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掉的马尾,逝去的黄桷兰味头油

      幼年,每当我跑着穿过村子的时候,总有倚门坐在小竹椅上的老头老太对我喊到:“跑那么快,头上扎的花飞跑了!” 我便停下脚步,用手摸摸,马尾扎的紧紧的,花也好好地扎在头上。便放下心来,回头笑着说:“才没有呢,您们哄我的。”说完又连蹦带跳跑开,身后留下他们哈哈的笑声。每次他们看到我都会这样说,而我明知道是逗我的,也还是条件反射般地停下来摸摸头上的花和马尾,也总是以他们的笑声在我身后响起作为结局,我喜欢听这样的笑声。

      我的头发从小就是阿婆帮我梳的,阿婆梳头手紧,扎得马尾一天都松不了。那时还没有潘婷和海飞丝,洗头都是用洗衣膏,一个星期洗一次,头发涩得像晒坝上的扫把捎子。偏偏地主女儿出身的阿婆对梳头极其认真,非要将每一缕都梳得顺畅无比,还要用篦子在头上刮几下,扯得发根生疼。也因此,早晨成了一天里最难熬的时光。

      再后来,村里有了代销店。冬日里,人们喜欢像傻瓜一样聚在店门口嗑着瓜子晒太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夏天,男人光着上身在店门口的凉棚下打牌,女人们抱着孩子串门儿说闲话,老人们也在那里喝茶唠叨。那里永远热闹。于是我再跑着穿过村子的时候,便没人再逗我说马尾飞掉,我也再没听见喜欢的笑声。

      整个村最出名的女人叫珍莲,是个疯子。这一带小孩没有不认识她的,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大人们总说“再不听话就叫珍莲把你背走”,她是止哭止闹的良方。等我们大一点,女孩见到她都绕道走,她总喜欢看见女孩儿就叫“我的兰儿,我的兰儿”,并且还想走近她的兰儿,男孩则远远朝她扔石子儿和吐口水。

        我有意瞧过她几回,跟一般疯子不同,她穿戴整洁,头发也梳得漂亮,只是表情木然,两只凄恻的眼睛永远一成不变。如果不是“恶名”远扬,我碰见她肯定不会害怕。

      暑假的午后,我照例背着满满一背篓猪草回家,跨过一个缺口的时候因步子不稳,滚到路边的花生地里,我又急又气,顾不得拍身上的泥巴,忙着把散落的青草装回背篓。

      慌乱中,一双脚朝我走来。我见过这双脚,穿着肉色丝袜,淡蓝色的凉鞋,脚步又急又轻。我慢慢抬起头来,果然我没猜错,是珍莲。

        一双柔柔的手向我伸过来,我心里并没觉得有多害怕,反而好奇多一些,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平静。她只是帮我把头上的草屑轻轻拿掉,又替我吹掉头发上沾的灰。我的脸与她的脸隔得如此近,近得我可以看见她脸上的小雀斑还有扇动的长睫毛。那一刻,我看见她眼睛里不再是凄恻的神情,而是闪着宠溺的光,有心疼,有关心,有焦急……这种眼神在我感冒或者身体生病的时候,在妈妈眼睛里看到过。

      她帮我收拾好,一手提着背篓,一手拉着我,朝与我回家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真奇怪,那一刻我怕的不是疯子,而是怕有人看见我和疯子拉手了。我吃错药般懵懵懂懂跟着她走,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记忆里只有我的小手被包裹在她柔柔的掌心。

      大约十分钟就到了她家。几间整洁的瓦房,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不同。有凉床和竹椅,也有水缸和锅台,瓷盆里浸着碧绿的青瓜,凉床上摊着大捧黄桷兰,院子里有两棵黄桷兰树,还有一小方薄荷……至今回想,我仍不能相信那是一个疯子的家。




她打来水帮我洗干净脸,她坐在床边,我坐在小凳子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像尖石头,她瘦极了。




