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家的表姐今年四十一岁了,虽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表姐的生活却充满了困惑;尚未到知天命的年龄,但表姐却已然认命了。表姐半生悲苦,命途唏嘘。
姨妈家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家庭,家里育有三儿一女。但是表姐并未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而受到特殊的呵护和宠爱,恰恰相反,三个男孩给一个农村家庭带来的压力和贫穷,足以冲淡所有正常的欢乐和温馨。表姐就是在这样一个虽有些压抑,却也风平浪静的环境里,长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表姐开始打开感情世界的一扇窗,也开始了她半生的梦魇。
表姐的世界狭小而天真,年少的表姐开始钟意于同在后街的少年,少年也给予了表姐热烈的回应。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慕成了后街乡邻心知肚明的秘密,当然姨妈一定是蒙在鼓里的那一个。当男方央求了媒婆来姨妈家提亲时,不明就里的姨妈因为不想过早的嫁女儿,而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近三十年前的农村,谈情说爱尚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表姐不敢在媒婆上门时告诉姨妈自己钟情的正是这一个;更不敢在姨妈拒绝媒婆后,让姨妈又重新倒追到男方家去提亲。这一年,表姐在天时地利的情况下,单单因为羞怯而错过了少年,也成了表姐一生的过错。
姨妈家三个男孩越长越大,家里的经济也越来越紧张,表姐带着满心的感情纠结来到了前街裁缝家做帮工。裁缝是个天生的瘸子,不能正常直立行走,最多只能双手撑住膝盖,一步一步的往前挪。但裁缝生了一双巧手,做得一身好衣裳,在那个成衣还没有大量贩卖的年代,瘸子家成了十里八乡的制衣中心,瘸子也成了村子里的富裕户。也因为忙碌,表姐午饭和晚饭都在瘸子家吃,以便不因为赶路而耽误了干活。富裕的瘸子家饭菜丰盛,与一贫如洗的姨妈家成了鲜明的对比,毕竟在上世纪90年代初,大部分的农村家庭也仅仅是能吃饱而已。日后我母亲总说“你表姐跟了那个瘸子,就是因为吃了人家几顿好饭,以为能过上好日子哩”。但是我总不认为待人慷慨的表姐会如此这般,我宁愿相信,年近四十的瘸子在工作中表现出的成熟、从容和专注对少女来说来说才是致命的诱惑;而瘸子也在少女面前本能的展现出雄性阳刚的一面。这让只见过你侬我侬的表姐看到了另一片天地。
终于有一天,雪夜难行,表姐留宿在了瘸子家,将自己的处女之身献给了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瘸子。事后表姐只说:“他将门锁住了,我走不脱”。姨妈和姨夫自是又恨又恼,恨的是自己家的黄花闺女就这样被个老瘸子破了身;恼的是这时的表姐已经被许配给了另一个人家,马上就要结婚,因为表姐的不检点和怯懦不仅害了自己,更将姨妈和姨夫的老脸丢尽。一时间姨妈一家成为村里嘲笑和唾弃的对象,大表哥为了不受到连累,誓要将表姐扫地出门,以证自家清白。大表哥日日拿了棍子站在门口,只要看到表姐归家,便用棍子一顿暴打轰出门去。大表哥的行为得到乡邻的一致称赞,重新回到了大家的阵营。而无家可归的表姐,只能跟了瘸子去临省,逃离了已无她立足之地的家乡。
手无寸铁的二人背井离乡来到异地,初来乍到时的艰辛自不必多言。好在瘸子有门好手艺,重新开张没多久便又顾客盈门。二人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又生下来一男一女,生活可谓美满富足。这时的表姐大概庆幸于自己当初的选择;这时的瘸子大概也实现了男人的成就感:衣食无忧、娇妻在侧、儿女绕膝。一晃五六年间过去了,姨妈给表姐打来电话:“这些年了,村里人没那么讨厌你了,你们可以回村住了”。
