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记

奶奶坐在走廊边的条椅上穿鞋,看我下楼了,一边绑鞋带一边问我:「你大舅婆说今天去牌坊石栽树子,你去不去?」

「去嘛,我先去把衣服换了。」接过奶奶递过来的锄头之前,我先去换了一身不再穿的旧衣裤,又找来幺爹的筒靴,在里面垫了一双粗麻鞋垫。

「把锄头拿着,我去后面拿树秧。」奶奶去后院抱了一捆树苗,放在了竹编背篓里。

我让奶奶把背篓给我背,她把背篓举起来,牵起背带套进我的双臂,才又把锄头递给我作杖。

到大舅婆家的时候她还在洗碗,地震后小镇进入重建阶段,路边的塔吊下是一栋栋裸露的建筑结构,街边堆满了水泥、石头、木条等各种材料,以往的居民们都暂时迁到别处生活了。大舅婆家的房子还在,她也不打算把房子拆了去住不久之后将建成的小区。大舅婆把路边一间同样不愿被拆除的布满裂痕的铺面租下,开了间小饭馆,给建筑工地的工人们做饭。也卖一些日用品和零食,那是她的旧业。

「兴会,你来帮忙把碗洗了,我和姐姐栽树子去了。」大舅婆对着厨房外的大舅爷吼。以前到了傍晚,大舅婆把晚饭做好了,就站在院子里冲着院墙外喊,在地里劳作的大舅爷远远的就能听见。

「晓得了,你吼什么啊吼,你们快去。」大舅爷腆着肚子,慢吞吞的钻进了厨房,大舅婆刚站起身,正拿着一条围裙擦手上的水。

拿好了工具,我们三人往山上去了。牌坊石是一片小山坡上突兀耸立着的一块大石头,在湿滑的山路边,经过时若不小心,背篓很容易撞在被切得整整齐齐的斜面上。快下雨的时候,石头会蒙上一层细密的水珠,年幼时,我曾一度以为水珠是从石头里渗出来的。

我们要去的林子在山坡的上方,曾祖母和曾祖父年轻时候就住在那里,随着奶奶那一辈陆续长大,全家搬到了山下。先是在河边搭了几间小屋,后来发大水,新家又往河岸远处迁了一段距离。新家陆陆续续迎来了父亲一辈的出生、我们这一辈的出生,变成了新的老宅。曾祖父迁走后,山上的老宅也就荒废了,但是屋基以及周围的地产还留着,变成了林地,种着松树和杉树。地震的时候山体松动,山坡在那年夏天的几场大雨中有小面积滑坡,之后三年的几场夏季暴雨,山坡的疮口越来越大,树苗来不及长大,就被石土掩埋。最近一次滑坡之后的秋天,政府在滑坡的底部修筑了一堵防土墙,避免以后的滑坡造成更大的地质伤害。

种树的最初目的其实并不是为了给裸露的地表覆盖上植被,而仅仅只是需要种树。老宅的整个支撑结构、大舅婆开农家乐之后做家具的原材料、甚至我每天早上醒来睁眼看见的望板,都是从这片树林中索取的。伐一棵树,种一棵树,和春耕秋收无异。

「你看老屋基喃,姐姐。」大舅婆先爬上了一片平坦的区域,望着滑坡的上方,我和奶奶也抬起了头。

「都还在。」奶奶说。除了滑坡和旁边的树林,我什么都没看见。老宅早已不见,不是滑坡掩埋的,在几十年前就没了。应该还有地基留着,但我从来没有爬到那么高过。

我们放下背篓,取出树苗,开始在滑坡底部用锄头挖坑。树苗的间距根据地势相隔一米至两米不等。裸露的地表上已经长出了一些艾蒿和铁扫把,经过一冬,只剩枯干的枝干。重新恢复整个滑坡地段的乔木植被是一个长久的工程,我们此行要做的只是在最底部种上几排树苗。

防土墙周围很快就种满了树苗,几天后的春雨一过,树苗会慢慢伸展它们的根,沿着泥土和石头的缝隙往地心的方向去。

树林里经过砍伐后的间隙也要补上树苗。这些间隙原本就有植被覆盖,树木被砍伐拖走后,灌木开始疯长,变成齐腰高的阻隔地带。大舅婆拿出柴刀开始剔除杂乱的灌木,我也去帮忙。灌木其实不难处理,用柴刀在地表往上一点的位置横着一挥,一丛半枯的枝桠就会顺势虚弱地倒下。但是里面混有荆棘,如果不注意,握刀的地方轻易就能被荆棘杆上尖锐的刺划伤。若是碰到藿麻,皮肤也会被刺得生出一片红肿。被藿麻伤到总是难免,忍一会儿,刺痒感也就败下阵来,慢慢消失了。

一片区域被清理出来,大舅婆去砍了几根粗壮的树干,拼成一个小三角形,我去附近捡了些干枯的枝桠,该生火做午饭了。枯黄的松针最容易被引燃,火苗很快就在三角形的木灶里噼叭作响。奶奶从背篓里拿出装了洗过的米的饭盒,又从瓶子里倒了些水进去,把饭盒放在了火上。

白色的烟雾很快就在谷地里弥散开来。

两盒饭煮好之后,饭盒已经被烟雾熏得发黑,但是揭开盒盖,一股水雾升腾起来,浅浅的烟气里混着米饭的香气。一个盒盖被我用来当碗用,另一个用来盛生清油拌过的酸菜。山路间往返路途遥远,生火煮饭是最基本的技能。

吃过午饭之后我们把剩下的灌木丛都清理了,种上了树苗。奶奶说清明上山给先辈上坟经过的时候还要来看看有哪些树苗没有长活,以此决定下一次的种植要带多少树苗。

种完树之后奶奶带我去看看我们林地的边界,边界种的是柺枣、樟树等易区分的树种,用来与别家的树林相分隔。去往西边边界其实并没有路,山坡很陡,得半蹲着降低身体重心同时不断扶住身边的树才能继续前进,奶奶走起来有些吃力,停在半路上给我指。

「好大一片啊。」我第一次看见全部的林地。

「废话,以后全都是你们的。」

我又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往山下看,远处街道上新建楼宇屋顶上的彩瓦清晰可见,更远处的河床里河水像一条快要干枯的蚯蚓,等着第一场春雨的到来,对岸的山坡在地震时整体滑坡,原本的植被被扒了个精光,现在新的生命也重新生长起来。

脚下有一些自然生长的树苗,它们中间有的可能会争取阳光和雨露,最终和它们的父辈一样高大。我也知道,以后我的棺木,将由它们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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