她从床头拿起一个方方的瓶子,从里面倒出几滴透明的有黄桷兰香味的液体,在掌心搓匀,从发尾往上摸到头顶,香气四溢,再用梳子一梳到尾。即使打结的地方,也只稍微用力就梳开了。木梳轻巧地在我发间摩挲,从头顶一下一下往下移。一点也没有阿婆给我梳头时疼痛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那种香香的液体是头油。




她真是个心灵手巧的疯子。她尝试给我梳了几种不同的发型,都是我一直喜欢但又没人会梳的。我满意地抿着嘴笑,她高兴得脸都红了,嘴里还说“我的兰儿好漂亮……”,最后她又梳自己的头发,手势熟练地挽个髻,剪了两朵黄桷兰分别插在我和她的头上。




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几乎忘了她是妈妈们挂在嘴边的会“背小孩”的可怕人物。和她一起啃青瓜,她还摘了新鲜薄荷叶泡茶给我喝,因为加了白糖,喝在嘴里甜甜的,凉凉的,舒服极了。




她用一条红色毛线不厌其烦地教会我翻绳子的游戏,她是个聪明的疯子,也是个耐心的疯子。那些翻绳游戏后来成为嫌弃我太小不和我玩的同学又来找我玩的关键转折点。黄昏来临,我在竹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她一直用蒲扇为我送来有黄桷兰混着薄荷香气的凉风,吹来一个短而甜美的梦。




梦醒是另一番情景。我在剧烈的摇晃和暴躁的叫骂声中睁开眼。天已完全黑下,橙黄色的灯泡悬在头顶刺得我眩晕。摇醒我的大娘愁容满面地说:怎么睡这儿来了?还不赶快起来回家,你妈该急死了!




一个大爷指着她不停地骂,她明明不是哑巴,却只是呜呜地哭着。我起身跟着大娘往门外走,她止住哭声冲过来拉我,大爷拿起蔑条要打她,她吓得躲到里屋,又呜呜哭起来。出门时,我清楚地听到她的哭喊:别抢走我的兰儿!把兰儿还给我!

回到家,急疯了的妈妈一见面就给我两巴掌,阿婆拉过我搂着哭出声来。她的父母低眉顺眼地赔礼,说搞不清楚我怎么会在她家,幸好没出什么事。妈妈气急地不理会,只管叫骂,大抵是让他们看好自己的疯女儿,别让她到处乱跑之类的话。




后来听说疯子是被考上大学的男朋友抛弃了,未婚生育了一个女儿,可惜女儿六七岁又掉水库里淹死了,之后就这样疯了。我想,兰儿应该就是她和那个大学生男朋友的女儿吧。




从此,极少见到疯子的身影。我也在隔天被妈妈带去理发店剪去了齐腰的长发。短发的我一度使班里的同学以为我头上长虱子了,而少言寡语的我也懒得解释。




短发的我从村里跑过,再从老人们眼前跑过,再也不能听到他们嘴里冒出“跑那么快,扎的头花飞掉了”的话 。而我却还是会伸手摸摸头顶——头花真的没有了,马尾也不复存在,我就这样怔怔地站着发一会儿呆。马尾真跑飞了,老人们却不再提醒我。




没有上学的日子,我也会偶尔跑去那几间瓦房,一把大锁横在门上,窗户里一张脸呆滞地看着外面陌生的世界。即使我走近对她挥手,她也没任何反应。




我猜,失去了长发,她已经彻底不认得我了。




家人常常把我被逮跑的这段经历添油加醋地讲给别人听,讲得我好像命悬一线。时间长了,连我也紧张起来,每每提起,莫名后怕。长大后,愧疚占了上风,因为我,才让她失去许多的自由。




也因此,即便后来再留长发,我也只是简单地拢在脑后。不是我不想梳漂亮的发型,也不是我不喜欢漂亮发型,而是自己再怎么样努力,也梳不出疯子给我梳的发型那样好看。索性放弃,让疯子给我梳的漂亮发型永远留在心间。




一直奢望可以再让疯子给我梳一次头,怀念那双柔柔的温暖的手,怀念那翻绳游戏的红毛线,怀念那黄桷兰香味的头油,怀念那一句带着宠溺的软软的“我的兰儿真漂亮”,还有那甜甜的薄荷水弥漫在心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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