回到村里,村里人果然不再对表姐恨之入骨,男人的言语间也无不夹杂着对瘸子的羡嫉。大表哥也不再堵在门口,只是恨恨的说“不要脸的,别想进这个门”。为避人耳目,表姐只能趁夜里来探望双亲。一番久别重逢的泣诉之后,姨妈讪讪的跟表姐说“你大兄弟要定亲了,日子都说下了,家里的定亲钱还没备齐哩。现在你日子过的好,别忘了你兄弟哩。这两年他为了你的事没少受人白眼哩”。隔天表姐便送了几万元过来,大表哥的婚礼方如期的举办了。当然大表哥是不允许表姐出现在婚宴上的,表姐只能在前一天夜里让姨妈把红包转交给新人。
两三年间,二表哥和表弟的婚姻大事也都顺利完成了。
新世纪到来,工业化的浪潮改变了所有人的衣食住行。款式新颖,做工精致,价格低廉的成衣逐渐以不可回头的趋势占领了市场。瘸子的手工制衣不再受到大家的青睐,只有年岁较长或体型特殊的人才会光顾瘸子家。瘸子不再允许表姐给姨妈家打秋风,渐渐的连瘸子自己家的生活也越来越紧张了。年近五十的瘸子越来越瘸,也越来越穷了,瘸子的瘸和穷让他越来越自卑和敏感。瘸子开始和表姐吵架,慢慢的开始对表姐动手,表姐顾虑着瘸子养家不易,没有反抗。瘸子对表姐的打骂逐渐从轻到重,从关起来门来动手到随时随地的暴力相向。村里人经常看到瘸子在街上掌掴表姐,甚至血淋淋的撕下表姐一块头皮,身上的青肿更不用说。姨妈并没有去瘸子家要说法,只是自己在家抹眼泪“我们欠人家这许多钱哩,怎么跟人家开口嘛。凤儿自己非要走的路,好坏都是她自己”。大表哥也学着村里人愤愤的说“给你高枝你不飞,非要跟了老瘸子,欠揍哩!”
表姐身上的伤渐渐地蔓延到心里,对瘸子的爱和依赖也渐渐的变成了恐惧和厌恶。已经成熟了的表姐,又想起了后街的少年。那少年已近中年,经历了两三段的婚姻,却始终没有找到幸福,也始终没有忘记表姐。两位初恋情人在劫后相见,唏嘘着彼此的遭遇,感叹着曾经的遗憾,很快便有了肉体的关系。此时的表姐已十分清醒的认识到:后街的男人才是自己的真爱;而对瘸子,不过雷同于所有无知少女对成熟男性世界的盲目崇拜。身心俱伤的表姐决心逃出这绝望的境地。此时的瘸子也觉察出了敦厚表姐的反常,却不料想表姐已经和后街的男人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二次私奔。
这一次的私奔注定是有去无回的选择,如果说表姐的第一次错误还有值得被同情的成分,那么这次已经成为千夫所指的淫娃荡妇。表姐和后街男人只得逃到更遥远的省份来躲避熟人的责骂和内心的不安。刚刚落下脚来,表姐便发现自己怀孕了。可悲的是,表姐受孕的时间段与两个男人都存在着肉体关系,表姐实在不能确定腹中的胎儿到底是瘸子还是后街男人的种。为了避免孩子无论跟了哪边都要遭受怀疑的可能,一向儿女情长的表姐只能狠心在生下孩子后,亲手把他送给了别人。
日后已成年的我也漂泊在外,再无表姐的音讯。又是数年过去了,临近春节回家探亲,询问起表姐近况:“表姐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不像样!还能怎么样?”母亲恼恨道。
“孩子倒是又生了一个,可那瘸子不肯和她离婚,后街男人的老婆也赖着不离婚,这孩子根本就无法上户口,六七岁了都不能上学”母亲愤愤。
“现在离婚比过去简单了,表姐怎么不去起诉?”我问母亲。
“可不是起诉了,去年开庭了,离婚没有判下来,反倒一出门人被他们劫了去,打了个半死,扔到了野地里。再过两天又要开庭了,她时时小心吧。”
“只要能判了离婚,坏日子就到头了。后街男人对她可还好?”我问道。
“算可以。好不好的也没用了,那男人夏天拉了一车西瓜去卖,路上撞了人,一死一伤。给人家赔钱赔的家里底朝天不说,还欠了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那男人又被判了几年的刑,在牢房里呆着呢。你表姐现下在一个餐馆打工,一日赚三十元,养活自己和孩子。日子过成这般模样,她才满四十的人看上去倒有五十岁。”说起外甥女的艰辛,母亲默默垂泪。
窗外的爆竹声渐次响起,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除旧迎新,人人都在牢骚着如今的春节可是越来越没意思了。忽然就想起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中的“看到秋宝便想到了春宝,抱着春宝又想起了秋宝”。在这个团圆的节日,表姐那颗为母的心,却永远都不能看到四个孩子与自己团圆。
这便是表姐的前半生,没有时来运转,没有华丽的逆袭;只有一个监狱里的男人,一个暴戾的前夫,一个没有户口的儿子,一身还不清的债务,一个回不去的家乡······