欲睡的守卫,悄然突破胡人的防线。

粮草营就在眼前了,江离等人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火把,点燃后,扔进营帐中。火势逐渐大了起来,噼里啪啦,营地的嘈杂声大了,胡人尽皆醒了过来。

“走 。”江离低声道,

一行人迅速撤离粮草营,虽小心翼翼,却仍旧遇到了几处搜寻的小队。江离抽出腰中的长剑,剑招冷冽,似有大开大合之势,转眼间便斩杀四五人。

“将军救我。”

江离来不及停留,长剑飞驰而去,割开了胡人的喉咙。忽的,身后一阵冷风袭来,一声箭啸划破长空,朝着江离奔袭而来。




【四】

江离带着重伤的清问,杀出了重围。

南下城中,清问躺在江离的床上,眉头轻皱,脸色很是苍白。

“为何替我挡那一箭。”

“你是南下城所有百姓的希望,我能死,你不能。”清问望向江离,轻声道。

江离从木盆中拧干毛巾,枕了枕清问额上的虚汗。

“下次不许这般胡来了。”

说话间,城中战鼓响奏,急促而尖锐。

“你多休息。”说罢,江离起身,走了出去。




【五】

胡人前来攻城了。

“胡人粮草已毁,只要我们闭门不战,不出几日,胡人定会不战而退。”军营之中,江离向主帅赵计说道。

“胡说,我堂堂大武王朝,秉承天命,岂有不战而退之理,我初次带兵,正好借此战,一挫胡人的锐气,扬我大武的国威。”

“大人。”江离还欲再言。

“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说了。”

赵计扫视着四周,目光有些迫切。

“开城,迎战。”




【六】

江离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清问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替他包扎伤口,清理身上的血垢。

“你尚有伤在身,怎可劳累,这些事交给医官就好了。”江离连忙道。

“前些年里我曾与医官学过包扎,况且现在战事吃紧,他们也忙碌的很。”清问柔声道。

“你的伤。”

“皮外伤而已,已好的七七八八了。”

江离见清问的脸色的确比前些日子里好了很多,双颊变得红润起来,有了血色,便不再坚持。

“我昏迷了多久。”江离问道。

“三天了,将军。”

这一战的惨烈是江离生平中所罕见的,敌军不要命的冲上来,前赴后继。十万大军殊死抵抗,鲜血染红了整个大地。

江离作为先锋,厮杀在最战场的最前方,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离开战场的,挥舞长剑的双手开始乏力,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在他的面前死去,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袍。

清问替江离换好衣袍, 从隔间取出一柄长剑,递与江离。

“将军回来时,遗失了手中的配剑。”

江离摸向腰间,果然,陪伴自己数年的老家伙已然不见了。

“喏,此剑赠你。“

江离望向清问手中的长剑,朴实无华的剑鞘裹着修狭的剑身,隐约有一股锐气从剑鞘中散发出来。

“我怎可夺人所好呢。”

清问见江离痴迷的盯着那柄长剑,不禁宛然一笑。

“此剑跟了你,便不再蒙尘了,将军就不要推辞了。”

江离听得笑声,尴尬的轻咳一声,接过清问手中的长剑,问道:“此剑可有名字。”

“此剑乃是偶然所得,未曾取名。”

“既然如此,那以后你便叫做清问吧。”江离抚着修长的剑身,轻声说道。

清问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忙低下头去,

“医官说将军需要静养,你且休息。”说着便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江离不禁一笑,将长剑放于枕边,沉沉睡了过去。




【七】

清晨,熹光挣开了云层,铺向整座南下城。

江离接到线报,清问连夜出城,已被敌军所俘。

城外的胡人还在攻城,他们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悍不畏死。看似飞蛾扑火,实则要与大武鱼死网破。

那赵计已被妄想的功勋冲昏了头脑,仍旧开城迎敌。

江离第一次感到心中如此的恐慌,他不怕敌军破城而入,不怕战死沙场,他怕的,是清问落在敌人的手中,生死不明。

劳顿的大军终究抵不过胡人最后的冲击,城,就要破了。

赵计见破城在即,竟带着人马仓皇而逃,留给江离一个满目疮痍的南下城,不管不顾。

江离带着仅剩的三千兵马,冲出城外,与胡人做最后的殊死一战。只是胡人的数万大军,又岂是区区三千人马所能撼动。江离奋力厮杀,长剑清问所到之处,鲜血横流。然而寡终究不能不敌众,江离身边的将士一个个倒了下去。很快的,偌大的南下城,只剩他一个大武将士。

他不能跑,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更重要的,是他不能丢下生死不明的清问独自逃亡。

敌军将他包围了起来,胡人的将领安成踏着战马,来到江离身前,说道:“中原皇帝气数已尽,你若识趣投降,我可饶你一命。”

“我江离一生征战无数,早有视死如归之心。”江离并不看他,手指轻抚清问剑身,低语道。

“果真是不识趣啊。”安成森然一笑,长枪一抖,向着江离爆射而去,将军身法,果不比寻常小将,一招一式,直冲要害,冷冽如冰。

江离重伤未愈,加上先前的一番大战,体力逐渐不能支撑。

安成一招不至,杀招又起,望着奔袭而来的长枪,江离缓缓闭上了双眼。

清问啊,不知这漫漫黄泉,你是否已经在等我。

哧,长枪刺穿身体的声音响起,然而倒下的,却不是江离。

雪大片大片的落了下来,在殷红的土地上流淌着。

“安羽,你胡闹啊。”安成有些惊慌失措,那致命的一枪,竟是刺在了自己妹妹的身上。

江离将清问揽入怀中,双手颤抖的按住伤口,鲜血顺着指缝而下,染红了衣袍。

清问至死的时候,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她并未向江离解释什么,只是含笑看着他,直到闭上眼,留下唯一的一滴眼泪。

江离沉默不语,只紧紧抱着清问,雪愈下愈大,天空像是堆积着怒吼,阴沉的可怕。

他守的国破了,他爱的人死了。

江离带着清问的尸体离开时,安成并未阻挠,清问曾说最喜欢看红梅开花,一簇一簇的红,霎是好看。江离把他带到几树红梅下埋葬时,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断了,大雪嗤嗤而下,不断的涌入高高的土堆中。江离猛灌了一口酒,辛辣味扑鼻而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




【八】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一夜白雪落满了整座酒坊。昨夜还未开的几树梅花,竟开了火红一片,我起身抖落掉白雪,身旁沉睡的男人也醒了过来。眼神里全是苍凉。

“我该走了。”

男子有些迷茫,只附和道:“是啊,该走了。”

我从红梅下取出一坛陈酒,往院外走去。

“这断剑的主人是谁。”我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问他。

“是谁呢。”男子的眼神更加迷茫起来,喃喃自语,“记不得了。”

我不在问话,转身走了出去。

很多年前开始,每逢寒冬,我都会来到景安城,和这个不太相熟的人大醉一场。

他每年都会拿出那个木匣,不厌其烦的将相同的故事一次一次的讲给我听。时间苍凉而过,断剑上的锈迹愈加繁多,男子的记忆也愈加模糊,也许有一天,他会忘掉那个故事,把断剑埋进院子,记忆中,只几树红梅,一坛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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